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邗轻哼一声,打了个手势,不多时,一盘盘佳肴被端进屋,摆满了长案。
平乐坐了回去,笑道:“大郎早就让厨司备下了酒菜,不知道你们回不回来,只好先放着。”
“大哥大嫂有心了。”萧崇净手落座。
他为人风趣,边吃边讲路途见闻,逗得满屋子欢声笑语,除了满脸心事的萧童。
萧邗举盏和弟弟轻碰了下,给他递了个眼色,萧崇顺着视线看向妹妹,耸了下肩,低头道:“路上遇见永王了。”
萧童何等听力,一个眼刀打了过去。
萧邗夹了块肉给她,“永王要去陕州了?”
她“嗯”了声,一口咬下去,又吐了出来,“太柴了。”
“不柴啊。”平乐试了试。
萧崇笑,“这可是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炙肉,有一次,阿娘多夹了几块给我,你就气得摔筷子走人了。”
她喝了口饮子,又听到萧邗说:“明日我带你去灵山观见林道长,你就拜在她名下,道长温平和善,不会为难你的。”
她放下碗,低头不语。
“听到了没?”
“听到了!”她不耐烦道。
萧邗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瞧你这点出息,陕州并非天涯,到京城不过五百里,永王本来就想外放,他在弘文馆早待够了,那天在紫宸殿,话也是他自己说的。”
“他是为了我,为了我们俩的事,陕州穷山恶水,又不是扬州益州,连幽州都比不上。”
“你还真以为是永王用自己的前程换你自由?”萧邗嗤笑。
“不然呢?”
他仰脖饮尽盏中酒,没说话。
“昊天观的景云道士,与史夫人有私交。”萧崇轻声解释。
萧童蹙起眉头,“你是说,是婆婆让景云——”
他及时制止妹妹,挥手让仆婢们出去。
房中只剩四人,一下显出宽阔。
萧童疑道:“景云道士是皇帝心腹,受诏卫监视,他与史夫人能有私交?”
“昊天观炼丹用的原料,市面上难买,有些私底下的交易,都要和史夫人打交道。诏卫又不是神,他们自己还会有求于聚团。”
“这是谁的主意?”她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打转。
萧邗拿起巾子,擦了下嘴角,“史夫人出的主意,父亲同意了,我也那天才知道。”
“怎么没人告诉我?”
“你不也喜欢自作主张吗?”萧邗看着她,“反正,你知道我们都是为你好就行了。”
萧童刚要发作,窗台上飞来一只白鸽,“咕咕”踱步。
萧邗起身,抓起白鸽,抽出纸筒,没多少字,扫一眼就看完了。抬头见二人盯着自己,他把纸卷递给妹妹。
萧崇凑了过来,脸色变得和妹妹一样青白交加。
平乐县主却如置身事外,不慌不忙地吃饭。
两只大掌落在萧童肩上,萧邗弯下腰,语气平静道:“弟弟没了。”
“大哥怎么知道是弟弟?”萧童蜷起五指,把纸卷掐在手心里,扭脸看着他,“这上面只说母亲小产失胎,并未提及胎儿男女。”
萧邗看了眼萧崇,轻轻地拍了拍妹妹,“这不重要了。”
她扶着长案站起来,退了两步,“那是我阿娘……你……你们就这么等不及?”
萧崇从后面扶住她,低声说了句:“我没有。”
她干笑几声,踉踉跄跄地出了房门,越走越快。
进了小院,她顿然滞步,转身指着萧邗喊道:“你跟着我做甚?”
他大步一跨,上前握住她双臂,“还记得八月十五,我和你说的话吗?”
“记得。”她冷冷地斜瞥他。
“我说我永远站在你这边,永远会帮你。”
萧童怪笑一声,伸指戳了戳他的胸口,“你不是帮我,你是帮你自己。”
他顺势攥住她手指,睇着她道:“是,那又如何?我对你不好吗?谁有我对你好?阿鸢,你说得没错,我们本是一体,对你好就是对我好,对我好就是对你好。只要我有的,都有你的份。”
萧童看着他的眼睛,第一次觉得那么深那么黑,像无底洞一样。
他嘴角一扬,放开她的手指,摸了摸她的脸颊,“不要这么看着我。”
那边厢,平乐县主舀了汤,笑道:“五郎,来,尝尝这个。”
萧崇挤出个笑容,接过碗,“谢谢大嫂。”
——
天刚亮,裴府的阍人打着哈欠开门。
他阅人无数,识得泰半朝臣,眼前这老头,怎么看,浑身都写着“白丁”俩字。
“何人?名帖!”他扬起下巴。
老者站在门外,捋着白须说:“老朽无名山人,略知岐黄之术,闻贵府十三郎染了怪病,故来献药。”
“去去去,你也不看看这是谁家府邸!”
“上面不是写着‘‘裴府’吗?”对方笑道。
阍人做势撸袖子,“嘿,找事是吧?裴府什么名医请不到?太医署的都来过了,你算哪根葱?”
老者面不改色,慢悠悠道:“你不妨通报一声,老朽若能治好十三郎,你家主人必重赏于你,若不能治,你也没损失。”
阍人放下手,仔细一想,缓了缓语气:“你等着。”
等他再回来时,果然请人进门。
老者没见到主人家,直接被带去了裴放的屋子。
婢女撩开纱帘,床上躺着个面白凹陷的少年郎。
一婆子请老翁坐下,细说了病情。老翁边听边号脉,发现人在假寐,便道:“老朽要给郎君施针,屋中留下一人即可,旁人都出去吧。”
婆子不疑有他,挥退仆婢,自己则守在边上,把十三郎上衣脱掉。
老翁扎了几针后,裴放果然睁开眼,“别白费工夫了,我这病,药石无用。”
“郎君心思郁结,以致消沉虚弱。”老翁收了针。
婆子急了,“你不是说献药吗?”
“莫急,”老翁从药箱里掏出一个锦盒,“长于辽东深山的千年老参,世上罕有,最宜补气养血。老朽还有几句话,要单独和郎君说。”
婆子不放心,裴放却道:“奶婆出去吧。”
对方只好退下。
裴放倚在床头,盯着老翁,“是她让你来的?”
“郎君慧眼。”
“辽东千年老参,除了宫里,恐只有萧家有了。”
“县主说,郎君曾帮过她和萧家,于情于理,都该道谢。”
“她怎么不自己来?”
老翁捻须不语。
“呵呵,她就这么想和我撇清关系。”
“县主说,郎君是无双公子、社稷栋梁,本应身怀远大抱负、博爱世人,不必陷于一时之念。将来,郎君也会找到一个懂得彼此之人。”
“懂得……”
“郎君,老朽话已带到,就不多打扰了。”
“慢着!”他直起腰,“她还生我的气吗?”
“郎君觉得呢?”老翁笑道。
——
秋日天高齐爽,微风拂落叶,吹得人不冷不热,煞是舒服。
长长的人马缓缓驶离城门,快到灞桥时,马车的竹帘被卷了上去,露出半张玉一样的脸。
“停下吧。”
“是。”
侍从来回跑了一趟,通知车马原地休息。
李慎望着窗外送别的行人,手里无意识地摸着那枚白玉带銙。
老翁出了裴府,转了个弯,一头撞见倚在墙边的萧童。
她玩着手指,懒懒问:“人还活着吗?”
“县主放心,十三郎是心病,没有大碍。”
“话都对他说了?”
“是。”
她颔首,“回府领钱吧,我和帐房说过了。”
“谢县主。”老翁拱手,看着马背上挂着的包裹,露出疑惑神色,却不敢逗留,快步走开。
萧童牵起缰绳,跳上马。
快到城门时,她远远看见负手而立的萧邗。
她夹紧马腹,马鞭一挥,准备冲将过去,萧邗却长腿一跨,正面挡住她去路。她暂态拉紧缰绳,一声长嘶,赤电急遽止蹄。
萧邗走过去,伸出手,不容置疑道:“下来。”
眼见日头高起来,侍从提醒车中人。
“大王,再不出发,天黑前到不了新丰驿。”
李慎朝后方的黄土路望了望,闭上了眼,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睁开眼,反手将白玉带銙拢入袖中,掀开帘子,走出马车。
“牵我的马来。”
“是。”
少焉,仆人引着一匹红马小跑而来。
李慎撩起袍尾,翻身上马,拽着缰绳原地绕了一圈,最后一次远眺身后的长安城,然后调转马头,扬鞭呼喝,狂奔在一望无际的关中平原上,将一切甩在身后。
萧童坐在马上,俯视着大哥,“我会听旨入道的,不会给你们惹麻烦。”
“那就跟我走,去灵山观。”
“我现在没时间。”
萧邗压着声音怒道:“我知道你要去哪儿!你也说了,陕州穷山恶水,你待在京城等他不行吗?”
“大哥,我不是小孩了,在你们身边,我永远都不能长大。”
“在我们眼里,你到八十岁也是个孩子,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的,下来吧。”他作势要拉她的手。
她侧身一躲,“可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
萧邗蕴着怒气,“我要是放你走,父亲知道会打死我的。”
“别把父亲抬出来了,他要是会打死你,现在就派死士来了,你们做的事,怎么可能瞒得住他。”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什么都依你。”他皱着眉头。
“大哥,让她走吧。”萧崇从后面走来,背着一把琵琶。
萧邗怒视着弟弟,“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读书读傻了?”
“你能看着她一辈子吗?”萧崇丝毫不惧,“阿鸢不仅是你妹妹,也是个人。”
“我没把她当人?我对她怎么样,她心里清楚!”
萧童下了马,按下他指着自己的胳膊,抱住了他。
“大哥,让我走吧。”
萧邗愣了一下,“大街上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虽这么说,却没有推开她。
“我会想你们的。”她退了回去。
萧崇解下背上的琵琶,“晁叔父让我带了把琵琶给你,曹妙达生前用过的。”
她滑了下丝弦,没接,说:“我三年内不会再弹琵琶,我要学雅乐。”
兄弟俩面面相觑,她已回到马背上,笑道:“大哥,五哥,我走了,别太想我。”
萧邗的话尚未出嗓子,一人一马已经冲了出去。
他颓然地叹了口气,“派些人跟着她吧。”
薄薄的云层盖着淡蓝色的苍穹,只有西边的尽头镶嵌着金黄色的光带,一点点晕染出去,变成橙红色、褐色,直至与无垠的灰蓝融为一体。
萧童身披霞光,右脸的光芒和左脸的阴暗形成奇异的对比,她是天地之间、阴阳两界的使者,背负着命运向那个人狂奔。
天色渐渐转暗,模模糊糊的视野尽头,淡入一抹熟悉的身影。
她轻收缰绳,慢了下来。
他们同时下了马,继续朝前走。
赤电打了个响鼻,她停下脚步,一手抱着马脖,一手摸着鬃毛,注视着来人。
李慎继续走,终于能看清彼此的脸。
“阿鸢,你来了。”
“我的东西呢?”她头一歪,看着他。
他翘起嘴角,将白玉带銙挂到她腰间,顺便将歪了的裙带理正了系好。
天地已然同色,试图吞噬阴阳交合前最后的晚霞。太阳融化成橙黄色的液体,染红了天际,仿佛火焰熊熊燃烧。
萧童抱着李慎的腰,二人相拥而行,马儿边走边吃草,白鹰在空中呼啸盘旋,回荡在大地上。
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生命如此饱满,一种力量积蕴在她胸腔中来回震荡。
李慎看着萧童头顶上的光晕,情不自禁地低下头,留下极轻的吻。他感觉自己躺在春日的碧波上,被温暖的河水和璀璨的波光轻轻托着,晃荡着,闭上眼享受片刻的安谧,以及不真切的充实和梦幻。
他突然对未来产生了莫名的期待。
第56章 番外 菩萨奴
菩萨奴有很多亲戚,最喜欢的莫过于永王舅父。
不对,她更喜欢舅母永王妃萧童。
她一年变一个样,舅母却总是一个样,外貌一如少女,性情也跳脱,和她这个外甥女同龄人似的玩得来。
她的母亲衡山公主说,那是因为舅母没有生过孩子,所以永远像个孩子。
菩萨奴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舅父舅母要是有了孩子,怎么还会喜欢她呢?
是的,舅父也没有孩子,换句话说,舅父没有妾媵外室,这在皇家是个奇景。
永王历任多地,夫妻二人辗转江湖,菩萨奴总是缠着父母送她去探亲。永王喜静,公事也忙,她只好缠着舅母。
菩萨奴第一次去永王府小住时只有七岁,萧童把不耐烦写在脸上,想法子躲着她。奈何菩萨奴喜欢美女,锲而不舍地追着萧童,在这种牛皮糖精神的感召下,萧童终于妥协,把她提到马背上,带去球场打马球,差点没把她的小心脏蹦跶出来。
中场休息时,李慎从刺史府官署赶来,不知和萧童说了什么,菩萨奴看着舅母气呼呼地上了马,飞驰而出。
舅父还算淡定,他好像也没有不淡定的时候。
他把菩萨奴抱上马背。
她扭头问:“舅母生气了吗?”
“没有。”
“我不信。”
李慎笑,“那你回家哄哄她。”
“我哄她没用。”
“我哄她也没用,得道歉。”
菩萨奴点点头,小小的脸上露出赞赏之色,问出了久藏心中的疑惑:“舅父,你比母亲年长,为什么还没有孩子?母亲有我,皇帝舅舅有十几个孩子,义阳姨母家也有很多哥哥姐姐。难道真像别人说的,舅父不康健吗?”
李慎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然面色不崩,“菩萨奴,如果你今日下午既想郊游,又想蹴鞠,还想逛街市,怎么办呢?”
小女孩想了想,说:“我就选最想做的,我要去郊游!”
“是了。你看,你不可能同时做很多事。舅父要做的事也很多,有公务,要照顾王妃,无法抽身养孩子。”
“可以让舅母养啊,不都是母亲养孩子吗?”
“但她也不想啊。”
菩萨奴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难怪舅母和母亲玩得好,母亲也不喜欢带孩子,所以我要来你家,她立刻就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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