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自是不悦,让他不要因小失大。
裴湛无声冷笑:“父皇不心疼自己的儿子,还不许我心疼自己的儿子么?”
皇帝微怒:“朕予你厚望,自是对你严厉了些,不过是让你在承奉司反省几日,你怎的还委屈上了?”
“父皇要罚儿子,儿子只是只能认罚,可阿瑶何其无辜,孙大儒又何其无辜?”裴湛自承奉司出来之后,才知道褚瑶执意要离开这里,不仅仅是因为他被关进了承奉司,更是因为母后用孙大儒的事情要挟她。
他派人去检查孙大儒的马车,那车辕不是无故断开的,有人事先将那车辕锯开了九分,再用同色的蜡油封住切口,晾干之后,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孙大儒年老体弱,本该颐养天年的时候,若非他执意请孙大儒来宫中授课,他老人家本不会遭受这样的伤痛。
“你为了一个女人竟敢质问朕?”皇帝气得骂他逆子,“你给朕滚出去!这几日别来朕跟前碍眼!”
*
裴湛回到东宫,心境很是不同。
从前她在时,他每日归来总觉舒心,她或是在陪鸣哥儿,或是在书房读书,偶尔也会掐准了时间出来迎接他,同他抱怨读到了一篇晦涩难懂的文章,请他帮忙开解。
亦或是书读累了,去小厨跟着厨娘学做菜,一身油烟气地拉着他到桌子旁坐下,指着其中两三道菜说是她亲自做的,叫他多吃一些。
他已经习惯了她每日都在,那种将她握在手心里,她哪里也不会去的感觉,让他颇为心安。
如今东宫依旧是那个东宫,初雪之后便烧起了地龙,温暖适宜,再不会有会将她熏哭的劣质木炭,可她却不在这里了。
回到东宫,迎接他的只有鸣哥儿的哭声。
先前她在的这些日子,鸣哥儿已经不怎么爱哭了。
虽然她因为读书而有些忽略了鸣哥儿,陪他的时间也不算多,可她人就在宫里,鸣哥儿和奶娘阿圆她们玩累了,拔腿跑到书房,推开门就能看到他。
娘在这儿,和娘不在这儿,是大不一样的,小人儿其实心里都懂。
裴湛从奶娘怀里将鸣哥儿抱过来,让她去收拾一些鸣哥儿的衣服和小被子,与他一起出宫一趟。
“殿下要带小皇孙出宫?”奶娘顺口问了一句。
“去绥州,”他说,“叫上阿圆。”
奶娘便匆忙下去准备了。
裴湛擦了擦鸣哥儿的眼泪:“莫哭了,带你去见你娘。”
小人儿显然听懂了,哭声一停,吸了一下鼻子,随即又嚎道:“鼻鼻……鼻鼻啊……”鼻涕吸进去啦!
裴湛哭笑不得地给他揩了揩鼻涕。
为了不让明儿再路上受到颠簸,裴湛特意叫人在车轮上裹了鹿皮,车厢中铺了两层厚厚的毯子,坐榻下面卧着十余个灌满热水的汤婆子,藏在两层毛毯下,既能避免烫着人,又能叫车厢里暖和许多。
鸣哥儿大抵是记事以来第一次坐马车,很是新鲜,又有许多小玩意儿作伴,加之奶娘和阿圆好生哄着,后来马车把小人儿晃困了,他被奶娘抱着睡了长长的一觉,总算顺利地抵达了绥州。
在这之前,裴湛收到过洪杉的两封信。
一封是他们已经回到绥州,褚瑶的温热之症还没好,在家中断断续续昏睡了两日。
第二封是褚瑶才病好,便去甜水铺子忙活了,顺便张罗第三家铺子的事情。第三家铺子她打算花钱入别人的商号,说要与人家学习经营之道。
裴湛知道褚瑶的甜水铺子开在哪里,于是叫驾车的侍卫直接驶入瓦肆,在甜水铺子门口停下。
鸣哥儿还在睡着,不能下车受风,奶娘便抱着他在车厢里坐着,裴湛带着阿圆先下去。
方一进铺子,便有一个年轻的小娘子迎上来招呼他们,问他们想喝什么?
裴湛环视一周,并未发现褚瑶,便问她:“你家掌柜呢?”
那小娘子一身利落的打扮,爽朗笑道:“我就是这里的掌柜啊。”
裴湛打量她一眼,回想褚瑶曾与他提到过的一位表妹,大概就是眼前这位小娘子了。
“你就是秋荷?”他说,“阿瑶的表妹。”
“郎君认识表姐?”秋荷也觉得眼前这人颇为眼熟,只是对方周身的矜贵之气叫她不敢多瞧,如今细细看上一眼,才恍然大悟,“啊,你是陆郎君!”
秋荷并不知道裴湛与陆少淮之间的事情,将他认作陆少淮也实属正常。
倒是厨房里的知叶听到“陆郎君”三个字,便赶忙走了出来,瞧见他身边站着阿圆,便知晓眼前这位不是陆郎君,而是太子殿下了。
她上前行礼,带了几分恭敬,不敢以“殿下”称呼他,仍是唤他做郎君。
“郎君是来找阿姐的吗?不巧,阿姐她出远门了……”
裴湛闻言微怔:“她去哪儿了?”
“清州。”
“去那里作甚?”
“阿姐想开一家分号,只是在绥州城没有找到合适的商号,听说清州那边经商的颇多,有许多闻名天下的商号,便打算去那里找一个,引到绥州城这边来……”
“洪杉和程鸢与她一起去的?”
“是,还有苏念姐姐也一并去了。”天气寒冷,苏念给学生放了假,要等明年开春才会重新开私塾。
裴湛心头隐隐觉得不对劲。
离开了皇宫,她倒是有闯劲儿了,清州在南方,离绥州约有千里,她竟说去就去了?
怎的好似有故意逃走的嫌疑?
还是知晓他会来找她,所以故意躲开了?
总不能真的只是单纯的去寻商号?
裴湛怎么觉得,原本紧紧握在手里的风筝,他只稍稍松懈了一瞬,竟被她得了机会,衔着线飞走了。
呵,那日在承奉司就不该信了她的话,让她回绥州。
第44章 偶遇
官道两旁, 枯树枝上凝着冰凌,闪烁着微弱的寒光。
一辆华盖轻车驶过,马蹄急踏, 往南驶去。
褚瑶离开皇宫时, 叫洪杉从书房里搬了一箱书回来,如今正好排上用场, 她与苏念一人拿了一本,各自翻阅。
程鸢不感兴趣, 抱着剑闭目养神。
才看了半本,马车便停下了, 洪杉隔着车门与褚瑶道:“褚娘子, 这里有一家茶寮, 招呼咱们下去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正好叫马儿也歇歇脚,吃些草料……”
褚瑶说好, 与苏念和程鸢一起下了马车。
方一下车, 便被冷风灌得咳嗽起来。
苏念帮着她拍了拍背,有些心疼:“病还未好利索就出远门,我说让你等到明年开春暖和了再出来, 你非是不听……”
洪杉要了一壶热茶和两盘果子, 让她们三位娘子坐下慢慢饮用, 自己便去照看马匹了。
褚瑶连着喝了三杯热茶,才将咳嗽压下来, 同苏念说:“那铺子我买了半年了, 一直空置着实在可惜, 如今瓦肆坊市的生意日渐红火起来,咱们早日开张, 也能早些占得先机……”
“话是这样没错,可身体要紧,寒冬腊月的天里去那么远的地方,像是躲什么似的……”
褚瑶捧着热茶笑了笑,没再继续解释。
她确实在躲裴湛。
那日她在承奉司说她骗了皇后,其实不是,她没有骗皇后,她骗的是他。
孙夫子的事情让她意识到,她根本就不适合待在皇宫这种勾心斗角的地方,
她无法接受身边人因为自己而受到连累,今日是裴湛和孙夫子,明日就可能是鸣哥儿,甚至阿圆,她能抵得住几回呢?
裴湛说让她去庄子里躲几日,等他出来会解决此事。
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罢了,皇宫里讲君臣,讲孝道,唯独不讲人情。
裴湛虽是太子,但也是臣子,是陛下的儿子,皇后说的对,太子权力再大,能大的过皇帝吗?
她能一辈子躲在裴湛的身后吗?
为着自己的私欲,连累身边的人,这不是她想要的。
及时止损才是。
苏念见褚瑶只喝茶不说话,便也没再多说什么了。
她是个心思细腻的,料想褚瑶去京城的这半年,应该不只是单纯地照顾孩子。
若普通人和离,双方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才好,而鸣哥儿的父亲不仅接褚瑶去京城,甚至一待就是小半年,显然不合常理。
唯一的解释,是他们之间有一人,对对方还有余情。
前些日子褚瑶带病回来,高热不退足足烧了两日,她去探望她时,听知叶说她一整日都未曾吃饭,也不愿说话,想来是在京城那边遇到了一些事,且不是小事。
可问她,她又不说,真急死个人。
病才好了几分,就张罗着去筹备新铺子,甚至连绥州的商号都没怎么看,就要跑到清州去寻合适的商号,显然是在逃避什么。
苏念一边心疼着,一边又觉得她忙起来也好,把那些烦扰的事情忘在脑后,人也就不会那么萎靡了。
余光瞥见洪杉刚给马儿投了草料,不免身上也沾了些草屑,便兀自拍打了几下,身上倒是拍干净了,头发上却还沾着几根,他却浑然不觉。
他问店家要了些水洗手,而后坐到另一张桌子前要了一大碗热茶,不怕烫似的几口喝完了,便又去马车那边守着了。
褚瑶这边也喝罢了,付钱之后便往马车那边走去。
苏念上车之前,提醒洪杉:“洪大哥,你头发上沾了些草屑。”
“哦,谢谢苏娘子提醒。”洪杉粗糙的大手往头上扒拉了几下,问她,“可干净了?”
“你低一下头……”
洪杉便老老实实将脑袋垂下来,苏念伸手将埋得深的两颗草梗捡出来,“好了,洪大哥。”
洪杉再抬起头时,那张浓眉大眼的阔面上,飘来了几缕可疑的红晕。
马车一路南去,在官道上跑了三天,渐渐摆脱了北方的严寒,到达清州时,褚瑶已经脱下了厚实的披风,只穿短襦和袄裙就足矣了。
清州空气亦湿润些,让她的咳症减轻许多,只是胃口依然不太好,且清州的饭食与绥州大不相同,褚瑶去了几家食肆,饭菜皆不合胃口,倒是本地的柑橘酸甜适口,她一日能吃一斤多。
此番来清州,褚瑶原本是想寻一个做吃食的商号,毕竟自己在宫里也学了一些厨艺,煎炸烹煮都会些,自己学起来也不难。
但她确实吃不惯这里的饭菜,问询苏念他们的意见,苏念和程鸢表示吃的还行,并非不能接受。洪杉更是不挑,他向来胃口好,吃的多,且不计较口味,褚瑶问他什么他都说好吃。
褚瑶便想着不做吃食生意了,便去逛了逛清州几家有名的脂粉铺子,顺便问了问入商号所需的银两,最少的竟也要五千两……
褚瑶没钱,之前离开皇宫时她什么也没带走,早知道应该把那些值钱的首饰带回来的。
这一日他们来到一家食肆,店铺不大,却几乎坐满了人。
里面的东西也颇为新奇,每个桌子上放着一个小火炉,炉上有汤锅,咕咚咕咚冒着热气,桌上还摆放着切成薄片的生肉或牛羊的下水。
围在桌子旁的客人每人身前一个小碟,里面大抵是油盐酱醋和葱花蒜末,他们将肉片在汤锅里涮熟,然后蘸着碗中的调料吃。
褚瑶想到了自己最喜欢的围炉烤肉,与这般热闹的吃法有些相似,不同的是一个是烤,一个是涮。
褚瑶他们在外面等了些许时候,才等到一桌客人吃完。他们进去之后,得知那汤锅的味道竟也可以挑选,有牛骨汤、菌菇汤或鸡汤三种味道。
汤底选了牛骨汤,另配了七荤三素十个菜并一份面条。
这般新奇的吃法,叫胃口不振的褚瑶竟也吃了不少。
如此他们连着去吃了三日,将每个汤底的味道,每一道菜都品尝了一遍。
褚瑶决定,就入这家商号了。
她找到老板,同对方说想入他家的商号,那老板听了哈哈大笑:“什么商号不商号的,自家钻营的小本生意罢了,小娘子莫非也瞧着我家生意好,想学了去?”
褚瑶谦敬道:“是啊,这吃法新奇,味道也好,所以想向您请教……”
“你也瞧见了,不过是一个火炉和汤底的事儿,你将汤熬得好喝了,涮出来的味道自然就好。”老板应对自如,想必褚瑶也不是第一个想要学的人了。
“您谦虚了,此事说起来简单,但这汤底如何熬煮、食材如何挑选都有大学问,我诚心想学,希望您能不吝赐教,钱的方面都好说……”
那老板却是摆摆手:“汤底的熬煮是我家的独门配方,不能外传,若教会了小娘子,日后我家的生意岂不是受影响?”
“此事您无需担忧,我家在绥州,相隔千里远,决计不会影响你家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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