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煦在黑暗里把眼睛瞪得溜圆。
直到傅蓉微呼吸平稳均匀,他支起了一半身子,越过了傅蓉微的身体,将单薄的她罩在双臂中,另一只手探到她那边的枕下,摸到了荷包,干脆利落的收走了。
傅蓉微次日清晨睁开眼时,姜煦还未醒,她动了动手指,第一件事就是去摸枕下的荷包。
果然不见了。
姜煦在她有动作的时候,就已惊醒,他没睁眼,察觉到傅蓉微起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冰凉柔软的手指滑过他的下颌,转瞬便溜远了。
第64章
嫁进将军府半个多月的顺心顺意, 让傅蓉微意识到——姜煦求娶她,可能真的只是因为相中了。
少年心动而不自知,却凭借本能伸手抓住了她。
到了出发那日, 傅蓉微清晨睁眼,身边已经空了,但是傅蓉微仍能察觉到房间里有另一个人, 她侧了一下身子,抬手拨开了石榴花帐。
晨曦照进了屋里, 姜煦站在窗前, 换上了他的白铠, 眉眼间仿佛也覆了一层霜雪, 正静静看着她。
傅蓉微的心跳声灌进了她自己的耳朵, 震耳欲聋。
“醒了?”姜煦似乎是笑了, 但是面上的冰冷太重, 那一丝暖意还未透出来,便已经消失了。
傅蓉微以为自己起晚了, 道:“怎么不早点叫我?”
姜煦道:“不晚,时间还充裕。”
傅蓉微掀了锦被起身,姜煦把门外的迎春和桔梗叫进屋服侍。
迎春和桔梗经过姜煦身边时,连头都没敢抬,脸憋得通红,手下做事都没了章法, 迎春魂不守舍,差点打翻了她漱口的茶。
姜煦则靠在屏风旁边, 直勾勾盯着。
迎春第二次递上茶, 手仍旧是抖的。
傅蓉微无奈,转头对姜煦道:“你先出去等。”
姜煦不解, 但也没问究竟,听话地退了出去。
傅蓉微问道:“你们俩在怕什么?”
桔梗不大爱说话,每次她们两个在一起时,都是迎春来说。“刚刚少夫人还没醒的时候,少将军在院子里舞了一套枪法,锐气逼人,我们实在是……又害怕又叹服。”
姜煦的功夫必然不是什么花拳绣脚,他那杆银枪,是战场上真正饮过血的。
傅蓉微道:“那你俩可饱眼福了,我都还没见过呢!”
迎春嘴皮子甜:“少将军是不忍搅扰少夫人的好梦,多体贴呀。再说,少夫人与少将军两情相依,来日方长,以后一定有机会见到的。”
桔梗在这个时候郑重插了一句:“迎春说得极对!”
傅蓉微笑了。
出了门,傅蓉微一眼就见到了院子里的银月枪,枪身有一截插在地里,微微倾斜着,姜煦站在爱枪旁边,几乎要与枪一样高了。
傅蓉微走到他背后,仰头端量,姜煦现在的个子已经比她高出一头多了,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蹿几公分。傅蓉微试图回想上一世有关他的记忆,发现,他们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她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坐着,唯一的一次平视,是临死时。
竟是不知加冠后的他到底长了多高。
不过,已经这个年纪了,也不会长得更离谱。
傅蓉微摸了摸他的臂缚,厚重的精钢上雕着虎狮怒目,触手冰凉坚硬。
姜煦一回身,傅蓉微的手便摸空了。姜煦问道:“爹送你的匕首呢?”
傅蓉微道:“收在箱子里。”
姜煦道:“找出来,随身带着。”
迎春和桔梗听了这话,不必等傅蓉微的吩咐,便自觉进屋找去了。
第一次清晰的见到姜煦这个样子,傅蓉微根本挪不开眼。
姜煦换了身皮,好似换了个人,那一双眼睛给人的感觉也变了,以前是澄澈清亮,是一汪春水,现在则透着浓浓的疏离,像淡漠的琉璃珠子。
姜煦开口:“你怎么了?”
傅蓉微又摸了摸他前胸的甲,说:“你这一身战甲,万一从里面透出血就不好看了。”
姜煦看着她,道:“轻易不会。”
傅蓉微手搭着的那个地方,衣襟里藏着一个荷包,里面是两个人的结发。
姜煦胸口的起伏莫名不受控制。
这时,迎春将匕首递了上来。
傅蓉微接过,正打算挂在腰间,姜煦却出手一拦,道:“莫急,我先教你一招防身。”
他握着傅蓉微的手,拔出匕首,然后缓缓转身,引着傅蓉微将匕首的锋刃贴在他的颈侧。
那么脆弱的地方,傅蓉微手开始颤抖。
姜煦道:“如果有人像这样从身后挟持你,不要怕……”他捏了捏傅蓉微的手,以作安抚,然后松开,虎口擦着傅蓉微的臂膀,滑到了手肘周围,找准了一个点,拇指用力按下去,并顺势钳住她的胳膊外翻。
傅蓉微只觉得手臂一阵麻痛,几乎要失去了知觉,当啷一声,匕首落地,她软下身子,眼前一恍,姜煦的手指已点在了她的喉前。
姜煦道:“假如你身上有幸留了刀,不要手软,割断他的喉咙。”
傅蓉微扶住酸痛的手臂。
姜煦捡起匕首,亲手挂在她腰间,然后帮她揉捏着刚刚按痛的地方。
傅蓉微:“我明白了,但是这个位置,我找不准。”
姜煦牵着她的手,放在自己手臂上,摸到了肘下的那一点,按了下去,说:“就是这里。”
傅蓉微用劲也不小,但姜煦却面不改色。傅蓉微问:“你不疼吗?”
姜煦道:“疼尚可强忍,但酸麻是无法对抗的,掐准了位置和力道,对方的手一定会软。这一招通常用不到,除非万不得已。”
傅蓉微点头:“我记住了。”
姜煦:“平日里练得多,到时位置找得便更准。”
傅蓉微道:“我会常常练习的。”
时候差不多了,傅蓉微和姜煦结伴到正堂。
姜夫人早已在门口等着了。
傅蓉微跟着姜夫人登上了马车,她一扶马车的侧壁,便知那日姜煦所言不虚。
姜家的马车侧壁嵌了精钢,堪称刀枪不入,但也正因为此,马车格外沉,行走吃力,用了两驾,而且途中还要勤换马才行。
她们随身带的服侍丫鬟乘坐另一辆同样的马车。
而所有的行李都和粮草堆在一起。
财不如命值钱。
傅蓉微坐下之后,道:“瞧这马车造成这样,想必此去一路凶险颇多。”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姜夫人笑着赞了一句,道:“早些年,我年轻的时候,有一回随将军奔赴边关,路上遇了埋伏,马车防不住箭,即使有将军护着,我也受了点小伤。自那以后,将军在马车上下了大功夫,熔铸了不同分量的精钢,试了又改,改了又试,不厌其烦弄了好多回,才造出这样的车,既不影响正常的行军速度,又能防刀箭。”
说着,姜夫人挽起了自己的袖子,一直卷到了肩头,傅蓉微才看见她肩窝里的一处陈年伤疤,姜夫人侧着身,后背也有一处伤,那一箭贯透了她的身体。
“母亲。”傅蓉微帮她挽下袖子,道:“边关既如此凶险,母亲为何不选择留在馠都呢?”
“因为舍不得啊……”姜夫人悠悠道:“我丈夫在战场上生死未卜,我在馠都也是提心吊胆,倒不如与他同在一处,反正我们这一生,是生死与共的,我想在他身边。”
傅蓉微神情有些怔愣。
姜夫人了然道:“你娘家的情况我多少知道些,你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笃定的夫妻之情吧。”
是的,从未见过,甚至都不敢相信它真的存在于世。
外面套好了马,轱辘辘出了府,上了路。
傅蓉微推窗向外看,四处张望,没见到姜煦的身影。
姜夫人道:“别找了,他骑马在最前面,他一回头能见着我们,我们难以看见他。”
傅蓉微悻悻缩回了座位,将窗户关好。
姜夫人道:“你既知边关凶险,怎么也义无反顾跟着来了?”
傅蓉微仔细想了想,说了和她一样的话:“舍不得啊……”
她选择去北关的最关键原因,并非是所谓附庸风雅的雪景。
是因为姜煦在那里。
去他所在的地方,吹他所吹过的风,见他所见过的月亮。
她心底里,就是这样简单的想法。
跋山涉水的艰苦非常人所能想象,只有经历过了才懂其中的不容易。
傅蓉微撑了三天,等到第四天的时候,就是强打精神的醒着了。
歇息时,姜煦来看了她们一眼。
傅蓉微正闭目养神,感到有人在拨弄她颊边的头发,敏锐地睁开了眼,姜煦跪坐在车里。
姜夫人披了件衣裳,道:“你们小夫妻说说话吧,车里太憋闷,我去外面透口气。”
她故意留给他们独处的空间。
姜煦道:“你这几天一直睡不好?”
傅蓉微不想显得自己娇气,咬牙硬抗:“头一回,难免不适应,慢慢就好了。”
姜煦摇了摇头,道:“你警惕心太强,而且一向眠浅,这样下去不行,我已经派人去附近的城镇配药了,你服用些安神的药丸,晚上能睡得安稳些。”
傅蓉微皱眉:“服了安神药,那可就睡不醒了,会误事的吧。”
姜煦道:“不准误事那是针对我们的军令,对你和娘不好使,更何况,万一有什么,你们即便是醒着,能做的也有限,好好睡吧,你照顾好自己,我才能放心。”
再次启程之前,姜煦送了药来。
是一个小瓷葫芦的药丸。
姜夫人点头示意:“吃了药,睡一会,养足精神,别折腾自己。”
傅蓉微服了药,等车走到平稳的大路上时,躺下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觉,再醒来,已是深夜,四周静悄悄的,姜夫人呼吸均匀,也陷入了深眠。
傅蓉微睡了个神清气爽,悄悄将车门推开了一条缝,怕吵醒姜夫人,仗着自己身形单薄,硬是从那窄窄一条缝中挤了出来,轻手轻脚的,没发出一点声音。
夜里负责放哨的巡兵立刻注意到了她,远远的举高了灯,照了一下。
他们扎营在一处树林中,傅蓉微脚下踩着厚厚的枯叶,抬头看树梢已经没剩几片叶子了,光秃秃的,夜空一览无遗,薄纱一样的云飘在天上,月亮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傅蓉微出神的看了一会儿,那个巡逻兵提灯走来,在她面前躬身行礼,道:“见过少夫人,少将军请您到前面营中相见。”
傅蓉微望向前面,黑漆漆的。
巡逻兵不能擅离职守,他将自己的油灯递给她,说:“一直往前走,别看两边,地上留了记号,前面稍大一些的营帐就是少将军歇的地方,里头亮着灯呢。”
傅蓉微接过了灯,独自往前走去。
一路上,黑色的营帐看似布置随便,但走在其中,极容易迷失方向,想必是围成了某种阵,她要时不时停下,仔细寻地上的记号,才能保证方向准确。
很快见到了亮灯的营帐,确实比旁的更大一些。
帐前一个人站在那里,正等着她。
姜煦身上的银铠哪怕夜里也是一丝不苟,穿戴整齐。
他望着她:“你来啦。”
傅蓉微道:“你还没休息?”
姜煦道:“我守着阵眼,一步不能离,只能委屈你自己找过来,一路上害怕吗?”
第65章
“没什么可怕的。”傅蓉微满不在乎的说了一句。
宫里的巷子更黑更静, 高高的红墙遮天蔽日,见不到星星也见不到月亮,每一寸砖都浸染了鲜血, 夜风呜咽时像是冤魂在哭嚎。
那样孤寂难熬的日日夜夜都熬过来了,如今听着林中虫鸣声都觉得可爱。
傅蓉微走到姜煦面前。
姜煦揽了一下她的肩膀,说:“到我帐里休息一会儿, 比车里能宽敞些。”
傅蓉微被他推进了营帐里,转身却见姜煦停在外面, 并不进来。傅蓉微问道:“那你呢?”
姜煦道:“我守夜到丑时。”
傅蓉微独自进帐躺了一会儿, 睡了一整天的她, 现在无比清醒, 毫无睡意。姜煦的床虽然宽敞, 但过于简陋坚硬, 像躺在石头上。
直到后半夜, 外面的夜间巡防换了一拨人,尽管他们的脚步非常轻, 傅蓉微还是听到了动静。
姜煦进帐躺在她身边,昏暗中见她睁着眼睛,一片清明,他从怀里摸出了药。
傅蓉微哭笑不得,哪有这么喂药的,一天三顿当饭吃, 她道:“别给我吃药,我就快睡了。”
姜煦停住了动作。
傅蓉微闭上眼睛, 感觉一张薄毯轻轻落在身上。傅蓉微睡不着, 越躺越清醒,越清醒, 心里挂念的事情就越泛滥。
她上一世依附权势而活,宫里手握权柄的人是皇上,体贴顺意已成为她烙在脸上的面具,傅蓉微不晓得原来摘取一个人的真心也可以如此轻易。
这份珍贵的心意捧在手中,令她忽然生出了一点无措的意味。
傅蓉微此刻虽然懵懂,但也意识到,对待姜煦不能像对待皇上一样。
姜煦理应配得上更好的。
姜煦休息了两个时辰,醒来推了推傅蓉微,傅蓉微懒懒的睁开眼睛,假装刚醒不久,姜煦用毯子裹着她,拢进怀里,脚不沾地一路疾行,送她回到马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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