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放被她说得一愣一愣,“我与他们不同!”
“有何不同?”她戳戳他的胸口,“我且问你,我若相貌平平、家世平平,你还会这样吗?”
裴放笑道:“此问不对。县主若相貌平平、家世平平,就不会长成现在的样子,县主也就不会是县主了。”
“好,那我换个问法,我若相貌平平、家世平平,其他不变,你当如何?”
“我……我与现在一样。”
萧童自是不信,懒得和他辩,抬脚欲走。
“县主,端午那日,田郎君也在。”裴放在身后道。
“哥哥也在?”她的语气陡然紧张起来。
——
田江在城南有处宅子,萧童只去过一次,还记得路。
她拴好马,敲兽环。门一打开,人就冲了进去。
田江坐在院中,“阿鸢,你来了,也好,省得我派人去接你。”
萧童看着他,尽力平复心绪,“他人呢?”
田江的脸朝正屋偏了偏,萧童疾步往房门去。
门从外面锁了,被她一脚踹开,门页撞到墙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李慎坐在胡桌旁,一手支着头。
二人凝视彼此。
萧童觉得,李慎的眼神有点不太一样。
“县主。”他站起来。
她却转过头,走到床边,一女子正昏睡着,颇有几分姿色,衣衫倒还算整齐。
李慎不知何时走到身后,“她没事,昏过去了。”
萧童没理他,看向跟来的田江,出言满满讥讽:“哥哥失望了吗?没有达成所愿。”
田江浓眉紧蹙,转向李慎,“我竟从未听说大王会武。”
床上的小娘子不仅精于媚术,也是个练家子,寻常男子可不是她的对手。迷惑不了李慎,也能让萧童看到一出“好戏”,从而对李慎生厌。没想到,结果搞成这样。
萧童低喝,“哥哥还不嫌丢人?快把人带走吧!”
田江眸中翻江倒海,终是没再说话,命随从抬走昏睡着的女子。
他看了妹妹一眼,对李慎道:“今日得罪大王了。大王也有妹妹,应能理解臣之苦心。”
对方十分平静,“人之常情。”
听到脚步声远去,萧童拉着李慎走到桌旁,按着他坐下,自己则顺势坐在桌上,俯看着他,抬着他的下巴检查了一圈,“没事吧?”
李慎摇头,“无妨,县主不是来‘救’我了?”
“我这个哥哥!”她怨道。
“至少他没挖坑、让我摔成猪头。”
萧童笑了出声,眼睛弯弯,闪着亮晶晶的光彩。
李慎就这么微微仰着头看着她,捏起她的脚踝,把她双脚放到自己大腿上,松开了手,没有半点狎昵的意味。
萧童踩着他的大腿,屈肘抵着膝头,双手捧着脸,“郎君为何总是如此淡定?我哥哥这么对你,你都不生气吗?”
“县主希望我生气吗?”
“我不知道。”
“县主觉得,我为何总是如此?”
“这是我问郎君的问题。”
“县主知道些什么呢?”李慎抚平她的裙摆,悠悠道:“那我问县主好了,之前,县主为何在意我姻缘?”
萧童跳下桌子,“我哪里在意了?这与我有何关系?”
他跟着站起来,朝她一步步走来,“既然与县主无关,县主为何因为我前段婚姻生气?为何因为周家女生气?为何骂我脆弱无能?”
她从未见他这般模样,脸色虽柔和,周身却透着压抑。她不自觉地退了两步。
“承认在意我很难吗?”他把她逼到墙边,二人只有一掌之隔。
萧童大脑眩晕,双耳嗡嗡,耳边像有一万只蜜蜂在飞,她一把推开他,“那你呢?”
“我?”
“郎君承认喜欢我很难吗?你觉得自己隐藏得很好吗?”她模仿他的话。
“我从未隐藏!”李慎抬高音量。他是坦荡之人,他的情感纵然是含蓄的,也是坦荡的。
萧童脸上局促和不知所措的神情消散殆尽,重新填满了张扬凌厉的可爱神气,“郎君喜欢我?”
“是。”
她凝睇他的眼睛,挑衅道:“我要听郎君说出来。”
李慎就这么看着她,“我喜欢县主。”
“喜欢谁?”
“你。”
“谁喜欢我?”
“我。”
“连起来说。”
他一字一句道:“我喜欢你。”
这四个字像温泉水灌进萧童的耳朵,流到四肢百骸,使她全身软绵绵暖洋洋的。被热汤蒸红的面颊是最柔软的云彩,弯弯的笑眼是藏在云朵里的月牙,洁净,明亮,神秘。
让萧童高兴就是这么容易,给她想要的,让她占上风。
李慎看痴了,她温热的呼吸洒在他的脸上,在即将碰到那娇艳双唇之际,他猛地退了回去。在他的心中,萧童是十五的圆月,他不愿、不能做任何可能有损她皎洁的事。
萧童既不生气,也不害羞,歪着头道:“我也喜欢郎君。”
或许因为她的动作和语气太过自然寻常,李慎思忖片刻,小心地问:“在你心里,我是不是和田群牧、萧少卿他们一样?”
她似听到奇语,笑道:“郎君怎么这么想?”
“我是说……”李慎绞尽脑汁地组织语言,被萧童打断。
“郎君,我知道何为男女之情。我再喜欢哥哥,也不会整日想着他们,更不会害怕让他们看到我不堪处。”
“在我眼中,你没有不堪,更不必完美。”李慎心中仅剩的阴霾也散了去,浑身充满了力量。他二十四年的生命里第一次出现这种感受,原来所谓的爱竟有如此不可言说的快乐。
生于皇家,情感注定是淡漠的。他又是个没什么欲望的人,男人与生俱来的性欲和权力欲在他身上没有得到发挥,没能替代情感滋润他的灵魂和肉身,使得他整个人都像灰色的半透明的幽灵。萧童的出现,他对萧童的情意,萧童对他的情意,让这具躯壳变得真实起来。
在这种情感激荡之下,他郑重道:“等圣人出关,我便求他赐婚,再去向令尊令堂提亲。”
相比被宫里责罚,他更害怕此生再也见不到萧童。田江说得对,真心爱护一个人,就得为其声誉着想。
萧童眼皮一跳,“赐婚?”
“你愿意吗?”他以一种近乎虔敬的语气问她。
他这样的人,想不出比求婚更庄重的表达爱情的方式。
“我若成婚,不就是妇人了?”她认真思索,“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成婚吗?”
她总是说出让人意料之外的话,李慎有些失落,却道:“你再考虑考虑,你想如何都好。”
二人走出小院,田江倚在门旁,沉声问:“去哪儿?”
萧童赌气道:“私奔!”
李慎脸一抽。
“哼!”她掷了个埋怨的眼神给田江,提裙上马。
李慎走到田江面前,好言道:“田群牧,为了县主,我们还是尽量和气相处吧。”
后者此刻正怒海翻腾,只把对方善言当炫耀,若非顾及身份,恨不能把人按在地上痛打。他那神仙般的妹妹,神仙也配不得,怎么就看上了这个平平无奇的凡夫俗子?巨大的失落感笼罩着田江,需要他缓上一辈子。
第22章 疯子
萧童和李慎出得门去,不久抵达崇仁坊。这里离皇城近,又紧挨着妓馆密布的平康坊,赴京科考的学子多落脚此处,故而邸舍酒肆林立,京城最有名的钱家菜就在坊内。
店博士跟着进了雅阁,“二位用些什么?”
李慎看了眼萧童,问:“有古楼子和马酪吗?”
对方赔笑,“郎君,古楼子得去西市的食店。”
“那就马酪、炙野菌、切鲙、卷镇各一份,今日有新菜色吗?”
都是萧童喜欢的。
“小店新到九炼香,炙来最好味,郎君来一份?”
“好。”
萧童见架子上摆设的琵琶,随手试了音,嫌弃道:“忒糙了些。”嘴上这么说,却抱着琵琶坐下,信手弹拨起来。
李慎侧耳,提箸击盏相和。
琵琶本是风格乐器,萧童之演奏更具个性,此时却有意控制了指法,使音色渐渐收放自如、松弛有度。
二人配合得宜,气断音不断,音断意不断,乐句的律动与呼吸同步起伏,如被注入灵性,有了生命,在虚实明暗之间涌动不息,如惊涛拍岸磅礴浩大,又如山间清泉涓涓而流。乐音转缓,随波逐流,被带往不可知的世界。萧童倍觉通体舒畅,似被打通灵脉。
一墙之外,两男子分坐食案两侧。绯衣青年忽然耳朵一动,呼吸滞住一般,瞳孔急剧收缩,双手发颤。对面坐着的同伴叫了他一声,青年却如未闻,两条腿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
萧童放下琵琶,李慎给她倒了杯冷饮子,还未递过去,便响起了敲门声。
“何事?”
外面传来随从的声音:“大王,有人求见。”
下一瞬,门已经被推开,两个随从拦不住,脸上有些无措。
萧童死死盯着来人。
绯衣青年二十多岁,一脸络腮胡,高鼻瞘眼,宽肩窄腰,像有异族血统。
李慎很快猜到其身份,于是朝随从点点头,示意他们出去。
闯客挂着一张笑脸,这笑容既不过分热情,也不显得敷衍冷淡,嘴角的幅度打开得正好,像是经过了无数次练习,故作优雅的仪态与异域的外形有种古怪的反差。
他揖道:“宇文谅见过县主、大王。”连说话的语气都让人听着舒服。
李慎端坐着,面色平静,“郎中何时到京的?”
宇文谅作为平卢军兵马使、营州都督宇文庆的独子,荫封比部郎中,然则只是虚职,并不在京中公干。
“月初,下官替家父奉送端午贡品入京。”
萧童冷笑两声,“这种事需劳动你宇文大郎?营州都督府没有长史和参军?”
宇文谅的视线回到她身上,像两道灼人的火光,“还不是因为下官得知县主在京城。”
此话暧昧,李慎脸色一变,警告道:“宇文郎中慎言。”
“下官说什么了?”对方两手一摊,状似无辜。
萧童半翻着眼乜道:“宇文谅,经年不见,你脸皮怎么还这么厚?不请自来,等着领赏吗?”
对方走近了,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她,“县主,这么些年,我在营州忆你欲死,辗转进京,送去贵府的礼物皆被退回。今日巧遇,你又这般冷漠,你怎忍心如此对我?”
原来萧府的礼盒都是他派人送去的。萧童自然心知肚明,冷眼看他惺惺作态。
李慎不知他们之间曲折,此刻如闻炸雷,面前之人做派,简直匪夷所思,遂起身挡在萧童身前,严词斥道:“郎中自重!”
宇文谅仍笑着,眸色却冷,“大王贤名在外,怎么和女子独处?反叫我自重!”
他伸出手,意欲拨开李慎,谁知萧童先发制人,侧身而上,连发银针,正中其要害,他踉跄着退后几步,扶着胡桌坐下,还笑着说:“县主就算扎死我,我也心甘情愿。”
萧童要过去,被李慎拦下。他无声地摇了摇头,用眼神制止她,她却道:“今日,我无论怎样,你都别拦着。”
“你要如何?”
她格外冷肃,眼神冷,脸色冷,话也冷:“我说了,你不要管。”
李慎压低声音:“冷静些。”尾音未落,他闷哼一声,低头一看,腹部插着一根长针。
萧童扶着他就地坐下,倚着房柱,又将巾子塞进他口中,拍拍他的脸,浅浅一笑,“委屈郎君了。”
她直起身。
宇文谅扯开嘴角,转瞬即逝的笑容比哭还难看,眸中更是妒火中烧,表情扭曲。
“你竟和他好了?”他质问的口气如同捉奸在床的原配。
萧童走到他面前坐下,拍了拍袖子,“你管得着吗?”
宇文谅双目含煞,骇视道:“你家嫌我年纪大,有妾室子女,我说把人送走再娶你都不点头。如今换了个王爷,就同意了?攀龙附凤倒也拣个高枝,先是郑家那个庸庸碌碌的庶子,如今又换成这位——”
“啪!”
那张邪性的脸一偏,很快浮出清晰的指印,人却呵呵地怪笑起来,眼睛在萧童身上打转,“好妹妹熏了什么?掌风都这般香。”
“啪!”
又是一记响亮的巴掌,他的脸朝另一边歪过去。
萧童笑了声,声音娇媚:“宇文哥哥,我赏你的,喜欢吗?”
宇文谅身子一凛,触电般抖了一下,“好妹妹,舒服,再多打哥哥几下。”
“如你所愿。”萧童笑着,左右开弓,足足扇了他十几下。响亮的巴掌声回荡在屋中,听得李慎心惊,看得他肉跳。
宇文谅皮也是厚,这般凌虐,只是双颊红了一片,竟未发肿流血。
萧童甩了甩手,还把他心疼得不行,急道:“打疼了吧?”
“别急。”她轻揉手腕,解下对方蹀躞带上挂的刀子,拔了刀鞘,叹道:“好刀!”
宇文谅痴迷地看着她,“喜欢就拿去。”
“谁要你的破刀!”
只见她反手一握,他眼前寒光一闪,冰凉的触感已经贴在了他的脸上。
萧童轻声道:“千万别动,要是不小心剌了口子破了相,可别怪我。”
“做甚?”
“割须啊,看不出来?”萧童无所谓道。
“别!别胡来!”宇文谅面色紧张,“祖宗,你是我祖宗,算我求你了。”
他十分宝贵自己的胡子,没了胡子,与宦官何异?奇耻大辱也!他试图挣扎,可惜药劲没过,浑身软麻,根本动弹不得。
萧童不搭理他,一刀一刀刮下去。他欲哭无泪,换了副凿齿吮血的阴沉模样,“你给我等着!”
“好,我等着。”她蔑他一眼,手劲一重,他脸上立时渗出血。这点小伤对戍守北境二十载的宇文氏来说如被蚊子咬了一口,但让萧童露出了兴奋的神采,像剖尸一样,割得更起劲了,没多会儿,就把他引以为傲的美髯剃个精光。
也不知她有意还是无意,他脸上开了不少细细的口子,她看着血珠漓漓冒出来,眼神都变了,用刀面把血抹开,均匀地涂在他脸上。
宇文谅一张诡异红脸,恨得牙痒痒,阴恻恻道:“玩够了吗?”
萧童神色不惊,抹了抹刀子,抵着他的脖颈,“怎么?这就生气了?换了永王,我就算把他发剃光,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对吧,郎君?”她回过头。
李慎动弹不得。萧童的样子让他觉得陌生,他不是没见过她发狠,但她以往常常是玩乐的,顽童一般。此刻,她对宇文谅的恶感溢于言表,要饮其血啖其肉方能解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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