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传召, 你能不去吗?”
“我是问,你希望我进宫吗?”
褚瑶竟有几分心虚:“与我有什么干系?”
他轻笑一声, 倏忽抬起头来, 看向她的眼睛:“真的与你没有干系么?”
这一眼, 便让褚瑶心底一凉。
“那日落水后,你比我先醒来, 我派人问过那日救治你的郎中了,”他语调斯理,语气平静地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可是这件事情,分明关系他的身家性命,“郎中说,在我过去之前,你与那江清辞说了几句话……”
褚瑶想到了那个被他下令杀死的车夫,惊恐道:“你把江清辞怎么了?”
他苦笑一声:“他是朝中新贵,陛下钦点的探花,父亲又在儋州任职,我动不了他……”碗中的药凉了些许,他用勺子舀起,递到她的唇边,“来,喝药。”
褚瑶往后缩了缩身子。
他既然已经知道她将消息递给了江清辞,今日陛下召他进宫多半也是为了此事,竟然还能做到如此淡然,究竟是他有了应对的法子,还是他要破罐子破摔,拉着她一起赴黄泉?
“那日在画舫上,你推我入水之前,说你腹中孩子的爹爹早就死了,”他握着勺子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颤抖起来,“今日我想听你说实话,这孩子……究竟是谁的?”
褚瑶心中虽然恐慌,但毕竟那日坠湖时她确实生了与他同归于尽的心,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们在丁大哥家借宿的那一晚,你和丁大哥在堂中喝到半夜才进屋,你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早上我醒来后,才将你扶到床上的,而后我便与丁家嫂嫂出门采买食材了,”她将程鸢的存在抹了去,说的也全是事实,“我们之间真的没有发生什么,我不知道你为何会认为这个孩子是你的,如果你是因为这件事才谋害了太子殿下,那你委实是做错了……”
勺中的汤药洒在锦被上,他收回手来,久久未曾言语,而后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原来,真的是我自作多情,原来……竟然是一场误会……”
他笑得越来越大声,那笑里分明夹着苦涩与悔恨。
手中的碗被他摔了出去,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俄而伸手掐住了褚瑶的脖子:“阿瑶,事到如今,你可还愿意陪我一起死?”
褚瑶扶着他的手,痛苦道:“只要你不伤害鸣哥儿……”
他的手上愈发用力几分,看着她因为窒息而痛苦的脸一点一点染上紫色,她虽然在挣扎,却并没有要挣脱的意思……
这是他一直喜欢的女人,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又怎么忍心真的折断她的脖子。
他松开了她的脖子,转而扼住她的下颌,倾下身子便要吻她。
方才还任由他处置的女人却在此时反抗了起来。
她躲闪着,双手用力地去推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抗拒着他。
他将她按在床上,黑目蒙上一层冷意:“你宁愿死,也不肯让我碰?”
他只是想在临死之前亲亲她,这样就算死去,遗憾也能少一些。
“不要再犯错了,好不好?”褚瑶仰头望着他,恳求他,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做回以前的陆二郎好不好?不要一错再错了……”
“回不去了,”他何尝不想做回去以前的自己,可是一步错,步步错,如今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他非死不能赎罪,“阿瑶,我回不去了。”
他欺下身子,那双颤抖的唇就在眼前……
“啊疼!”她忽然喊疼,“我肚子好疼……”
他以为她又在找借口,却见她脸色一瞬变得苍白。
“陆少淮,我肚子好疼,我好像流血了,怎么办?我的孩子……”
陆少淮立即起身,掀开被子,果然发现她的身下的被褥上染上了些许血色……
她本就胎象不稳,方才又被他那样对待,惊恐之下,难免波及腹中孩子。
“快叫郎中,陆少淮,求你……”她像是却见红了,可这不是好事,腹中的孩子才七个多月大,若真的早产,怕是会保不住。
陆少淮愣在原地,褚瑶抓住他的衣袖,眼泪簌簌滴落:“救我,救我的孩子……”
他狠狠地闭上眼睛,复又睁开,随即用被子裹住她的身子:“我带你进宫找太医,不会有事的!”
他抱着她走出卧房,经过前厅时,那宫人见这般情景,以为他要带着褚瑶离开:“殿下,您这是要带褚娘子去哪里?”
“进宫!”他吩咐那宫人,“你轻车先走,进宫之后安排太医和稳婆去东宫候着,快去!”
马车急速往皇城驶去,褚瑶的腹痛的间隔越来越短,凭她先前生鸣哥儿的经验,她知道这孩子怕是真的要早产了。
她很害怕,止不住地哭,陆少淮拥着她,同她道歉:“对不起,阿瑶,我不想伤害这个孩子的……”
可眼下褚瑶已经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她只是想着这个孩子将会面临夭折的命运,就已是哀痛欲绝。
马车直入禁中,在皇宫的甬道中被提前布防的侍卫拔剑拦下。
陆少淮眼睛湿润,低头吻了褚瑶的额头:“阿瑶,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他慢慢地放开她,在她的背后塞了一个软枕,让她能靠得舒服些,而后起身走出了马车。
“阿瑶,我走了。”
长道的风吹起他的鬓发,轻盈的阳光自上方倾泻下来,在他身上渡上一层缥缈的金色,他对她笑了一下,好像他还是绥州那个笑如春风,不染俗尘的温润的郎君……
腹痛再一次袭来,他对侍卫们说了什么,马车便继续往前行驶,直至东宫门口。
一只大手揭开车前的帘幕,躬身进入马车,将她抱起:“阿瑶,你还好吗?”
褚瑶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这张让她厌恶、恐惧、担惊受怕了那么久的一张脸,如今又出现在另一个人身上。
他没有死?
他没有死!
眼泪簌簌而下,她抱住他,在他的肩上狠狠地咬了下去:“你混蛋!你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你为什么当初不听我的,非要去梧州?你知道我这段时间过得有多痛苦,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他抱紧了她,往内殿走去:“对不起,阿瑶,是我的错,是我让你受苦了……”
柳华他们早已等在寝殿中,因着事发突然,宫中没有稳婆,只有一位有过接生经验的嬷嬷,和一直给皇后侍疾的沈方妤。
沈方妤虽也专攻妇疾,但接生这种事情却是没有做过。
虽然已经差人去宫外请稳婆了,但经柳华与沈方妤诊断,褚瑶腹痛密集,一阵强过一阵,怕是等不及稳婆过来了。
沈方妤只好与嬷嬷两人硬着头皮为褚瑶接生,孩子倒是有惊无险地生下来了,是个女孩,褚瑶也并无大碍,但是孩子小猫儿一般的大小,哭声如丝,气息微弱,沈方妤立即送到隔壁的房间,太医们都在那里,瞧见这么小的孩子,面中都露出了难色,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都明白,这孩子怕是不能长久。
裴湛走进寝殿,褚瑶刚经历完生产,这会儿元气大伤,仰面躺在床上,面色安然,只是默默地落泪,大抵也知道孩子的情况不太好。
他走过来,坐在她的身边,她却别过头去,不愿意看他。
“阿瑶……”他握住她置于锦被上的手,却也被她抽离了去,“对不起,是我回来的太晚了。”
“你现在道歉,又有什么用?”她侧着脸,怔怔地看着内侧的帷帐,“孩子如何了?”
“太医们正在仔细看顾……”
“她会活下来吗?”
“会的,太医们一定有办法……”
“是个女儿呢,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女儿么?”眼泪止不住地落下,她自责不已,“可是……我没有保护好她……”
“阿瑶,我们都还年轻……”
呵……
“孩子若是有什么事,我不原谅你,我永远也不原谅你!”
第83章 悔恨
眼下孩子那边有太医精心照顾着, 褚瑶这边也暂时无碍,裴湛便立即带着人亲自去皇家别院走了一趟,趁那边的人还未反应过来, 将鸣哥儿带了出来。
确认鸣哥儿安全后, 别院中的护卫便被裴湛的人尽数拿下,送去了大理寺。
进宫之前, 裴湛去邸馆接上了褚彦,同他说褚瑶刚刚早产生下了一个女儿, 因为太过担心孩子而心情不好,希望他的到来能让她开心几分。
禇彦感叹:“记忆中我离开家的时候, 她还是个小姑娘, 如今竟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
在裴湛出宫去接鸣哥儿的时候, 程鸢走进来看望褚瑶。
她如今眼睛勉强能视物, 但凭借着聪慧的耳力,行动如正常人一般。
褚瑶问她是如何找到裴湛的?
程鸢说起这件事的源头, 竟是当时褚瑶阴差阳错让洪杉去绥州帮忙看顾生意, 他见了苏念,才意外得知了这桩狸猫换太子的阴谋,后又潜入皇家别院, 自她口中得知是陆少淮假扮太子, 这才带着柳华赶赴绥州去医治裴湛。
褚瑶听后, 怔怔地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不知道他还活着, 若是我能早些知道, 也不会怀着孩子与陆少淮一同坠湖, 如今看来,我不仅做了没有用的事情, 还连累了腹中的孩子早早出生……”
一想到孩子那犹如细丝的哭声,褚瑶心里就自责得厉害。
程鸢不太会安慰人,见她这般伤心,自己除了几句干巴巴的劝慰,也只能站在一旁干着急。
幸而不久之后太子殿下回来的,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小皇孙,以及褚瑶的那位大哥。
鸣哥儿见到自己的娘亲躺在床上,便扑到她的身上,哇的一声哭起来:“娘亲……生病……娘亲……”
褚瑶将小人儿搂到怀中,勉力哄着他:“娘亲没有生病,娘亲给你生了一个小妹妹,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妹妹吗?”
“妹妹……”鸣哥儿便立即去看褚瑶的肚子,先前他总喜欢贴着她的肚子,左一口“妹妹”右一口“妹妹”的叫,如今瞧那肚子平了,便疑惑道,“妹妹……哪里?”
褚瑶摸摸他的小脑袋:“过几天就能看到了。”
余光瞥见两个人还杵在床边,一个是裴湛,另一个……
她抬眼望去,一个挺秀高颀的男人,面容略有风霜,可眼眸却清亮如浸寒星,与记忆中那个模糊的面容渐渐重合。
褚瑶惊得坐起身来,他忙上前按住她的肩膀:“你莫起身,好生躺着……”
她握住他的手,一瞬落下泪来,激动得声音颤抖:“大哥……”
“小妹,”褚彦同样眼含热泪,细细打量着她的眉眼长发,记忆中那个追着自己喊哥哥的小姑娘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出落成这般标致的模样,可惜他没有一直陪着她长大,“大哥不在你身边的这些年,你一定受了不少委屈吧?”
“嗯……”何止是受了许多委屈,还受了许多磨难,吃了许多的苦。她扑进大哥的怀中,像是终于找到了倚靠,没了顾忌地哭起来。
床上的鸣哥儿原本已经不哭了,可见娘亲哭了,他的小嘴一瘪,抱着褚瑶的胳膊又哭了起来。
裴湛见他们大大小小哭成一团,想着让她哭一哭也好,把心里的郁结都发泄出来,总比她一声不吭默默地流泪要好上许多。
褚彦由着她哭了好一会儿,才拍拍她的背,扶她起来给她擦泪:“你才生完孩子,莫哭了,仔细哭坏了眼睛。”
褚瑶抽噎着问他:“二哥呢?他怎么没来?”
“你二哥在绥州调养身体,不便赶来,等以后你坐完月子,我带你回绥州瞧他……”
“他还好吗?”
“没什么大碍,前些日子柳太医给他诊过,开了一个调养身体的药,日后他会慢慢好起来的……”
所有的磨难都已经过去,时隔多年他们兄妹终于团聚,日后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裴湛着手去处理陆少淮假冒太子一事。
他知道陆少淮是与二皇子裴瑞联手做的这个局,虽然他手中已经掌握了一些证据,但是为了尽快给裴瑞定罪,裴湛去了大理狱中见陆少淮,告诉他说只要他站出来指认裴瑞,便给他留一个全尸,否则凭他所犯下的罪过,凌迟处死也不为过。
陆少淮从进宫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了自己难逃一死,不过不知会是什么死法罢了。
如今裴湛愿意给他一个体面的死法,就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了。
只是在临死之前,他还是放不下自己的家人:“殿下,此事是我一时起了贪念,与陆家无关,殿下可否不要为难陆家……”
裴湛负手看他,眼神冷厉:“你李代桃僵之事事关皇家尊严,不会宣之于众,陆家自然也不会因你这件事受到牵连。但是你父亲兄长平庸,母亲德行有亏,陆明芙虽温顺却也资质平平,陆家没落是迟早的事,孤会收回对陆家所有的恩惠,日后陆家是何造化,都与孤无关……”
他不处置陆家,已经是他最大的宽容。
陆少淮叩首跪拜:“多谢殿下恩典,我愿意指认二皇子……”
裴湛欲拂袖离去,却被陆少淮忽然叫住。
“殿下,阿瑶……她还好吗?”
裴湛脚步一顿,神情陡然变得森然,转身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扯了起来,言语间已是压抑不住的怒气:“你还有脸关心她?你对她做了什么,害得她在惊恐中早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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