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子咿咿呀呀唱起了牡丹亭。
傅蓉微听着这缠绵的曲儿,终究忍不住推开了门。
林霜艳招呼她喝茶。
傅蓉微福了一礼,坐进藤编的椅子里,品了一口桌上的花茶。
林霜艳指了一下最东面的屋子,道:“书意到底是个姑娘家,抹不开脸,只在屋子里听,你性子倒是敞亮,来,尝尝这茶。”
傅蓉微没什么好扭捏的,她活过了一世,许多事都看开了。
上一世,封了贵妃之后,她也喜欢听曲儿,那些唱曲儿的孩子们不管男女,一个赛一个机灵,讨人喜欢。
她原打算在宫里养这么一些孩子的……打算得很好,但没来得及。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
傅蓉微听着这唱词,问道:“姐姐心里在想着谁?”
林霜艳没有避讳这件事,问道:“你见过我家王爷吗?”
傅蓉微摇头:“我出身卑微,少在馠都走动,没有那个福分。”
说着,傅蓉微心里纳闷,传说那颍川王是死在青楼女人床上的,一把岁数还流连于烟花柳巷,林霜艳难不成还在惦记着他?
林霜艳搁下茶杯,叹气:“我也有两年没见着他了,当年草草进了静檀庵,许多东西都收在府中,现在手边连幅画像都没有。”
她这是真的想念。
傅蓉微道:“王妃是个长情的人。”
林霜艳不大喜欢这个称呼,说道:“静檀庵里没有王妃,叫姐姐吧。”
傅蓉微:“姐姐想要一幅画吗?”
林霜艳:“你擅丹青?”
傅蓉微道:“懂一点,会画景,也会画人,比不得名师大家,就看姐姐嫌不嫌弃了。”
林霜艳笑了笑,神色柔和下来:“不会嫌弃,有就不错了,待明日,我给你准备笔墨颜料。”
姜煦趴在屋脊后,露出一双眼睛,偷偷观察。
此院的布景当真是雅极了,一草一木都是精心摆布,无论从何种角度看去,都美得像一幅画。
傅蓉微靠在一张玫瑰椅里,花影摇曳在她的身侧,两个女子互相让茶,一抬手一颔首,具是柔情。
姜煦缩回身,仰躺在屋顶上,听着他们唱到了亥时,林霜艳终于撒了银子,发话让他们离开。
还真只是唱了个曲儿,什么出格的事也没干。
傅蓉微回到屋里。
姜煦听见了门落锁的声音,他从房屋背后滑了下去,潜出了静檀庵,在山脚的林中吹了声口哨,他的照夜玉狮子横冲了出来,姜煦一跃而上,隐入了夜色中。
他错过了城门下钥的时辰,今夜只能宿在城外,他往馠都的方向跑了一段距离,猛地勒马,玉狮子奋蹄长嘶,姜煦又掉头赶了回来。
他在静檀山附近骑马转了几圈,发现此地实在人烟稀少,方圆十里内,只两个村庄,其中还有一个是荒村,已经破败不堪无人住了。
他牵着马进了另一个村子,宵禁时分,街上一个人也看不见,姜煦绕着这不大的村子转了个遍,还真找着一个戏班子——惊梦园。
门头挺新,院子也大,是比较有钱的样子。
姜煦在门前停了一会儿,听到脚步声,那两位男子回来了。
比不得姜煦有神骏代步,他们脚程慢,姜煦一路上都撒野跑了个来回,他们才刚刚回到园子门口。
姜煦躲了。
那两位男子放轻脚步从后门进了园子,姜煦翻墙跟了进去。
园子里还有些年纪更小的郎君在练功,那些孩子们见师兄回来,迎上前抢着端茶递水,嘻嘻哈哈说笑。
一切都没什么异常,像个正经班子。
姜煦悄悄的离开了园子。
折腾了整一夜,没有任何发现,姜煦心里的疑虑却还没消退,熬到了天亮,村子上的客栈开门迎客,姜煦甩出一锭银子,包下了一间客房,摆出一副长住的打算。
傅蓉微昨夜睡得不算好,晨起精神有些差,尝了几口庵里的素斋,躲在屋子里闭目养神。
但林霜艳记着她们昨日的约定,一早就带着侍女,抱着纸墨颜料,敲响了房门。
钟嬷嬷掩唇咳了一下,开门把人让进来。
傅蓉微捏了捏眉心,绕出屏风见客。
林霜艳并非看不出她的疲累,但她等不及了。
价值千金的颜料她不心疼,她只想求一幅故去丈夫的画像。
傅蓉微站在书桌前铺陈纸笔。
林霜艳陷入了回忆中:“其实他上了年纪之后,比年轻的时候更好看一些,锋芒皆敛于内,连看我的眼神都是克制的。”
傅蓉微提笔顿住了。
……可是众所周知,颍川王最后是死在青楼里,死在妓子的床上。
傅蓉微感到疑惑。
林霜艳描绘道:“他是个文人,长得单薄,五官也薄,眼睛、嘴唇都很薄,常年穿一身雀头青的袍子,他不问政事,很少出门,好摆弄花草,一般亲自动手,所以看上去不怎么干净,下摆总是沾着点泥灰……”
颍川王是旁支宗室,膝下无子,他这一代没留下后人。
傅蓉微终于发现了其中矛盾。
颍川王若真好色,怎会不留个一子半女呢?
除非他不行。
他行不行,林霜艳最知道,可这话又没法问。
傅蓉微只能把疑问往自己肚子里憋。
林霜艳:“院子里养了两只猫,一只黄狸,一只黑狸,它们喜欢躺在紫杉下睡觉,有时也会躺在我丈夫的椅子上……”
傅蓉微刚给画中人手里描出了一本书的轮廓,听了这句,撕了纸,重新再画。她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那两只猫呢?”
林霜艳沉默了一会儿,道:“死了。”
傅蓉微露出惊讶的表情。
林霜艳解释道:“我丈夫死后,家里进了贼,伤了几个家丁,还把猫刺死了……我当时吓坏了,思量了一宿,决意到这静檀庵避世。”
傅蓉微道:“姐姐现在听着曲儿,心里还念着他呢。”
林霜艳说:“他也爱听曲儿的。”
傅蓉微替她作的这幅画,讲究的不是画工,而是领会。
能不能画得好,全看傅蓉微能不能心领神会。
傅蓉微将作好的画挂起来给林霜艳过目。
一位文弱矍铄的年长者坐在葡萄架下,闭目养神,一身雀头青的袍子,面色冷峻,神色悠然,膝上趴着一直黄狸,脚边卧着一只黑狸。
林霜艳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坐在窗下,盯着这幅画,慢慢红了眼尾。
傅蓉微道:“等晾干墨,我给你裱起来。”
林霜艳垂眸抿了一口茶:“多谢。”
傅蓉微主动要求帮她作画,存的是刻意接近的目的。
现在目的达成,傅蓉微心里却咂摸出一种酸涩的滋味,并不好受。
第39章
姜煦在客栈里守了三天, 终于等到惊梦园的角儿在茶楼里唱曲儿,那一日,茶楼早早就挤满了人, 都是冲着听曲儿去的。姜煦一掷千金,用钱砸了个好位置。
他坐在二楼靠窗的雅阁,拉下竹帘, 与茶楼小二闲聊。
“惊梦园什么来头,我在馠都都不常见这样的架势。”
“公子原来是从馠都来的。”小二拿了桌上的银元宝, 陪着笑脸, 道:“其实我们这里的惊梦园啊, 原本也是馠都贵人家养的班子, 只不过那家人遭了难, 家散了, 班子才迁回了老家。”
姜煦抬眉:“馠都我熟?是谁家啊?”
茶小二观察了一下左右, 确认没人偷听,躬身上前一步, 压低了声音,道:“据说是天潢贵胄,一位郡王爷。”
馠都的郡王只有一位,皇室旁支,颍川王,死在两年前, 是个名副其实的闲王。
姜煦已打听清楚静檀庵另外两名俗家女弟子的身份,其中一位正是颍川王寡居的妻子。
姜煦问道:“他们家班主呢?”
茶小二脸上稍微一犹豫, 又是一块银元宝落在桌沿上。
“说来可惜, 他们班子刚搬回来不久,在酒楼唱曲儿时, 因一点小事得罪了一伙恶棍,双方起了冲突,推搡了几下,班主夫妻被人失手推下酒楼,摔死了。”
姜煦道:“这是杀人,那几个恶棍呢?”
茶小二道:“官府把人抓进去啦,结果不知怎样,反正再也没见过。”
姜煦又留下一块银元宝。
茶小二惯会察言观色,不用他说,便明白他的意思,道:“爷请放心,今儿您问的话,小的一个字也不会外传。”
姜煦点了点头,不动声色起身,从茶馆后门离开,也径直离开了这个村子。
傅蓉微在静檀庵修养了一些时日,第一次走出了那座院子,到正殿给佛祖敬香,并向住持表达谢意,感念静檀庵的收留和庇护。
顺便在静檀庵四处逛了逛。
静檀庵实在是过于幽静了,庵里的僧人极少,山寺建得却大,傅蓉微独自走上半个多时辰,也没见着一个人影。正当她觉得累,想歇脚的时候,发现曲折回环处,有一处荒废的院子。
傅蓉微顺着僻静的小道拾级而上,来到了那座院子门前。
黑漆门上挂着一把半新不旧的铜锁。
门是锁着的,进不去,傅蓉微徘徊了片刻,只能离开。
可是回去的一路上,她越走越觉得背后发凉,好像有被什么人盯上了一般。傅蓉微在这方面一向敏锐、警惕,最是相信自己的直觉,她竭力稳住自己的脚步,回到房间,掩好门窗,平复心情。
钟嬷嬷担忧地问:“姑娘这是怎了?吓着了?”
傅蓉微不想让钟嬷嬷担心,谎说累着了。
正此时,敲门声响起,傅蓉微刚安定下来的心又是一惊,钟嬷嬷开门一看,笑了笑,回头道:“姑娘,是隔壁夫人。”
林霜艳听见她回来了,给她送了些新鲜的瓜果。
傅蓉微与林霜艳的关系,因为那一幅画亲密了许多。她们幽居在庵里,新鲜瓜果可不是想要就能有的,都是那些个小戏子晚间带上山孝敬林霜艳的。
林霜艳将果篮塞进钟嬷嬷怀里,道:“常听你们主仆俩夜里咳嗽,我这里有些雪梨,你们炖些吃吧。”
傅蓉微忍不住暗赞她的心细。
林霜艳与她闲聊了片刻,谈的比较的还是她丈夫。
根据林霜艳的诉说,傅蓉微心里已经颠覆了对颍川王的认知。
林霜艳提起他们的初遇:“我家后院规矩多,娘亲对我管教十分严厉,但我好像个是天生反骨,受不了管束。我有一回逛灯会,偷偷捡了一只猫回府养在院子里。母亲看那猫极为嫌弃,常常说要把它清理掉,幸亏我死死护着,再后来,我的猫怀孕了,生崽时把小花园弄的全是血,又脏又臭,母亲终于忍无可忍,让人把猫当场处理了。”
傅蓉微静静倾听,她的眼睛好像会说话,十分专注地等着林霜艳继续说。
“但那两只小猫崽活下来了,我带着小猫离开家,那夜下着雨,我怀里搂着个破篮子,躲在柳树下避雨,猫在叫,我在哭……”林霜艳喉间一哽,却是笑着说道:“王爷的马车在我面前停下,他接走了我怀里的猫,又派人送我回家。我的两只小猫崽被他照顾的很好。”
傅蓉微:“想必就是后来王府里的那黄狸和黑狸?”
林霜艳点头:“是。”
傅蓉微仍觉得疑惑,林霜艳的父亲在朝为官,身居高位,是体面人,颍川王的年纪比林父都大,林家怎会轻易同意这桩亲事的?
林霜艳仿佛猜到她的想法,说道:“有一回蕊珠长公主的牡丹宴上,王爷特意遣了个侍女到场,将两只猫带给我瞧,好让我放心。我总忘不了那个雨夜里,他掀帘朝我看来的目光,也能体会到他的谦谦君子意,我听说他早年娶过一个王妃,可惜那女子福薄去得早,他多年来也不曾再娶。我便大胆让他的人直接回去问他,愿不愿意要我。”
简直是惊人的胆大。就凭林霜艳这少年时的个性,林家一定头痛极了。
“但他拒绝了。”林霜艳说。
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那时候我刚好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家世相仿的长辈已频繁走动,有一回,我就在宴上,当众放话,这辈子非颍川王不嫁,哪怕做妾也行……我在祠堂里跪了三天,挨了狠狠一顿打,差点伤了肺腑。父亲气坏了,整个馠都没人愿意娶我了。”林霜艳苦笑了一下:“母亲都已经把白绫送到我房间了,说家里丢不起这个人。可几天之后,颍川王府里来人了,三书六礼,给足了体面,迎我为正妃。”
傅蓉微内心除了震撼,就是难以言明的深深感触。她已经隐隐怀疑,颍川王的死也许另有内情。
林霜艳自从有了那幅画像,常常对着一坐就是一整天,直到晚上点起灯,有人叩响院门,唱曲儿的来了,总是那一出戏,咿咿呀呀唱起来没够,听的人也不觉得烦。
傅蓉微一开始还作陪,后来腻了,就不在意了。
她发现自己好像惹上了麻烦。
——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她的神经,她知道自己一定是被人盯上了,尤其是当她在庵里独自闲逛的时候。
傅蓉微提心吊胆了好几题,却迟迟不见对方有行动。
于是,她有了新的怀疑。
也许对方并非恶意呢?
清晨露重,脚下青苔湿滑,傅蓉微站在险峻的山坡上,按了按自己骨伤刚愈的胳膊,贝齿一咬,下定决心,闭上眼,一脚踩空,顺着陡峭的山坡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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