才刚到门口,就听里面欢声吵闹,几乎全是澜煜的声音,像是真见到了什麽新鲜有趣的玩意儿。
那孩子如此闹法,要是被人听到,再捅到那些朝臣耳中,定然又要惹起一番非议。
萧曼暗蹙了下眉,跟着秦恪进门绕过座屏,迎面就觉珠光宝气,夺目耀眼,外间那张长桌上摆满了珠宝、玉件、金器,还有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一看就不是中土所产之物,想来便是从前听说过的西夷玩意儿。
澜煜整个人已跳到了长桌上,正拿着一支镶有宝石的细柱状金筒贴在眼前,一边不眨眼地瞧着,一边笑道:“哎,好看,真好看,这里头跟彩虹似的,还会变,哈哈哈……”
一转头瞧见那两人回来,更是喜上眉梢,立时叫道:“你们可说完话了,快来陪我玩,秦恪,你真没说错,还真有不少好玩的东西,我都留下了,秦祯你也挑几件,就当我送你的!”
第200章 闲庭花影
乌云厚实,明明已遮了天。
闷雷也响过几遍了,可就是不见半滴雨落下来,反而慢慢的云开雾散,连日头也露出半张脸来。
这天着实透着怪,眼瞅着像要放晴的样子,谁知傍晚时又陡然一变。
电闪轰鸣後,大雨便如悬河倒倾一般浇洒下来。
这一下便是堪堪大半夜。
雨点绵密地敲打着窗扇,如马蹄疾踏。
萧曼起初被吵得睡不踏实,到後来便真的睡不着了,只要躺在榻上一闭眼,莫名其妙地就想起白日里在院中那株桂花树下,秦恪抚着她的脸,又蓦然托起面颊俯近的那一幕。
已经是个去了势的人,居然还会忍不住起这种意。
都传言有名头的太监会找对食养外宅,在宫里也有些时日了,她却没亲见过,但想来应该不虚。
人身子虽然不全了,但饮食男女之事却是天性,不是那一刀便能连根铲除的,幼时或许不觉得,等到了一定的年纪终究还是压不住那股子欲望,即便是身在宫中寻不到正途解决,也得变着法儿往歪路上想辙。
这里头的事儿不能细琢磨,一想便叫人犯恶心。
萧曼躺在被窝里红了脸,翻了个身,拿手背紧按着发烫的双颊。
他也是这样麽?
她脑中一嗡,这想法才刚冒出个头,便被一股突然涌起的力道压了下去。
那挺拔的身姿,无懈可击的俊美面庞不自禁地浮现在脑海中,清晰无比,尤其是那双波澜不兴的眼,无论有多冷,无论暗底下藏掖了什麽,就是让你觉不出一点亵猥的心思来。
所以,她也不愿意将他草草归类,往那上头牵扯。
可他那麽做究竟是什麽意思?该不会是……
这念头才刚蹦出来,那颗心便在腔子里怦的一跳,面火也烘蹿而起,像把整个人都燎着了。
做了宫奴是不假,可说到底自己还是个好端端的姑娘,没来由的躺在床上不睡觉,却总想着他做什麽?
萧曼耳畔嗡嗡的响,暗骂了自己两句,耳听得外面雨声也渐小了,便伸手拉起被子往头上一蒙,决意睡觉。
然而这样却适得其反,外面噪声听不清了,心思静下来,那张玉白的俊脸反而愈发在脑中萦绕不散……
她试了好多法子,一会儿想着医方,一会儿默诵《道德经》,连数羊都用上了,结果仍是不管用。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嘈声渐起,雨势又大了。
萧曼已没了半点睡意,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撩开衾被,转头看时,天光已有些亮了,索性便起了身。
卯时刚至,晨鼓还没响,天色晦明,再加上这麽大的雨,四下里都显得沉萧一片。
她洗漱完之後,刚回到外间,就听里面传来一声金器落地的铮响,赶忙推门走了进去。
澜煜仍躺在榻上,半边身子露在衾被外,像是被刚才那一声惊动了,正拿手抓着脑袋,却兀自未醒。
萧曼轻手轻脚地上前,先帮他掖好了被子,这才俯身将落在地上的东西拾起来,放在旁边的矮几上。
昨儿见了秦恪命人拿来的东西,尤其是几样西夷玩意儿,这孩子便再也放不下了,抱了一整天,晚上也不肯放下,全都要裹在被窝里,谁也碰不得。
回头看那榻上,七七八八,大大小小的东西随处可见,也不知这一夜硌手硌脚是怎麽睡的。
她摇头叹了一声,又过去一件件地拿开,都整整齐齐地放在矮几上,返身退出去。
刚把帘掩好,就听有人在外叫,说是曹成福到了。
这麽一大早来,事情准又小不了。
萧曼应了一声,把衣袍结束好,到外面随着传讯的内侍一起到殿门处,就看他领了十几名悬着司礼监腰牌的内侍在那里,每人手中都捧着一只漆面鲜亮的匣子。
曹成福头戴乌纱,素服的下摆随风轻扬,能看到里面新换的袍服,膝襴上的金绣行龙异常鲜目,半透不透的上襟内也依稀能瞧见御赐的斗牛纹样。
他前两日被秦恪提升半级,做了四品太监,更晋位了司礼监秉笔,春风得意,那绽咧的唇到这会子都没收回来。
官是做大了,可萧曼心里却没觉得他和原先有什麽不同,还是依样见礼。
“别介,秦少监这麽大礼,咱家可不敢当了。”
曹成福没等她躬下身,便伸手托住。
“什麽?”萧曼听他突然改了称呼,却是一愣。
“怎麽,你没听着信儿?”曹成福不辨真假的皱眉一奇,随即笑道,“陛下昨日就降了旨,打今儿起,你就是四品少监了,司礼监那边兼个随堂,督主交代了,有这一层在,往後到哪出入都方便。咱家今日就是特意给你送衣裳来的。”
他说着朝身後一比手,当即便有内侍上前,捧的果然是崭新的袍子,颜色已换做深青,用的像是紵丝,上面的麒麟补子也比原先那身六品的威猛鲜活。
冷不防升了官,还真让人有点发懵。
萧曼怔怔地看着那衣袍上的牙牌告身,既不像当初那样忐忑难安,也不觉有什麽兴奋,反而莫名有些小小的紧张。
也不知怎麽的,就想起夜里一直睡不着,脑袋里那张挥之不去的脸。
往後到哪出入都方便。
这话说得倒好听,岂不是随他呼喝也更方便了?就算连天连夜的陪在身边,也得欣然应着,到时候谁知他又会突然做出什麽来。
萧曼死命压住心头那股异样,生怕露出什麽脸色叫人看出来,见曹成福乜眼嬉笑,目光中分明透着深悉其意的了然之色,不由又是尴尬,又是不悦。
“有劳曹秉笔,我这里深谢了,不知督主还有什麽吩咐麽?”
她回得不咸不淡,可耳根泛起的微红却骗不了人,尽数都落在曹成福眼中。
这丫头毕竟不同,暗地里怎麽宠着都不为过,可明面上一下从六品拔到四品,搁在哪一朝也没有过,就不怕太招眼了些?
不过麽,这品级只是个名号而已,私底下该干什麽活还是什麽活,其实也没什麽差别。
曹成福嗬了一声,凑近道:“吩咐麽,还真有。”
第201章 犹自多情
什麽吩咐,开头不说还要神神秘秘藏掖到後面?
该不会又是什麽暗地里算计的事儿吧?
萧曼还没来得及细琢磨,就听曹成福又道:“昨儿不是已经都请过旨了麽,市舶司新到的这批货成色不错,也都是稀罕物,陛下命给各宫主子都送一份,也算补了中秋落下的节赐。”
他说着朝後一比手:“太皇太後娘娘历来不爱西夷的玩意儿,那头不用管,这些是给东西六宫太皇太妃娘娘们的,都预备齐了,不用再归置,督主的意思,这差事还是你来办最妥当。”
送礼是虚,借故暗探才是实。
东西六宫那些太皇太妃地位尊崇,眼下虽都是些颐养天年的闲人,但在宫中一步步走到现在,谁也不是省油的灯,如今不必再看谢氏的眼色,心思也必然活络起来。
不过,纵然有念头,但秦恪、曹成福这样的内廷显宦毕竟不好见,也不合规矩,无论身份还是拿捏女人的心思,确实是她去最合适。
萧曼略一思忖,便大概猜出了其中的深意,况且不用去坤宁宫,也不用看谢氏的脸色,更不必担心再问起澜建瑧那件事来,不由松了口气,也暗地里感念秦恪的安排。
她眼角在旁边内侍手中所捧的漆匣上掠了一眼,便恭敬地点了点头:“好,请曹秉笔回禀督主,我稍时便去,定会尽力办得妥妥当当。”
“也没那麽着急,还是陛下这边要紧,况且这麽大的雨,东西六宫兜个圈子,别没留神把东西淋坏了,等个一时半日的不碍事。”
曹成福挑眉望她打量了几眼,又俯近了些:“这里头有一份是给你预备的,小心着点儿,自己可仔细收好了。”
他一脸神秘兮兮,笑得更像别有用心。
萧曼却也愣住了,心弦像被陡地扯紧了一般,那话中的每一个字都像在上面勾挑弹拨,胸间铮响锵鸣,只震得耳畔也嗡嗡起来。
她有一瞬意料之外的惊讶,老实说甚至有点欢喜,人却是怔怔的。
“这……这是宫里的赏赐,我怎麽能……”
“啧,刚还挺聪明的,怎麽这会子又犯起糊涂来了?”曹成福蹙眉一撇唇,“督主赏的不要,你想要什麽?想想,这可都是宫里上了尊号的人才能用的东西,等闲连见也见不着,也够念着了吧?记着,回头等没人的时候再拿出来瞧,可千万别臭显摆。”
谁会没事拿这些东西在人前臭显摆?
萧曼暗地里翻了个白眼,但听他亲口说是秦恪送的,心头还是不由又颤了一下,跟着便摁不住的砰跳起来。
他为什麽要送这些东西?
像从前那样“论功行赏”,还是另有什麽用意?
她有点不敢信,更不敢去仔细品咂这里头究竟有几分真心。
就像那株天香台阁,满树芳华烂漫,既会迎风展俏,也会被无情卷落,抛撒一地。
从前只是唏嘘旁观,蓦然回思,她自己可不就像那飘零无依的花瓣一样麽?不再任人践踏已是万幸,倘若有人肯垂悯俯拾,精心侍弄……
她实在不敢奢望。
曹成福不知她暗地里转过这麽多的心思,只瞧那一副怔诧不已的样子,还道是喜出望外,不知该怎麽好了。眼下在这麽多人面前又不敢着了形迹,只在那里忍着兴奋劲儿,嗬笑一声也不再多说,叫那几个捧漆匣的内侍留下听命,便挑扬着下巴带人去了。
萧曼兀自还有些发愣,等旁边的内侍出言提醒了,才回过神来,略想了一下,便叫他们把东西先搬去旁边的隔间。
众内侍领命,鱼贯而入,只有一人近前低声嘿笑:“这是督主交秦少监收藏的。”
她耳根促促的发烫,假作只是平常之物,不着意地接过来,触手就觉沉甸甸的,也不知放了多少东西,面上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叫众人在外歇等,自己捧着漆匣径直返回寝阁。
绕过座屏,把东西放在案上,终於长吁了口气,目光自然而然便落在那只匣子上。
重枣红漆,上面是螺钿的五彩飞凤,四边周身则是剔刻的如意云纹。
这样式即使在宫中也颇为少见,可说是贵重之极,她盯着前头的鎏金搭扣,手不自禁地向前伸了伸,指尖将要触到时,又火燎似的缩了回来。
从心底里说,她现下就想打开来瞧一瞧,可不知怎麽的,又不敢真的动手,究竟怕什麽,连自己也不知道。
就在这时,澜煜忽然在里面睡意朦胧的唤起来。
萧曼像被人捉到似的打了个颤,先应了一声,赶忙把漆匣拿到阁间,收进自己的箱笼里,然後才到里间服侍澜煜穿衣用膳。
堪堪过了辰正,雨渐渐小了,便留了几篇功课叫他自读,又吩咐人看顾好,这才换了新袍子,内外都打理得整齐干净,到外间领着那些内侍捧了漆匣,出了养心殿。
从贞顺门进後廷,雨势又渐小了,只是淅淅沥沥,缠绵不尽,乾清和坤宁二宫前後矗立,仿佛两座高山,衬着铅灰色的天空,更显出一股覆压之势。
萧曼刻意避着耳目,领着人从小巷绕过去,转向西边,宫墙内迎面第一座便是清宁宫。
这里虽不及坤宁宫壮阔,但也是重檐错落,规制极高,历来都是贵妃娘娘的寝宫,澜煜眼下尚没有眷属,这里便仍由太皇太妃徐氏暂居。
门口的内侍一见来人,慌不迭地就迎下阶去,引着萧曼往里走。
“陛下闻听太皇太妃娘娘居丧这几日身子不大爽利,特命我来探视,顺带将这些中秋的节赐交赠给娘娘。”
那引路的内侍当即一嗬腰,满面堆笑道:“是,是,娘娘清起用膳之後好些了,若是知道小秦公公亲来,定然欢喜得紧。”
这说着,脚下也快起来,到里面厅外却止了步,叫一名宫人入内禀报,自己退了出去。
萧曼略等了片刻,就看那宫人转出来,行礼回道:“娘娘请小秦公公入内品茶,公公请随奴婢来。”
第202章 东风嫋嫋
这时候品的什麽茶,无非是寻个借口有话要说就是了。
不过,由头却是恩赏合宜,冠冕堂皇得紧,对她这个天子近侍也算给足了面子。
这等迎奉尊送,待人接物的功夫果然拿捏得内外得体,恰到好处。
原来一直不显山露水,现下便瞧出来了。
到底是在宫中一步步熬出头来的人,若没些眼力和手段,也决不能坐上贵妃中的第一位。
萧曼一早便料到了秦恪今日的安排别有因由,如今这盛情相邀更是醉翁之意,显而易见。
反正是要探个虚实的,这样相见总比循规蹈矩,隔帘跪拜叫人舒服。
她也丝毫不做倨态,比手道了声“有劳”。
那宫人却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红着脸恭恭敬敬地应礼做请,当先在前引路,沿途还时不时暗地里拿眼偷觑她,那神色分明不是惶恐含惧的样儿。
萧曼一开始便有所察觉,也能品出里头的意味来。
对奴婢而言,宫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每天都是同样的刻板清苦,也没什麽乐趣可寻,日子久了,起那个心思的可不光是六根不全的内侍,要不然怎麽会有“对食”一说。
她心下不免生出那麽一丝尴尬,当下只做不见。
从前殿到中庭,再循着侧廊绕到後院,迎面豁然开朗,入眼就见花木盈荫,绿蔓攀缘,中间一池碧水,细雨中粼波漾漾,周围湖石错落。
秋实愈深的节令,万物本已渐呈衰相,这里却还是一派郁郁繁盛的景色,尤其是那池水中的荷叶,非但没见枯萎,反而依旧葱翠鲜绿,盈盈欲滴。
那宫人脸上兀自红潮未退,小心翼翼地朝重木掩映後那座八角亭榭比手做请,跟着连头也不敢抬,就抿着笑退了下去。
萧曼早望见那里面隐约朦胧的身影,又整了整衣袍,径自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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