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而久之人们发现, 放弃河套实在是一个致命错误——河套是通往京畿的咽喉要道, 是京畿重地的门户,有了它,北漠人抢夺财产就更为方便,每每侵犯内地, 都得将朝廷折腾的死去活来。
这一折腾, 就到了年底。
皇帝在位的三十余年以来,多次下令进行“剿套”, 阵仗每次都很大,也耗费了无数钱粮, 可次次收效甚微。
祁嵘拿这件事在学堂里问师傅, 孙师傅命他不要妄议朝政,李、周二位师傅拿他当小孩子随意糊弄, 最后还是问到林师傅头上。
林长济不知兵事, 但他还是理出这段时日的邸报与他们共同讨论, 并要两个小学生将自己的想法写成策论,他可以代为程奏。
祁屹很快写就了一篇,林长济看过后,觉得中规中矩,多是些人云亦云的话,但他毕竟还是十来岁的少年,能有这个笔力已是难得。
祁嵘就有些麻烦了,他既想阐述自己的观点,又一心藏拙,坐在原地天人交战一番,最终还是落了笔。
“天下黄河,唯富一套,河套外连西海,内构大同,地广田腴。寇据河套,草原蛮族便可长驱直入,实为国朝之久患也。”
……
“然驱数十年盘据之兵,谈何容易,故不若修墙筑边,但延绥一带,地势延漫,土杂沙卤兼,居民隔远,最为荒凉,但可就要害修筑。宜令总督与诸边臣悉心图议,务求长算。”
祁嵘有意卡着下学的时间写完,写完就跑。
林长济看着那篇策论,反复看了三遍,才相信它出自一个十岁孩子在手笔。
全文八百余字,不是在振臂高呼“收复河套”的口,而是主张循序渐进,在河套地区修建一座城墙防线,以防御北漠敌族进犯中原。这固然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却是眼下最简单易行,也是行之有效的方法。
内阁六部之中,也有持此观点的部堂高官,大致意思与祁嵘接近,只是内容更为详实,但他们是两榜进士,料理国事几十载,岂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可以相比的?
能不受他人影响,独立的阐述观点,已经很了不起了。
“了不起,真是了不起。”林长济心中唏嘘一声,想称赞祁嵘几句,却发现后者已经不见了踪影。
跑什么呢?又没写什么大逆不道之言。
林长济十分无奈。
又见祁屹仍坐在原处,翘首以待,在等他的点评。
林长济又将两篇文章摆在一起,祁屹的文章在祁嵘的对比下实在黯然失色。
但他仍是称赞道:“世子此文,遣词造句无误,书理纯密,韵脚自然,已颇成气候了。”
祁屹觉得祁嵘一向不靠谱,不相信他会写出什么可堪入目的东西,听闻师傅的夸赞,难掩得意之色,起身笑道:“师傅谬赞了,还请师傅代我兄弟二人上呈所请。”
林长济称一定,便下了课。
次日,两篇文章就出现在皇帝的案头。
皇帝召来林长济,沉着脸问他,祁嵘的文章是否夹杂了他的意思。
林长济矢口否认:“臣一介翰林,不知兵事,从不敢妄言军务,两位世子所言,皆是他们自己的见解。”
皇帝面色稍霁,对着那篇文章又看了两遍。
朝事总有理清的一天,边患总有解决的一天,可是做过皇帝的人都知道,为国家培养一个英明的后继之君才是难如登天的。
苍天有眼,要为国朝降下一位中兴之主了吗?
“朕上次问他,他说仍在学《论语》。”皇帝道。
林长济据实奏对:“世子对臣也是这样说的。”
“可他为什么要藏拙呢?”皇帝又问。
“这……臣也想不明白。”林长济搪塞道。
“不论如何,总是列祖列宗有德啊。”皇帝喃喃自语,却也不再纠结他欺君的罪过了。
林长济闻言面无表情,假装自己不在现场。“林卿。”
“臣在。”
“你有功,”皇帝又对刘佰道,“开内库,赐银百两,绸缎十匹。”
“谢陛下赏赐。”林长济撩襟欲跪。
“免礼。”皇帝抬手命他起身,又添道:“此事不足为外人道,免生枝节,朕的意思,你明白吗?”
“臣遵旨。”林长济恭敬答道。
他当然明白,皇帝和群臣对太子的病仍抱希望,从礼法上讲,只要储君一日在位,任何人都不该有多余的想法,即便是皇帝本人也不可以。
领了赏赐,林长济回到家。
皇帝不动声色,只是命人从库中挑选了两方上好的砚台赐给两位世子,以资鼓励。
祁嵘深知自己漏了馅儿,为了弥补“过失”,次日去书堂,他将孙师傅的文玩核桃敲碎了喂给小八吃。
孙学士脸都绿了。
跑到乾清宫去边哭边告状,那是他盘了三年的核桃,视同眼珠子般爱护,世子说敲就敲了,还拿去喂鸟!
丧心病狂啊呜呜呜……
皇帝一怒之下,派刘佰前去申斥,并收回了祁嵘的赏赐。
祁屹听着那疾言厉色的斥责,惴惴不安,心想,祁嵘这下八成是完了。
祁嵘听完,心里反而踏实多了,笑嘻嘻的奉上砚台。
刘佰临走时还说:“哦,对了!陛下还命奴婢给世子带句话。”
祁嵘问:“什么话?”
刘佰道:“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
祁嵘一下子小脸煞白,皇帝明摆着讽刺他自相矛盾,因小失大。
刘佰又道:“陛下还问世子,这句话出自哪里?”
“《齐桓晋文之事》。”祁嵘老实答道。
“这可是《孟子》中的内容。”刘佰道。
“……”祁嵘唇齿间挤出一个:“是。”
“圣明无过陛下,世子以后不要再妄图欺君了。”刘佰笑道。
祁嵘又道:“是。”
刘佰捧着砚台离去了。
这件事惹得满朝非议,林长济心如明镜,并无多大反应,相比之下,他反倒更担心边事。
林砚也有同样的担心,两人聊了许久,林长济这时才得知,长世带着妻女进京过年,他终于同意参加明年的春闱,只是把握不大,试试水。
“试试水也好。”林长济道:“总不该不下场就认输的。”
他与两个弟弟不同,外表儒雅温和,内心却十分要强。
林砚深以为然。自他中进士之后,家事朝事,他能不插手就不插手了,他知道自己迟早是要离开的,以后这个家还要靠他们三兄弟自己撑得住才好。
他们聊到深夜。最后是林长济想起他不能熬夜,催他速速去睡觉。
次日休沐,林长济本打算带长安去琉璃厂逛逛文玩,可是长安有安排,他如今在国子监进学,也有自己的交际。
“小弟真是长大了。”林长济尽管这样说,还是交代他,不许赌博,不许去声色之地,饮酒要适量,天黑之前要回来,云云云云。
说的林长安极是不耐烦,大声抱怨:“大哥你净冤枉我,我是那样的人吗?不过是去凑一场文会,本来就做不出好诗,你再说我就不去了。”
“你照去,”林长济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又说,“不学诗,无以言。”教他学作诗的重要性,云云云云。
“啊——”林长安捂住耳朵:“我当初就不该进京,如果我不进京就不会进国子监,如果我不进国子监就不会过上这等生不如死的日子!”
林长济:……
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世人以读书考学为最优事业,嫌读书苦,难道想去当兵打仗不成?再说国朝施行“屯兵制”,轻易不募兵。
正这样想着,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
北漠大军竟真的攻入内地,古北口军报频传,林砚不禁担心,京城恐怕很快就要戒严了,长世却还在路上。
林长济不以为然:“那是多严重的事,不会轻易戒严的。”
他话音刚落。
次日就传来古北口破防的消息,阿吉纳部长驱直入,杀掠怀柔、顺义吏民无数,官军一触即溃,仅仅三日竟直逼京城,包围九门兵临城下,京师震恐。
林长世带着青筠和女儿琛姐儿,这时到了,险些被关在城外,遭遇敌兵,骇的林砚和长济一身冷汗。再看琛姐儿,早已不是那个皱巴巴的小娃娃,白白嫩嫩的,手脚像藕节儿一样,可爱极了。
林砚将她抱在怀里,目光慈祥,爱不释手。
琛姐儿长了一双笑眼,见谁都笑眯眯的,看的一家人心都要化了。紧张的气氛也因小娃娃的可爱而暂时被搁置。
林寿在西边收拾出一个院子,供长世一家居住。
几乎同时,京城宣布戒严,关闭所有城门。
阿吉纳部骚扰边境,素来是抢完就跑,从不恋栈,直接攻打京城,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京城的守备力量薄弱,在册的士兵不过六万人,其中老弱、空额过半,精壮些的都给高官家服役去了,也就是说,京城几乎没有守备。
兵部立刻召集武举生员,刑部放出大牢里的青壮年囚犯,顺天府征调乡兵民夫、壮丁,百官的家仆,甚至是街头流氓,东宫的卫队都调用了,勉强凑出八万人守城。
兵部堂官会同五军都督府的官员一同登城视察,朝城外一看,密匝匝一片遮天蔽日的敌兵,各个膀大腰圆骁勇善战,再回头去看国朝的男儿,京城承平日久,都是天子脚下的娇民,大多数人根本从未上过战场,见此场景,都是两股战战,在冰天雪地里瑟缩。
指望他们解决京城之危是不可能的,只盼能多撑一日算一日,坚壁清野,等待勤王大军的到来。
第54章 、守城
这是一场十分惨烈的守城之战。
草原民族善骑射□□, 密匝匝万箭齐发如乌云蔽日,守城军民死伤无数,不少青壮百姓自发登城, 太子妃胡氏亲自携带官眷, 运送粮草物资, 城内妇女和未成丁的孩童也纷纷参与其中。
林长济在兵科抄写军报,忙的头顶倒悬。他是一甲, 本无须到各部观政, 但眼下兵部、兵科人手紧缺,不少翰林官员临时被调用过来。这样一来,祁嵘和祁屹的课也停了。
晚上回家时才发现,前院空无一人, 他穿过垂花门来到内宅, 才发现家中只剩下女仆。林砚告诉他,林长世应兵部号召,已经搜罗府中全部刀器,带领所有男家仆去了安定门。
林长济忧心如焚:“长安呢?国子监不是放假了吗?”
林砚也面带担忧:“我叫人去问了, 国子监是放假了, 但是长安带着许多同窗去了德胜门,说要守城拒敌。”
“他?”在长济心里, 长安还是个孩子呢。
是夜,敌军发起了更加猛烈的攻击, 一时间乱石纷飞, 炮火齐鸣。
男人登上城墙拼死拒敌,其中不乏英勇之人, 抱着登上城头的敌军跳下城墙同归于尽。妇孺、老人冒着漫天雨点般的箭矢运送物资、抢救伤者、修补城墙。
林长安振臂高呼:“老弱妇孺在外运送弹药木石, 我等男儿之躯却偏安书堂!若不齐心勠力, 誓死守城,城中父母妻子安赖以存?”
他虽才学不佳,但胜在人缘好,在他的鼓动之下,半数以上的监生纷纷挽起衣襟,搜罗刀械棍棒冲出国子监。
他们无力张弓搭箭,却可以搬起滚木礌石御敌,还能往城墙上泼水,水结成厚厚的冰,阻碍敌军攻城的动作。
大雪纷飞,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只有城头上飞溅满地的鲜血,是刺目的红色。
周藜亦是跟随太子妃登城的女眷之一,她身上穿着软甲,在烟尘蔽日的风雪炮火中穿梭,与同伴一起运送尸体。
一阵流矢袭来,同伴中箭倒地。
“小心!”她也被人扑倒在地,一支箭擦着耳际掠过。雪和甲胄是冰凉的,鲜血却是滚烫的,她的脸贴在血泊之中,如卧冰炭。
这时,手执□□、火铳的官兵开始还击,扫倒一大片敌军。
满天的流矢停了,周藜这才得以抬头,两手沾满了血,却并不觉得疼,身上还压着个面目扭曲的青年。
青年费力挣扎起身,原来大腿被流矢击中,疼的他面如金纸。
周藜镇定自若,一手握紧箭簇尾部,一手将箭杆劈声折断。
“咔嚓”一声,难免牵动伤口,疼的林长安扯着嗓子干嚎。
“别叫了,省点力气!”周藜凶巴巴的。
青年闭了嘴。
周藜又扯开一截儿衣襟,为他简单包扎:“你是监生吗?叫什么名字?我送你回国子监?”
“林长安。”青年道。他身上仍穿着监生的襕衫。
“好。”周藜答应一声,拾起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头,一用力将他搀扶起来。抬头四下看看,料想哥哥应该就在附近,可是眼前风急雪骤,烟尘漫天,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好自己搀着林长安往前走。
“我家在棋盘巷。”林长安又道。
“知道了。”周藜架着他折返回去,往反方向走。
两人弯下身子躲避箭矢,费力的朝城下走。
一路上,周藜怕他昏厥,不停的跟他讲话。
“你是哪里人?”
“安江府江宁县。”林长安道。
“江南啊,好地方。”周藜念道:“江南好,风景旧曾音。”
林长安脚步一顿,他想说“旧曾谙”。
“怎么了?”周藜问。
长安赶紧道:“没什么,姑娘饱读诗书。”
旧曾音就旧曾音吧……
“那当然,我爹常说,我要是男子,至少能中个举人。”周藜道。林长安讪笑道:“……令尊说的没错。”
“你是安江人,为什么不在南京国子监,要来京城?”周藜又问。
“因为我兄长在翰林院任职。”林长安道。
“翰林官啊!”周藜惊呼:“那日御街夸官,我是看了的,不知哪个是你兄长?”
“探花。”林长安道。
周藜又是惊呼一声:“原来是他!”
林长安被她一惊一乍的,搞得有些心悸,大腿上汩汩的留着血,身上越来越冷。
周藜感到他身体越发沉了,有些心慌:“林长安,你醒醒,可千万别睡啊……快看那边!”
林长安又是一惊,侧头去看,街道上空无一人。
“什么啊?”
“有只黄鼠狼蹿过去了!”周藜没话找话。
林长安:……
就这样苦苦撑着,回到棋盘胡同的林府时,林长安意识已经有些不清楚了,可吓坏了林砚和长济。
“敢问姑娘高姓,家住何处?改日定当登门道谢。”林长济道。
周藜忙摆手道:“我姓周,是这位林公子先救了我,所以要道谢也应该是我。您快去看看他吧,我先回去了。”
“那就不留姑娘了,万望小心。”林长济朝她拱手,忧心长安的伤情,也并未与她多客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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