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湛方才在陆家得知她怀孕的消息,脑中便想起那晚遇刺时陆少淮同他说过的一句话。
那晚陆少淮突然说,“倘若这次臣有什么不测,请殿下答应臣,日后不论发生了何事,都不要为难阿瑶。”
先前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甚至觉得有几分莫名其妙。
陆少淮为何会觉得他会为难褚瑶?
他若是真的想为难她,那日带走的就是褚瑶,而不是他陆少淮了。
今日才想明白为何陆少淮会说出那样的话,是因为早就预料到他会为难褚瑶,正如早就预料到自己会遭遇不测一般……
所以陆少淮早就知道褚瑶怀有身孕一事,他驭车引开刺客时,为的不仅仅是救主,更是为了让他放过褚瑶和她腹中的孩子……
倘若她腹中的孩子不是陆少淮的,他何以舍弃性命也要维护她?
看着眼前这个背叛了他,却还在故作无辜的女人,裴湛恨不能撕破了她这张善于伪装的皮囊。
“跟孤去医馆!”他抓住她的手腕,毫不温柔地拽着她往医馆走去。
他走得又快又急,全然不顾她跟不上的步伐。
褚瑶被他拖拽着,险些摔倒在地,又被他粗暴地扯起来,接着往前走。
他带她去的,刚好是上次陆少淮陪她来的那个医馆。
诊堂的郎中们都在忙着给病人问诊,四下看去,无一位郎中有空闲,唯有一位郎中不经意间瞧见了他们,正是先前给褚瑶切脉的那位郎中。
他大抵还记着她,所以目光在她和裴湛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于是裴湛便拉着褚瑶来到他的面前,耐着性子等他为上一位病人诊断之后,才将褚瑶按在了他面前的凳子上:“劳烦给她瞧瞧,她是不是有孕了?”
那郎中将他打量了一番,才看向褚瑶:“小娘子,这位是你的夫君?”
褚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若说不是,可肚子里的孩子却是他的。
郎中见他们二人一个气势骇人,一个沉默不语,便知是个麻烦事儿:“先前我给这位小娘子诊断过了,小娘子不妨亲口告诉这位郎君,无须再次诊断……”
纵然她不肯说,裴湛却已经猜到了。他掏出一颗金锞子搁在桌子上,随后不容抗拒地将褚瑶的手腕按在脉枕上:“请先生诊一诊,孩子是何时上身的?”
郎中惊诧地看了一眼那颗金锞子,犹豫片刻后,才出手给褚瑶切脉。
他皱着眉头诊了好久,才道:“少阴微动,胎像稍弱,左右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前后差不过七|八日……”
裴湛沉着脸,显然对这个模糊的说辞很不满意:“说准确些!”
郎中一脸为难:“这个真的说不准,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这种事情只能估算……”
“庸医!”裴湛拉起褚瑶,大步离开了这里。
“跟孤回京城,”裴湛咬牙切齿道,“孤让柳华给你诊!”
褚瑶却是忽然笑了,抚着尚还平坦的小腹,满目嘲讽地看着他:“殿下大可不必如此纠结,与其在这里猜疑,不如趁着月份小,落了便是……”
“你怎能说得如此轻巧?”裴湛掐住她的下巴,眸中滔天的怒火将她湮灭,“你说实话,这一个月,你和陆少淮究竟有没有……有没有在一起?”
褚瑶神情坚定,眸光透澈:“我还是那句话,我与陆二郎之间清白坦荡,他为殿下失去了性命,殿下不该猜忌他。”
“好,孤信你这一回,”裴湛抚着她倔强的眉眼,言语中说着相信她,语气却是透着凉薄与寒意,“你腹中的孩子……孤会把他当成亲生的,但你必须随孤回京城!”
当成他亲生的?
她嗤笑道:“殿下何必委屈自己?我原本也没想留下这个孩子。”
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裴湛的脸色愈发阴沉:“就算这个孩子是孤的,你也不要?”
褚瑶看着他,脸上尽是失望与冷漠:“不要!”
他怒极反笑,一身的清冷矜贵也变得乖戾起来,喑哑着声音道:“这可由不得你!”
他去拉她,这次她说什么也不肯迈步子。
他一用力,扯得她险些摔倒,她定定看着脚下,就是不肯动。
裴湛干脆将她扛起来,复又顾及她的肚子,便又改成抱着。
她僵硬地被他抱在怀里,一直沉默不语,直至有侍卫牵了马车过来,她即将被塞进车厢里的时候,她握住他的臂膀,抬眼看他:“为什么由不得我?”
蓦地被这样一问,裴湛动作顿住,低头瞧见她满目悲凉。
“孩子在我肚子里,是我要忍受怀孕之苦,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为什么由不得我?”
“我说过我不想去京城,我想留在这里做我喜欢的事情,为什么由不得我?”
“我与殿下已经和离,甚至和离书上写的都不是殿下的名字,殿下如今与我又是什么关系?凭什么要强迫我去京城?这种行为,与强抢民女又有什么区别?”
“你……”她这般声声质问,竟将他一时问住了。
“殿下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予取予夺的物件么?”
“孤……”
“殿下真的喜欢我吗?”褚瑶凝视着他紧绷的下颌和冷厉的眉眼,“还是真如皇后娘娘所说,殿下对我,仅仅只是男人的占有欲罢了……”
在他怔忪之际,褚瑶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裴湛以为她想逃离,伸臂欲拦住她,却被她忽然牵住了手。
“殿下,我的新铺子今日开业,殿下可愿意随我去瞧瞧……”
她的小手温软地握着他的大手,轻轻一拉,他便任由她牵着往前走。
这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他的脑中在反复回想着她方才说的那番话,竟真的开始反思:那个孩子大抵是他的吧,陆少淮既然与他有约定在先,连对她表达情意都不敢,又怎么会去碰她呢?
可既然是他的孩子,她为什么不想要?
且陆少淮临终前那句话,究竟又是作何用意?
她还说她不想去京城,自己这般行为与强抢民女一般无二。
强抢民女?
她怎么说得出口的?他又不是恶霸。
还说什么喜欢什么占有欲,二者又有何区别?他若不喜欢她,又怎么会想要占有她?
褚瑶拉着他去了自己的食肆,同他说起今日开业特意扎起的缚彩楼欢门,和她花重金找人雕刻描绘的藻井,说门墙的构思和小阁子的帘幕,说起行菜和过卖的挑选,还有配方的来之不易,以及食肆名字他们商量了许久才定下……
她说:“殿下,我为此付出了大量的心思和钱财,这其中也少不得陆郎君的帮忙,你一句话要带我回京城,我所有的心血就算白费了!”
褚瑶见他神色已不复先前阴沉,大有松动的意味,似乎真的听进去了一些。思及他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方才自己也是气得狠了,竟把“不要孩子”这句心里话也说了出来……
可激怒只是一时之快,与他置气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好处。
她正欲与他再说些什么,忽然有人冲进食肆,扫视一周后,瞧见了她,立即转头喊道:“夫人,褚娘子在这里!”
顺着喊声望过去,陆夫人一身素衣,被身着缟素的丫鬟搀着走进来,霎时吸引了所有食客们的目光。
为了不影响食肆的生意,褚瑶只好将陆夫人她们迎进了后院。
陆夫人身体尚还虚弱,却是紧紧拉着褚瑶的手不肯放:“阿瑶,以前是我对不起你,念在二郎这么多年来一直对你念念不忘的份上,请你一定要为二郎生下这个孩子,你放心,我们陆家绝对不会亏待你……”
“陆夫人,你误会了,”正好这里也没有外人,褚瑶便与她说出真相来,“我腹中的孩子不是陆郎君的,我与陆郎君从未在一起过……”
陆夫人不肯相信,她看了一眼裴湛,泣声道:“是不是因为太子殿下在这里,你才不敢说实话的?你别怕,殿下他念着二郎的救命之恩,定不会为难你的。”
面对心神俱碎的陆夫人,以及褚瑶心中对陆少淮的愧疚,她也不敢说重话,只能缓声与她慢慢解释:“陆夫人,陆郎君故去,我心里亦是十分沉痛。只是我与陆郎君相识以来,陆郎君一直以礼待人,我们二人之间确实从未有过逾越的行为,我又何以怀上他的孩子呢?”
“不是这样的,不是没有过,是你忘了,”陆夫人死死抓着她的手,急切之下也顾不得裴湛就站在旁边,有些原本不该当着他的面说的话便冲出了口,“我问过你丁家嫂嫂了,她说你和二郎曾在他家借宿过一晚,那一晚你们都喝醉了,是睡在一个房间里的……”
第57章 变卦
“是你喝醉了, 所以忘记了,”陆夫人看不到一旁裴湛倏忽变得青黑的脸,也顾不得褚瑶面上的难堪, 她太过迫切想要一个孙儿来填补她的丧子之痛, “这个孩子真的是二郎的,是他的……”
“陆夫人……”褚瑶理解她的心情, 可偏偏这件事情她不能说谎,倘若为了安慰她而将腹中这个孩子说成是陆少淮的, 不止是自己无法与裴湛解释,更是侮辱了清风明月的陆二郎, “我与陆郎君在丁大哥家留宿的那一晚, 我并未喝醉, 卧房之中程鸢一直与我作伴, 委屈陆郎君在桌上趴着睡了半宿……”
而后她看向裴湛:“陆夫人,我腹中的孩子, 是太子殿下的。”
“你骗人, 我不信……”陆夫人不肯接受这样的说辞,神情变得有几分疯癫,她摇晃着褚瑶的身子, 哭喊道, “一定是我家二郎的, 二郎与殿下容貌相似,就算孩子生下来, 也分不清楚孩子生父究竟是谁?你便是拿捏这一点, 才把二郎的孩子说成是太子殿下的, 你想要利用这个孩子做太子妃是不是?”
“陆夫人,”裴湛上前制止她, “请您冷静一些……”
陆夫人随即抓着他的手臂:“殿下,她骗你,她骗你的……”
“孤自有判断,还请陆夫人先回去。”他随即命身边的人扶着陆夫人离开这里。
褚瑶看着陆夫人不甘愿地离开,心情亦是十分复杂。
无论她怎么解释,陆夫人都认定这个孩子是陆少淮的,日后怕是少不了因为这件事情而纠缠。
她转头看向裴湛:“殿下,你若不信,可以把程鸢叫过来……”
他眉眼深邃看着她,面色依旧冷沉:“孤会去问程鸢,不过在孤查清楚之前,你且随孤进京待些时日。”
褚瑶愣了一瞬:“为什么?”
明明那会儿在外面,他几乎就要被她说服了,怎的这会儿忽然又变卦了?
“你想落了孩子,陆家却想要这个孩子,倘若你腹中的孩子真的是皇室血脉,孤便不许这孩子有丝毫差池。”裴湛不容置否,“你今日便随孤回去!”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裴湛铁了心要带她走,褚瑶也别无他法,只能暂时将食肆的生意交给邱掌柜打理。
其实原本食肆所有的事情也几乎是邱掌柜做的,她只是像个学徒一样,想跟在他身边学做生意罢了。
她郁郁寡欢地坐上了去京城的马车,回想这一个多月的时间,恍若做了一场梦一般,梦里自由而充实,梦醒了,便又要回到那四处都是高墙的地方。
马车的颠簸让本就肠胃难受的她,一路上下车吐了好几回。
裴湛递过来水囊和帕子,眉头有几分皱起:“怎的吐得这样厉害?以前怀鸣哥儿时,也是这样么?”
褚瑶漱了漱口,敷衍地“嗯”了一声,并未多说什么。
她怀鸣哥儿那会儿自也是没少受这份苦,听说旁人至多也是吐三个月,她却生生吐了五个月。旁人怀到五个月的时候已经开始胖了,她那时只肚子隆起些许,人却是瘦了不少。
只不过那时他常奔波在外,回来时她也尽量克制着不适的感觉,免得叫他在外面牵肠挂肚。
陆家并不亏待她,每日让厨房变着花样给她做吃的,奈何她实在吃下不下,以至于鸣哥儿出生的时候也不算重,堪堪五斤多不到六斤的样子,小猫儿一样的大小,倒是让她少受了几分生产的苦。
听说有的女人腹中的孩子重,八斤的大胖小子,头大身子也大,生的时候大人也受了不少的罪。
如今肚子里揣着的这个,不过才一个月多,就已经学会了鸣哥儿的本事,往她胃里倒腾酸水,害得她早早便要忍受孕吐之苦。
原本想着落了这个孩子,如今被他发现了,怕是一时不能了。待日后胎儿月份大了,在肚子里长出小手小脚,那时便也不忍心落了,怕自己疼,更怕孩子疼……
许是耽误了行程,傍晚时分才抵达京郊,马车忽然掉头离开官道,往一条小路上奔去。
褚瑶以为要抄近路进京城,便也没有多问,兀自窝在坐榻上忍耐着身上的不适。
约莫又行驶了两程,马车忽然停了下来,驭车的侍卫打开车门,说到了。
褚瑶往外瞧了一眼,不是皇宫,而是一处庄园。
她疑惑地走下马车,跟着裴湛的脚步往庄园内走去。
裴湛大抵也在与她置气,毕竟一路上她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就算是他主动挑起话头,她也不肯与他说话,索性他也不理她了。
入了庄园,往里走了些许,便觉一阵融融的暖意裹挟着湿气而至。
她忽然想到先前在承奉司的那日,他曾提起过,说他在京郊的汤泉小镇买了一个庄子,里面引温泉水入室,比外面要温暖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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