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怜悯,还不足以与侯府的体面相提并论。
平阳侯叹了口气, 下定决心:“既如此,那便送她走吧, 你办事低调着些, 别伤了姑娘脸面。”
更别伤了侯府的脸面。
张氏应了一声,背对着平阳侯得意的笑了。
她现在何止是神清气爽, 简直是如获新生。
花吟婉那娘俩在她心头扎了十几年了,终于连根拔了,她才是最后的赢家,怎能不笑。
钟嬷嬷也染了病,同样不能留了。
次日清晨,一辆不显眼的马车从角门出来,里头载着傅蓉微和钟嬷嬷,装了一些银钱和贴身衣物,悄悄的送往静檀庵。
钟嬷嬷撩开帘子望着热闹的馠都长街,愁眉苦脸:“姑娘您可真舍得。”
傅蓉微靠在车里闭目养神:“没什么舍不得的。”
她走的这一招,是以退为进。
该是她的跑不了,早晚而已。
出了城门,再往东走十里官道,就是静檀山。
静檀山上只有一座静檀庵,深远幽静,无人打扰。
张氏在安排的时候,已经提前打点好了,庵中的住持正在殿里等她。
傅蓉微进庙先礼佛敬香,拜了四方神明。
紧接着,她看到功德香上摆着一漆盘的银元宝。
住持慧琳师太道:“感谢施主给本寺填的香油钱。”
傅蓉微跪在蒲团上:“师傅不必再称我施主,请赐法号吧。”
住持慧琳:“你带发修行,明俗缘未了,你法号就叫怀愿吧。”
“怀愿。”傅蓉微念了一遍。
慧琳又道:“怀愿,看你的气色,与你家中所述不同,不像是痨病缠身。”
傅蓉微:“家中高门显贵,都是为了体面。”
慧琳点点头,到外面喊来一个小师傅,带傅蓉微和钟嬷嬷去僧舍。
引路的小师傅法号明纯,年轻,但却稳重,也爱说话:“庵中原有两个带发修行的居士,你来了,就是三个了,师父特意将你们安排在一处,方便平日里互相照应。”
傅蓉微:“有劳师傅费心。”
此等安排正合她心意。
到了一处单独的僧舍院子,傅蓉微穿过了月洞门,打量院子里的景色,竟是一片花团锦簇,培育了十几株垂丝海棠。
正是海棠花开的时节,满院子的娇嫩明媚。
这哪里是一个寺庙该有的样子。
明纯将最西侧屋子的钥匙给了她,说一应陈设都准备好了。
傅蓉微心怀不安,打开了门,只见桃木八仙立柜,弦丝雕花架子床。
……
钟嬷嬷已经吓到结巴:“姑娘,这这这——”
傅蓉微退了出来,停在门前,心情乱七八糟,静不下来。
她出家,在庵里,住这种地方?
瞧瞧屋里那许多家具,平阳侯府也不过如此。
隔壁的窗户一支,一个女子探出身子:“小丫头这是不敢进了?”
那女子身上穿着僧袍,一头乌发随意散着,眉目间也很年轻,却不似姑娘的青涩,举手投足,尽是风韵。
傅蓉微在心里对上了她的身份,颍川王的遗孀。
颍川王是两年前死的,死在青楼的女人床上,死的那天正好是他六十大寿,好不正经一糟老头子。
但他留下的这位妻子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
“傅家三姑娘是吧,我叫霜艳。”
她故意隐去了姓氏。
可傅蓉微知道,她姓林,叫林霜艳。
她父亲是翰林院大学士。
霜艳道:“屋子那些东西是我的,半旧不新凑合用,庵里不待见我们这些俗家弟子,你以后且跟着我们混了。”
她说到“我们”两个字。
最东边那扇窗户也开了,一个姑娘也探出身子,道:“三姑娘,屋里桌上的花茶是我送你的,尝尝,若吃的惯,我再送些给你,若吃不惯,我这里还有别的。哦,我叫许书意。”
透过窗户的缝隙,可以看到她们的屋里还有侍女,也是穿的僧袍,未剃度。
傅蓉微行了个俗家礼,道:“多谢二位姐姐关照。”
霜艳满意地笑了:“叫姐姐就对了,丫头挺上道,舟车劳顿,快休息吧。”
傅蓉微带着钟嬷嬷回到屋里,面对这番精心布置,钟嬷嬷忧心忡忡:“姑娘,我怎么觉得……”
“嘘。”傅蓉微食指压在唇上,道:“既来之则安之。”
屋子里除了一应家具,把玩和消遣的玩意也不少。
傅蓉微歇在里间榻上,钟嬷嬷守在外间。
窗户一开,佳木葱茏,绿柳周垂。
院子想必也是重金请人修建的。
刚刚听霜艳说,庵里的僧人不待见她们。
这能待见就怪了。
随即,傅蓉微意识到,自己其实也是那个不受待见的俗家弟子,顿时一阵无奈。
傅蓉微来静檀庵是为了找人,可她要找的并非隔壁二位女子,而是她们手下养着的一位客卿。
不一定立刻就能见到,还是碰运气的成分大一些。
静檀山下,侯府的马车刚一离开,一匹雪白的马载着它的主人就冲上半山腰了。
静檀庵的大门近在眼前。
姜煦一路追来终究晚了一步。
事情发展至此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姜煦实在不敢相信,傅蓉微会青灯古佛埋葬一生。
他到的时候天色就已经暗了。
他在山下门前徘徊了一阵,日头也烧干了余晖。
晚上徘徊在尼姑庵附近不像个正人君子。
姜煦喂饱了马,回首往那山里深深望了一眼,拽住了缰绳往山下走去。
他往山下走,自然就有人往山上来。
两个男子。
姜煦心生疑惑,静檀庵夜里怎会出现男人。
那两个男子都是书生打扮,弱不禁风的样子,其中有一人腰上还别着一根洞箫。
姜煦皱眉盯着他们看。
他们同样也以一种难以言明的眼神审视着姜煦。
擦肩而过,姜煦脚步一停,厉声道:“站住!”
两个男子齐齐停下。
姜煦走到他们面前:“深更半夜,二位这是到哪里去?”
一个男子回答:“自然是往山上去。”
另一个男子问道:“这位小公子又缘何出现在此,看你衣着打扮家境不贫,怎么也做这种事?”
姜煦:“哪种事?什么事?”
那二位男子对视一眼,笑道:“抱歉,抱歉,原是我们冒犯了……”
姜煦摸了摸腰间随身带的匕首,寒光一闪:“说!”
二位男子差点吓跪了,齐齐退后几步,抱着路边的树:“爷,先把刀放下,您有什么话问就成,我们说。”
姜煦:“你们以为我是干什么的?”
“以为您跟我们是一路人,巴结上头的贵人讨生活,是我们瞎了眼,竟没看出来,您自己就是大贵人。”
姜煦:“上头的贵人,是谁?”
“山里,静檀庵里有两位俗家女弟子,身份不凡,是我们的贵人。”
姜煦:“两位?”
“听说今儿又来了一位,也是馠都女子,倒是不知她好不好相处。”
姜煦:“……”
他隐约已经明白了这二人口中隐晦的意思,可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直到他在心里说服了自己,不得不相信的时候,他忍不住爆怒,回头瞪着山里那座阴影——“我烧了你这破庙!”
那个男子神色大惊,扑上来,一左一右紧紧缠着他的胳膊。
“使不得,使不得啊!”
姜煦:“放手,松开,滚。”
“不成不成。”其中一位男子声泪俱下:“您不能这么干,您这是陷我们于不忠不义啊。”
姜煦是个肯听人说话的住,劝到位了,他愿意停一停。“怎么着?你们的忠义和静檀庵系在一起?”
“您可怜可怜我们……我们家昆曲班子得罪了镇上的恶霸,班主师父被活活打死,师娘自绝,值钱物件都被抢走了,我们几个小的本也没活路,但万幸那日在集市上碰着贵人,散了银钱,帮我们收敛了师父师娘的尸骨,赎回了行头,重新搭了院子,还给伸了冤。”
“贵人于我们有天大的恩情,她不过是想听个曲儿,我们就唱唱……唱个曲儿又怎么了?!”
姜煦深呼一口气。
看出来这二位是昆曲班子出身了,有点三脚猫的功夫,缠得是真紧,轻易甩不掉。
姜煦:“放,放开,我不烧了。”
二位男子松了劲,但还是没放。
姜煦:“你们什么曲白天不能唱,非得晚上唱。”
其中一位答:“白天让人瞧见了名声不好。”
姜煦:“晚上名声就好了?”
另一位答:“晚上没人看见。”
姜煦的匕首还在手上闪着寒光:“说的是真话假话?”
他们指着山上:“佛祖在上,如有虚言,报应立现。”
姜煦:“我不信这山上的佛祖,滚蛋。”
他把刀收回了腰间。
两位男子垂手并排站着。
姜煦冲他们道:“等我送你们上去?走啊。”
二位男子终于如蒙大赦,一溜烟跑上山了,动作十分飘逸利索。
姜煦想了又想,拍了拍照夜狮子的鬃毛,让它去林子立找个不显眼的地方藏起来,他纵身一跃,踩着高高的树枝,像一只轻巧的燕子,悄无声息的滑进了静檀庵中。
第38章
傅蓉微歇着也睡不着, 她多年养成了习惯,在陌生的地方难以安稳入眠。
日头沉下去,院子里点起了灯, 傅蓉微听见两个女子出门屋门说笑。
她再次细细回忆起静檀庵发生的事情。
上一世,静檀庵的丑闻东窗事发时,她是宫里的美人, 儿子养到了三岁。饶是一向不怎么爱出宫门的她,也听闻了这件满城风雨的丑闻。
已故颍川王之妻、翰林院大学士之女林霜艳, 光禄寺大夫家嫡二小姐许书意, 假借出家之名, 多年来在佛祖面前做些不干不净的事。
静檀庵僧人十数名, 全部被治罪。
林霜艳与许书意则被安排到了另一个寺庙中, 强行剃度出家, 佛前终生忏悔。
但还有一个人, 名叫封子行,是他用一篇文章公然撕开了静檀庵的遮羞布, 誊抄了上百份,传阅于市井间,促成了静檀庵的查办。
傅蓉微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他在此事结束之后,由区区一介三甲进士,破格提成了翰林院编纂, 与同期的状元郎平起平坐。
太不合常理。
当时傅蓉微身份低微,别说干政了, 见皇上一面都是奢侈, 她当时自己琢磨了一阵,没琢磨出个所以然, 便没再理会此事。
傅蓉微真正见到这个人,是在萧磐造反那一日。
当时已升至尚书令的封子行携令牌闯宫,猗兰宫前谒见傅蓉微,及时送来了萧磐起兵的消息,叛军已迫近馠都。
傅蓉微问他消息从何而来。
封子行当时说了一句话:“当年静檀庵一案兖王已露了马脚,可惜证据损毁没能将他治罪,臣三年来日日夜夜都在盯着他。”
什么静檀庵,什么证据……
傅蓉微听了个莫名其妙,但却一字不落的记在了心里。
探清楚封子行所言不虚,危急时刻,傅蓉微将刚满六岁的儿子托付于他。
封子行立誓以性命相护。
他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
托孤重臣,岂能不信。
上辈子的事现在想想,已经有种遥远的隔世感了。
前几日,若非走投无路,她还未必能想到静檀庵。
想到了静檀庵,自然就想到了那句话。
再将所有的反常串起来,傅蓉微发现这其中是个深坑。
得查。
她来此,一为避祸,二为真相,也希望能助封子行一臂之力。
院子里门扉被推开,传来了男子的声音。
傅蓉微与钟嬷嬷同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钟嬷嬷是对庵里出现男人这件事表示惊恐。
傅蓉微推窗一看,院里两位男子都不是她要找的人,于是很失望的合上窗躺回去了。
林霜艳摇着绣扇:“唱一曲儿。”
“您还听那出?”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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