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竟然不那么想制止她,他平静的眸子里似有跳动的火焰,他有些羞耻地发现,自己竟然喜欢这样的萧童,这种认知既让他兴奋,又让他自责。
宇文谅趁萧童回头,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刀应声落地。
药效已褪,他拔掉银针,语气轻佻:“你说得对,对着你这张脸,谁能气得起来?”
萧童朝他弱处袭去,他本能地闪躲,谁知萧童虚晃一招,一个旋身挣脱开他的禁锢。
二人交手过招,乒乒乓乓地倒了不少桌椅。
打斗声惊了外面的随从,踹开门,瞧见自家主子坐在柱子旁,大惊失色,忙上前扶人,扯掉巾子。
“去帮县主。”李慎命道。
二人刚点头应命,李慎就看着宇文谅捂着胳膊连退几步,跌坐墙边,萧童手中的刀子滴着血。
李慎药效未过,胳膊都抬不起来,只好命随从救人。
萧童不满道:“别救他,他可不是什么好人,郎君别给自己找麻烦!”
“我不能让他死在你手里。”
“他不会死,最多断条胳膊。”
王府随从上前给宇文谅包扎,后者却躲开,白着嘴唇道:“胳膊就当是给你的聘礼,我倒想看看,萧恕是想让女儿坐罪还是嫁给我宇文谅。”
“谁看到我伤你了?这道口子可更像自伤呢。”
宇文谅这才想起她会仵作验尸之术,自然也懂得造假,他既恼恨,又不由佩服她几分。
哐当一声,萧童把刀子扔到他面前,拿起巾子擦了擦手。余光看见有人朝这边来,大抵是听到了动静。
李慎也瞧见了,压低声音道:“你先走,别被人看见。”
她犹豫一瞬,在李慎连声催促下出了雅阁。沿廊疾行,忽然冒出一只手攥住她的胳膊,人一晃,被拉进房间,另半扇门被“啪”地关上。
第23章 巧遇
萧童抬起头,一张熟悉的脸近在咫尺,呼吸声听得清楚,对方漆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
“怎么是你?”她眉头微蹙。
裴放关门的右手还按在门框上,左手则紧紧地攥着她,解释道:“从你家离开后,我一路走回来,进了这里,不是有意跟踪你。”
“起开。”
他木木地松开她,双手垂在身侧,乖乖站到一边。
萧童活动活动关节,坐到食案旁,一口饭没吃闹到现在,看到热气腾腾的吃食,不禁眼冒绿光。
打架也是力气活呢。
裴放立刻捧上崭新的碗筷,“县主请用,饭菜还没动过。”
萧童给了他一个“算你小子识相”的眼神,不客气地夹起筷子。
他坐到她对面,看着她挑挑拣拣地把一些菜拨到一边。
“是不可口吗?你想吃什么?我叫他们上。”
“不用了,勉勉强强随随便便吃吧。”她夹了片肉。
看她额头冒汗,裴放找出把扇子,给她打风,谁知她道:“冷热相激,你是想我得风寒?”
裴放不知所措地放下执扇的手,递了巾子过去,“给县主拭汗。”
她瞧了一眼,“我夏季不用这种料子,不吸水,潮黏黏的。”
他讪讪收了回去,她的挑剔让他如芒在背,却甘之如饴。他又暗暗恼恨,自己总是在萧童面前表现局促,显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明明也是京城数一数二的贵家少年郎啊。照这样下去,他怎么和永王比?至少对方那总是悠闲从容的做派就把他比下去了!
萧童啜了口酒,“看到我怎么对付宇文谅了吧?你可别学他。”
裴放笑,“他活该,自不量力。他和永王加起来,也比不上我。”
萧童失笑,上下打量他一遭,“你何来自信?就凭这张脸还算俊俏?”
其实她刻薄了,裴放不是还算俊俏,是相当俊俏。十四五岁时,美男子裴家十三郎的名号就传遍了京都,一声“小潘安”不是白叫的。萧童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裴放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男人。但是美人相轻,她才不会拿正眼瞧他。
裴放面上飞红,“我就当你是在夸我。”
萧童翻了个白眼,“老天果然不公,给了我美貌也给了我头脑,对你就没这么仁慈了。”
——
支走萧童后,李慎立即命人关了房门。
宇文谅倒是没再说什么,恢复了常人模样,坐在榻上,任人处理手臂上的刀伤,还单手给自己倒了酒,正往嘴边送,被一只手拦下。
李慎捏住酒盏,不着痕迹地夺下。
宇文谅这才注意到盏沿一圈淡淡的红色口脂,他失声而笑,盯着李慎,眼神里既有探究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大王能动弹了?”
“托宇文郎中的福,药劲已过,” 李慎握着酒盏把玩,语气十分温和:“郎中在此流连许久,别是忘了自己的客人。”
他这么一说,宇文谅才想起什么,连忙起身,又听对方道:“郎中是聪明人,今日什么都没发生,是吧?”
李慎看都没看他,用拇指指腹抹掉了口脂残迹,轻轻放下酒盏。
宇文谅笑了笑,“当然。”
——
萧童跳出窗户,拍了拍手,对着窗内之人道:“记住,你今日没见过我。”
裴放重重点头,“县主这就走了?”
“不然呢?本县主与你共进午食是你的荣幸,难不成要我谢你?”她掏出一锭金,扔进他怀里。
“不是,县主要去哪儿?我可以送送县主!”裴放说着就扒上窗沿要翻出来。
“你别动!对,就这样,别动。”萧童轻言哄着,转脸没了人影。
拴马柱前,二人俱是一愣,没想到这么巧。
“你怎么还在这儿?”李慎问。
萧童摸了下鼻子,“我饿了,用了饭。”
他不禁一笑,“吃饱了吗?”
她点了点头,“宇文谅呢?”
“走了。”李慎笑意顿失。
“哦。”她翻身上马,今日穿的女子劲装,动起来颇为飒爽。
“你去哪儿?”
萧童显然没打算告诉他,但看着他的眼睛,只能实言相告:“祆祠。”
“找史夫人?”
“嗯。”她看向前方,避开他的眼神。
李慎微喟,“你不想说,我不会问的,不要这么躲着我。”
她“嗯”了一声,“我走了。”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情。李慎知道,她和宇文谅之间一定存在着某些过去的联系,但是她不愿意告诉他。
萧童扬鞭而奔,逃也似的跃出李慎的视野。
穿越朱雀大街,一人一马很快到了祆祠。门口吵吵闹闹,一伙人被推搡出来,不满地嚷嚷着,像与蝉声争声高。
见萧童来,本要关门的胡僧立时客客气气地低头让路,她却被身后人叫住。
“县主!”
她转过身,愣了一下,“你是……苏朗?”
对方稍整脸色,上来问礼,“下官见过县主。”
“听说你已经是大理寺卿了?怎么带人来祆祠闹事?”萧童手执马鞭,扫了他们一圈。
“县主误会了,下官是带人来查案的。”
“查案?”
“是。京中频发奴婢伎人失踪案。五日前,永王府放良的乐伎丝娘也失踪了,我们查察线索,发现丝娘最后出现在西市。”
“出现在西市,关祆祠什么事?”
“之前失踪的奴婢,也有一些在西市消失的。所以下官有些话想问史夫人。”
“你意思是史夫人藏匿逃奴?”
“不不,”苏朗连忙否认,“眼下来看,这些失踪者不像逃亡,更像是被掳。”
萧童嗤笑,“被掳?难道是史夫人的人掳走的?”
“下官并非此意。胡人聚团,人数众多,散布京城角落,寻人找物,比官府容易。若有史夫人配合,我们或许能找到更多线索。”
萧童瞥了眼祆祠大门,“但是被轰出来了?”
苏朗苦笑着摇了摇头,“那倒没有,下官好歹是朝廷命官。只是……”
“只是被史夫人三言两语打发走了?”
“胡人聚团与乞丐聚团不同,胡人内部紧密,除了生意之事,不常与汉人往来。我们大理寺又非诏卫,总不能……”苏朗话头一调,“县主这是要去祆祠?”
“是啊。”
此时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不过站了片刻,萧童已经难耐,便道:“我还有事,不与苏少卿闲扯了。”
“下官恭送县主。”苏朗退后两步,看着萧童被请进祆祠,他的脸现出别样神情。
史夫人拄着杖,朝萧童身后探看,“哟,这次不是带什么人给我?”
“婆婆!”萧童晃了下老妇的胳膊。
史夫人失笑,见萧童后背洇湿一小片,命人抬来冰鉴。
奴婢上了湿巾子给她拭汗擦手,史夫人拦道:“取水寒绫来。”
“还是婆婆心疼我。”
史夫人指着她,“你这丫头刁钻得很,夏日非水寒绫不用。”
“婆婆还没老,记性这么好。”
“你从钱家菜来,估计饭是吃饱了,那来点冷饮子吧。”老妇说着唤人上饮子。
“婆婆你什么都知道,怎么不提醒我那人也在钱家菜?”萧童嗔道。
“我怎么提醒你?我也不知道你会在吃饭的地方弹琵琶把人引过去。上次,你和永王来,我就告诉你宇文小子也在京城。”
萧童坐在冰鉴旁,捧着冷饮子,“我把他揍了一顿,胡子也被我剃光了。”
“这是京城,莫太任性,小心你耶娘把你送回幽州,那可就看不见李慎那小子了。”
谈及李慎,萧童托着脸叹了口气。
史夫人知其心思,“你和李慎小儿之事,萧家迟早会知道的,这就开始叹气了?”
“婆婆别告密就行!”萧童故作正色,“你已经和哥哥说了吧?”
“田江都看见了,我说说如何?”史夫人摇着扇子,“放心吧,我懒得搭理你们萧家人,向来是他们求我,我几时找过他们?”
史夫人站起来,拉着她的手,“走,你随我去看看后院的鸽子,最近不知怎么的,不吃不喝,病恹恹的。”
萧童拨开她枯柴一般的手,不耐烦道:“鸽子怕热,易染疾,在水里加一些忍冬喂给它们试试。”
“还是我的小阿鸢最灵性,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没有小阿鸢不懂的。”史夫人笑容如菊,连忙指示婢女照办。
萧童浮出得意之色,忽然想起什么,四周打量了一圈,问:“怎么没看到那个……叫什么来着?绿瑶?”
史夫人喝了口饮子,什么也没说。
“她也失踪了?”萧童起身,“你怎么不早说?”
“一个婢子,有甚可说的。”老妇言辞淡淡,这番态度与其对萧童的爱护相比,更显寒凉。
“等等,也?”她忽然道。
萧童看着她,“我方才在门口见到大理寺的人了,说京城有不少女伎和奴婢失踪。”
“是,”史夫人拉长语气,坐了回去,”大理少卿苏朗求到我处,希望借聚团之力,协同查案。”
“婆婆不想帮?”
“与官府协作,对我有何好处?”
萧童忽的笑起来,“没什么好处。但婆婆若不同意,可能会有坏处,比如官府隔三差五来这里抓鬼,西市几家珠宝店倒卖贡品事发——”
“吃里扒外个没良心的。”史夫人佯怒,敲了下木杖。
萧童耸耸肩,满不在乎,“那个绿瑶是我救的,我要找到她。”
史夫人瞥过去,又阖目叹道:“你们以为我不会找人?开春以来,光胡女就走失数十人,京城被翻了个底朝天,影子都没看到,更别说尸首了。这就是我不愿同大理寺合作的缘故,连我们都找不到,他们能找到?”
“人又不会凭空消失,难道没有一点蛛丝马迹?这些人走失前最后出现在哪儿?都有什么相同之处?平日与何人打交道?”
“除了身份,并无共同之处。有些是婢子,有些是舞姬,有些在酒楼侍奉,什么样的都有,抛头露面,打交道的人也多。”
史夫人拄着木杖,脸转向窗外,浑浊的双眸高深莫测。
第24章 别业
回家后,萧童辗转反侧一夜,卧房的冰鉴里化出了水,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脑中跳跃着一闪而过的画面,被切割得流漫陆离。
密密麻麻的秃鹫在空中回旋,将天幕遮蔽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光亮。剧烈的颠簸中,她睁开眼皮,对上了那双蛇瞳般的眸,淬着毒液,几乎快溢出眼眶。蒙面黑巾后的笑声在簌簌晚风中显得沉闷而冷狞。马蹄不歇,北方冬日的寒风剌过脸颊。她拼命挣扎,终于被扔了出去……
这一睡,萧童直到午时方起,被叫去父母院中用饭。
到了一看,兄嫂俱在。这是当年高氏进门后定下的规矩,一家人须同席用饭。
萧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高氏边吃饭边和丈夫说事,也不看女儿。
“前次,我只粗略看了帐册,近些日子查点各处,才觉出端倪。”
平乐县主竖起耳朵。
“帐房多有虚报,每次数额不大,不易察觉。他们想以此轧平帐目,得和采买人串谋。见微知着,可见府里已经孳生了不少蛀虫。”
萧恕一向不管内宅,“夫人处置便是。”
平乐放下碗,“母亲,都是儿管家不力。”
高氏招手让女儿在自己身边坐下,眼却看着儿媳,“你别看京城府邸常年空置,正因如此,留守京城的都是萧家用了多年的老人,你刚嫁进来两年,难免被他们糊弄。吃完饭,你且随我去。”
“是。”
“五郎要的抄本发出去了吧?”高氏又看向萧邗。
“回母亲,被驿将取走了。依母亲的吩咐,特地多打点些。”
“那就好。”
驿站不负责递送私人之物,但会给高门大户帮忙,后者也不会亏待他们。
萧童落座后,见她精神不济,高氏给她舀了勺乳粥,“没睡好?”
她摇摇头,把碗推开一点,“没胃口。”
“昨早不是还想吃乳粥吗?怎么又没胃口了?”
萧邗笑道:“人家永王,天潢贵胄,每餐不过四菜,不食白米白面,只用粟饭。我们阿鸢,乳粥都不入眼了,倘传出去,又有人说我们萧家奢靡。”
听到永王,萧童不自然道:“还不是天热,不想吃。”
高氏安慰道:“京城属实热,等你婚事定下,我们就回幽州。”
萧童现在可听不得这话,放下勺子,“阿娘就这么着急把我嫁出去?”
“哪有女子不嫁人?”高氏不以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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