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蓉微知道,她要是不认,钟嬷嬷的命今天就要交代在这。
真相是什么不重要。
重要的是府中无人替她主持公道了。
傅蓉微道:“是我。”
张氏没听清,侧着耳朵:“你说什么?来,大点声!”
傅蓉微:“是我偷的东西,夫人,听清了吗?”
张氏抿着嘴哼哼唧唧笑了:“都听见啦,三姑娘自己承认的,押进祠堂,请家法!”
傅蓉微伤口还没好,被扭送着带走了。
钟嬷嬷声声惨烈的哭叫着冤枉,无一人理会她。
傅家的家法是一根足有小臂粗的紫荆杖。
一杖下去,威力非浅,平阳侯这一代,因为家里没男孩,女孩又娇弱,这根杖子从未被请出来用过。
傅蓉微这也是第一次见。
上面不知沾了多少傅家子弟的血,透着乌油油的光。
张氏抚摸着紫荆杖,点了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妇上前,一字一句地吩咐道:“让她浅尝一下滋味,别打死。”
伏在桌案上时。
傅蓉微还在想,这一杖打下来,和断了骨头比,到底哪个更疼。
很快答案来了。
傅蓉微没能忍住痛呼。
骨头断也就受难那一下,哪里能和这伤叠着伤相比。
第36章
张氏盛怒之下竟还记得女孩身上不能留伤, 给两个仆妇打了个眼神,手上使了巧劲,让她疼, 却又不让她留伤。
肉烂在皮下,反复经受磋磨,傅蓉微怒急攻心, 喉间竟然已尝到了腥甜之味。
张氏罚了她十杖,又命她跪省。
傅蓉微不想示弱也没办法, 她实在跪不住了, 乌发被冷汗浸湿, 贴在苍白的颊上, 唇色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 看不出区别。
身上在痛, 臂上的断处也在痛。
心里却已经恨得麻木了。
果然恨比爱更强烈。
当一个人失去所有爱的时候, 恨就是生命中唯一的色彩。
圣贤书上说“齐家、治国、平天下”。
傅蓉微拒了入宫为妃,也不会草草下嫁, 她要先将侯府摁在泥里翻不了身,才算真正完成了第一步报复计划。
仆妇们将傅蓉微拖到祠堂外,随意往地上一扔,便离开了。
一直跪在祠堂门外哭求的钟嬷嬷扑上来,用身体撑着傅蓉微,带她回了云兰苑。
傅蓉微一进正院, 发现花吟婉的牌位仍在。
她稍微清醒了些,让钟嬷嬷取了些香火, 跪在堂下, 双手合十,闭目默念:“姨娘, 假如你在天有灵,务必保佑傅家万劫不复,女儿一定要他们活着尝尽世间百苦。”
傅蓉微忍着痛磕了四个头,然后一头栽倒,不省人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傅蓉微在雨声淅沥中醒来,屋子里没有点灯,钟嬷嬷不在,傅蓉微觉得嗓子干哑发痛,正好床榻旁有一杯凉茶,傅蓉微取过来一口一口的抿着。
轩窗外有人轻叩了两下。
傅蓉微心提起来:“是谁?”
对方敲窗的动作很温柔,不像是有恶意。
那人答:“是我。”他一顿,自报家门:“姜煦。”
傅蓉微顿时不冷静了。
他来作甚?
姜煦就猜她会疑心,道:“你发热了,钟嬷嬷冒雨去侯夫人院子里求药,结果被赶出了院子,她没办法,求到了圣医堂。”
钟嬷嬷一把年纪,还冒雨求药……
傅蓉微不知她在前院跪了多久,也不知张氏有没有打骂她,更不忍心想她一个老人家是怎么溜出府,找到圣医堂门口的。
姜煦从外面将窗户推开了一道缝隙,浓郁的药香钻了进来,姜煦守之以礼,背对着她,道:“钟嬷嬷淋雨后也病倒了,药熬好了,我能进去吗?”
傅蓉微身边再无别人伺候,她伤在背后,稍一动作,就是血肉撕裂般的痛。但她仍强忍着下床,抚着床和桌椅,踉跄来到窗口:“孤男寡女多有不便,我自己来取,多谢少将军。”
姜煦侧身站在窗下,垂着目光,将药碗递进了窗内。
傅蓉微发现他身上也被斜飞的雨打透了。
可他却仍如松柏一样立在那里。
傅蓉微喃喃又重复了一句:“多谢、多谢少将军。”
她喉咙里似哽咽了一下,带着一丝颤音,但掩饰的很好。
姜煦:“钟嬷嬷也已服过药了,你好好休息,明日我想办法带个医婆进来。”
傅蓉微心知这会给姜煦平添许多麻烦,但她没有拒绝。
她现在正如同街边要饭的乞丐,缺的就是这口吃的,若是把姜煦拒了,她就得等死。
不该麻烦也已经麻烦了。
还不如索性麻烦到底。
“……多谢。”
姜煦:“你已经谢过很多回了。”
他等傅蓉微服完药,将碗接了出去,借着雨水洗净,摆在炉架旁,听着傅蓉微平安挪回榻上,才告辞离去。
傅蓉微休息过这一阵子,困意没了,伤口无时无刻不在叫嚣着痛,更令她躺不安稳。
她开始思虑下一步的计划。
没有价值的她,年纪又到了,张氏嫌她碍眼,一定会想办法将她早早打发出府。
傅蓉微有个打算——不嫁人。
但这可不容易,也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馠都以前也有过几个不爱嫁人的贵女,她们最终选择的归宿都是青灯古佛。
静檀庵。
正走投无路之迹,傅蓉微想到了这个地方,某些死去的记忆忽然活了,她激动了一下,不小心扯得身后伤口痛,手臂的断处也痛。
然而她此时却顾不上痛。
傅蓉微上辈子知晓一桩秘闻,有关静檀庵。
静檀庵里有两位女子出身馠都勋贵,寄身在庵中带发修行,她们一个是丧夫的新寡,无心留在馠都面对是非,一个是家族择人不淑,可婚约不能废,故借口出家,推了姻缘。
世人眼中,这二位也算是贞洁刚烈的女子,但现在只有傅蓉微知晓内情,那二位在庵里圈养了十数位卿客,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按照上一世的轨迹,三年后,静檀庵的丑闻才会抖露出来。
而且,静檀庵那个地方邪门得很,傅蓉微回忆起上一世的宫变。有关静檀庵,似乎还埋藏了某桩更深的秘密……
傅蓉微决定去静檀庵出家。
倒不是为了养卿客,她也没钱没权,养不起,她要去找一个人。
夜过了一半,隔壁房间传来了一阵阵闷闷的咳嗽,紧接着门一开一关,钟嬷嬷举着灯进门了。
傅蓉微支起身子。
钟嬷嬷到她床前:“别动,烧退了吧,咳咳……咳咳咳,别乱动。”
傅蓉微摸了摸钟嬷嬷的手和脸,还是躺着的,她往里侧挪了一点,拍拍另一半床:“嬷嬷陪陪我吧。”
钟嬷嬷摇头拒绝了:“老身受了风寒,不能过了病气给你,乖啊,听话。”
傅蓉微三番两次劝不成,钟嬷嬷半夜醒了,放心不下,挣扎着来看了她一眼,便又赶忙出去了。傅蓉微眼里的酸涩终于忍不住,泪一滴一滴的砸在了枕上。
次日午后,阳光尚可,钟嬷嬷的病稍微有了起色,在窗外亲自煎药,院外传来了敲门声。
钟嬷嬷蹒跚着开门,见外面站着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孩,看上去很面生,不禁问道:“你是?”
傅蓉微在屋里睁开了眼睛。
那女孩道:“奴奉命来给三姑娘换药。”
钟嬷嬷一愣:“你是?”
女孩笑了笑,声音文文静静:“奴是先收了诊金的,嬷嬷快让我进屋吧,外面站久了恐惹人耳目。”
钟嬷嬷急忙把人让了进来:“是少将军的安排吧,有劳您,有劳了。”
那女孩一进门,傅蓉微一见她的行走姿态,便知此人身法非同一般,可能是姜煦的家将。
女孩停在她身边,道:“医婆实在不好找,更没法偷偷送进来,我是姜夫人的随侍,略通岐黄,让我给你看看。”
说罢,女孩掀开了傅蓉微身上的薄被,再揭掉那层单薄的中衣,傅蓉微背上淤肿遍布,青紫可怖,一道道檩子甚至隐隐渗出血痧。
女孩取了药膏,涂在伤处,冰凉沁骨,是千金难买的良药。
傅蓉微:“替我向你家少将军转告谢意。”
女孩道:“少将军猜到三姑娘会客气,请我转告您举手之劳,千万别挂在心上。”
她动作轻柔地给傅蓉微盖好被子,像来时那样悄悄地离去。
瓷白的药罐留在了傅蓉微的枕边。
养了几日,傅蓉微终于能如常下床走动,钟嬷嬷的伤寒却一直不见好,幸亏姜煦赠的药足够,现在换成了傅蓉微在院子里拿着小蒲扇煎药。
她一边煎药,一边出神,并不打算与钟嬷嬷商议出家的事。
钟嬷嬷是个固执的老人,在她眼里,女子出家才是一生的绝路。
可这事又实在瞒不住,她若真出家道静檀庵,钟嬷嬷怎么办呢?
钟嬷嬷的卖身契在侯府,在张氏的手里,傅蓉微说了是不算的。
傅蓉微眼里有了算计,端着药进了钟嬷嬷房间,挤出一个笑,在钟嬷嬷耳边耳语了几句。
钟嬷嬷惊疑不定地望着她。
傅蓉微拍了拍她的肩,安抚道:“放心,嬷嬷信我,听我安排就好。”
张氏神清气爽了几天之后,忽然想起家里还有傅蓉微这么号人,于是派陈嬷嬷去云兰苑瞧瞧,还活着不?
陈嬷嬷许久没往这边来了,云兰苑那条路上的杂草都没过脚背了。
云兰苑的门半掩着,也不上锁,陈嬷嬷先从门缝里偷瞧了几眼,见院里静悄悄,一个人也没有,便小心翼翼伸手推开了门。
正当午时,日头当空,陈嬷嬷却莫名觉得院子里阴森森的,许是久不打理的缘故。
陈嬷嬷心中叹息,真是命贱啊,富贵到了眼前都握不住。
陈嬷嬷开口问了句:“有人在吗?钟姐姐?”
窗内里忽然传来了阵阵咳嗽。
傅蓉微将窗户推开一线,用帕子捂住嘴:“咳咳,是陈嬷嬷啊……”
陈嬷嬷一见傅蓉微的模样,心中骇然:“三姑娘怎憔悴成这般模样,病了?”
傅蓉微弯着身子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咳,拿下手帕一瞧,竟沾了一滩血迹。
陈嬷嬷怔怔地望着她,渐渐脸上显出了不可置信,她抚着院墙退后几步,停在了大门口,问道:“姑娘这是咳了几天?”
傅蓉微有气无力:“半月余吧,怎么养也不好,还过到了钟嬷嬷身上……咳咳,陈嬷嬷您还是离我远些罢。”
陈嬷嬷面色更惊恐了:“你这病还能过给旁人。”
傅蓉微只点头不语。
陈嬷嬷吓得掉头就跑,门也忘了关。
——“痨病!”
张氏一拍桌子,啐了句:“真晦气啊。”她捏着帕子在屋里走来走去,吩咐道:“叫人去盯着云兰苑,别让那两个痨鬼出来走动,园子各处都拿艾草熏一熏,痨病是治不好的,等我回了侯爷再做决定。”
陈嬷嬷问了句:“夫人,可要寻医问药?”
张氏瞪了她一眼。
陈嬷嬷心里发凉,给了自己一耳光:“多嘴,多嘴!”
张氏的心也是狠到了极致。
磋磨姨娘倒也罢了,毕竟是下人奴婢,伺候主母应该的,可傅蓉微即便是庶出,那也是府中正经姑娘,张氏把持后院,索性面子里子都不要了,竟要活活耗死傅蓉微。
陈嬷嬷心念急转,当即与张氏一条心,摒弃了最后一点怜悯,压低声音道:“既然夫人意已决,侯爷那也不必去说,权不知此事,她自生自灭,与夫人何干?”
张氏帕子拧成皱巴巴一团,道:“不成,侯爷没那么好糊弄,毕竟是他的骨头,而且,侯爷前夜里才与我说,等那小蹄子受够了教训,该过去的就过去了,侯爷心里还没忘了那娘俩呢!”
陈嬷嬷也乱了:“那可如何是好?”
正难解时,有个小厮跑到门外,说是傅三姑娘有话禀告主母。
张氏顿时一脸嫌弃,像沾了什么脏东西,尖叫道:“谁让他进来的,赶出去,快!”
小厮懵懵懂懂被撵出门外,跪在门口传话,说傅蓉微自清离府,到静檀庵中清修。
张氏与陈嬷嬷对视一眼,缓缓起身,走到门口,远远地问:“她真这么说?”
小厮点头。
张氏思虑良久,仰头舒了口气:“好,好啊……”
第37章
平阳侯晚上听说了这件事情, 问了句:“请大夫了没?”
张氏撒谎:“大夫也没办法,侯爷,这个病您也是知道的。”
平阳侯沉默了半天, 扶着头哀叹一声:“好好的姑娘,怎么会……”
张氏剪了一截灯芯,烛火晃了晃, 她劝道:“三姑娘也是一番孝心,怕搅得阖家不宁, 我今天仔细考量了一番, 皇上已亲口断了她进宫的路子, 她若要在馠都议亲, 人家虽然嘴上不说, 心里一定会在意的。而且她这一病, 往后更是不好嫁人, 侯爷,您想想, 让她出家,已经算最体面的路子了。”
一句体面,说到了平阳侯的心坎上。
他也心疼女儿,毕竟冠了他的姓,是他的亲生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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