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夫人正常安睡到启程时,原本并未察觉傅蓉微夜里悄悄离开,但车里多了一张狐狸毛的薄毯很显眼。姜夫人眼神一定,什么都明白了,却没有多说一句话。
行军第十天,他们已经靠近了北关,傅蓉微在夜里已经能感受到肃杀的风。
不过她与姜煦再没有偷偷会过面。
‘天色刚暗下去的时候,月亮黯淡的挂在天上,日头的余光在天际晕染出一片赤霞,傅蓉微就站在车旁,望着那群山掩映下的最后的余晖,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
姜夫人喝了口热水,说:“那座山叫佛落顶。”
傅蓉微重复了一遍:“佛落顶?”
姜夫人笑了笑:“山上的人说早年曾有佛光降临山顶,所以才得了这个名……等明天我们越过了那座山,往前再走半日便是华京。咱们娘来就停在华京,他们赴往边关驻营。”
姜煦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朝这边走来。
傅蓉微望着他那依然一尘不染的白铠,心里纳罕,他怎么一点都不见脏呢?
姜煦来到她们面前,先向姜夫人请了安,道:“母亲,父亲留了斥候在此地等我,军情有变,父亲已孤身深入敌营,军令命我前去佛落顶接应。”
他的神情冷静,不见任何慌乱,仿佛不是在说军情急报,而是在说一件平凡至极的家常事,以至于傅蓉微用了半刻才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
姜大将军现在情形不妙。
傅蓉微不知此情形该如何面对,于是安静地观察。
姜夫人手指一颤,心已经不安了,她握住姜煦的手臂,道:”军令如山,莫要耽搁,你去吧。“
姜煦看了傅蓉微一眼,转身离开。
傅蓉微目送他的背影融入了夜色中。
姜煦此行不能声势,只点了一小队精锐,其余人原地扎营,等待消息。
趁着夜色,一队轻骑在马蹄上裹了棉布,走一侧偏僻的山路,悄悄潜入了佛落顶。
如果按照上一世的轨迹,姜大将军和姜煦都不会有事的,他门的功名都还在后头,等再过几年,姜长缨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官至镇北大帅,姜煦在加冠之年时,也会被人称呼一声少帅。
马车里,姜夫人跪坐在中央,双手合十无言祈求。
傅蓉微也学着她的样子,跪坐在旁边,问道:“母亲求的是何方神佛。”
姜夫人闭着眼,淡然回答:“神佛大概是没用的,我求的是姜家祖上,请前辈们的在天之灵庇佑。”
听起来确实比神佛更靠谱些。
傅蓉微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脑子里却一片空茫茫,像是陷进了虚无中,她放任自己沉溺在其中,然后见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姜煦。
但却是一个浑身是血,骨肉嶙峋的姜煦。
是曾入梦向傅蓉微复命的那个姜煦。
傅蓉微一个激灵,惊醒了。
夜深了,巡逻的士兵见马车里灯仍然亮着,来劝她们休息。
姜夫人示意熄灯。
灯灭了,她们呆在黑暗中,姜夫人拖过那条狐狸毛的薄毯,搭在傅蓉微的身上,道:“这都是常见的事了,多遇见几回就习惯了,好好休息,会没事的。”
傅蓉微轻轻的“嗯”了一声。
姜煦夜里奔上了佛落顶,第一件事便是找姜长缨会和。
姜长缨当初决定带兵先行一步,其实是一脚踏进了一个圈套。
他门在馠都收到的情报是,边关附近匪患猖獗,劫掠了好几个村庄。
姜长缨行至佛落顶,与此地的山匪碰上了,才发现事情不简单。
根据姜长缨留下的消息,佛落顶的山匪囤积了大量的兵器和火药,甚至在山下到处抓铁匠,他们还在山里建起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军械厂。
这事可就大了。
山匪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在地处边关的位置,他们所囤积的兵器和火药,是打算用在谁身上?
姜长缨是绝不能坐视不理。
守在此地斥候将这几日的情形,事无巨细的回报给了姜煦。
佛落顶的山匪头子姓梁,单名一个雄字,梁雄。
姜长缨到了佛落顶附近并没有急于行动,而是耐心勘探了两日,才做出谋划。姜长缨是正经向山上递了拜帖,被梁雄请上山做客的。
时间正是今夜。
姜煦在抵达佛落顶山脚之前,姜长缨已先一步前去虎穴刺探了。
姜长缨的计划也很明确,今夜行动,由他在宴席上拖住山匪,姜煦带人抄了他们家的老巢。
一窝不成器的山匪怎么可能与朝廷的军队抗衡,随便动动手指头,铁骑压过来,也就足够掀了他们的家里。
但其中有两层顾虑,令姜长缨未能妄动。
一是,山上藏着的铁匠都是被劫的平民百姓,也是山匪门握在手里的人质。
二是,山上囤积的火药量大,足以炸翻一整座山,一旦山匪们见状不妙,被逼上绝路,点燃火药同归于尽,到那时情况将无比惨烈。
姜长缨给姜煦的命令,就是先找到囤积兵器火药的地方,确保守住,不能有意外,其次,才能放开手脚收拾这帮山猴子。
姜煦骑马在山林中穿行。
他在军中是专做这个的,他用兵爱走险招,擅长奔袭用阵,刺探刺杀是他最拿手的本事。
姜煦既然上了山,别说是一个军械厂,哪怕就是老鼠洞,也不会漏下一个。
山匪的老窝里,正歌舞升平。
姜长缨带了人来,但不多,双方勉强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姜长缨没有翻脸,梁雄也没拦着他的人跟上山,毕竟来的人不多,瞧着也掀不起浪。
匪窝里还有女人,想来都是从村子里抢来的,穿着不合身的衣裳,带着一身的伤,满脸是泪的在一群男人面前扭动着腰肢讨好。
姜长缨皱眉很不高兴。
梁雄可不在意他的脸色,他越不高兴,梁雄就越得意。
三碗米酒佳酿下肚。
梁雄的络腮胡上也沾了酒,抓过一个女人,在她的肚兜上擦干了脸,对姜长缨道:“大将军可是稀客,来就来呗,还专门递上拜帖,我等草寇可是受宠若惊啊,大将军如此客气,想必今日是来交朋友的了。”
姜长缨道:“能不能交成朋友,还得看今夜能不能聊得来,梁兄,听说你现在可是家大业大,囤了不少的精兵良将啊。”
梁雄又自己干了一碗酒,低头嘿嘿一笑:“都是闹着玩的,怎么还把您给惊动了呢。”
姜长缨道:“当然是不安心啊,佛落顶可是个好地方,进可攻,退可守,往前是华京城和我的军队,往后则是中原大地。您这爪子长出来了,是想往哪抓啊?”
梁雄道:“烽火狼烟,乱世里,谁还不是为了自己啊,闲着没事我去抓人家干嘛。谁给给我钱,我就请谁上桌喝酒,谁能给我命,我就跟他拜把子兄弟。大将军,您今儿打算交我梁雄这个朋友吗?”
姜长缨倏地抬眼:“当然。”
可他的神情可实在算不上友好,荒腔走板的歌舞也都知趣的停了,女人们吓软了身体,手脚并用的往外爬。
一时之间,厅堂里已经一触即发。
第66章
梁雄毫无畏惧, 他在佛落顶扎根十多年了,佛落顶虽然靠近北关了,但还属于冀州的范围内。梁雄之所以能将山头做大, 其中很大原因是冀州官匪勾结,得益于冀州的庇护。
姜长缨驻守关外,有时遇上了, 会管一管,但大多数时候, 他的手伸不了这么长。
当然, 梁雄也不会嫌命长特意到他面前找死。
姜长缨此番上山, 就是要看看梁雄到底有多大的胆子, 敢与驻守北关的姜家军叫板。
梁雄当了十多年的山大王, 难免有点飘, 见了官府, 也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说句实在话, 依当今的情势,冀州守备军都要看他的脸色办事。
他也没把姜家军放在眼里。
姜长缨再厉害,那也是个外人,冀州是他的地盘,佛落顶是他的老家,强龙压不住地头蛇, 更何况,他还有足够的火药作为底气。
梁雄阴阳怪气的开口道:“大将军, 奉劝您一句, 站在别人的屋檐下,最好是稍弯一弯腰, 免得碰头啊。”
姜长缨冷笑一声不为所动,他带来的那些人站起身围城了阵,梁雄捏摔碎了一个酒碗,山匪们也抄起了武器,一拥而入,隐隐形成了对峙之势。
山寨外潜伏已久的姜煦等的就是这一刻,厅堂起了冲突,门口守卫薄弱,姜煦一个手势,带着人纵身钻进了寨子里。
火药的存放条件很刁钻。
温度不能太高,环境不能受潮,尽量避光,远离房屋柴火。
在山上找这样一个地方可不容易,姜煦的搜查大致有了方向。
他避开了一路上的岗哨,耐着性子在山寨里转,很快摸清了寨子的地形,临崖而建,寨子后门有一条小路,通出去没多远,就是一座悬崖。
姜煦蹲下身,在崖边摸索了几下,捞到了一条绳索……继续摸,还不止一条,他踢了一块石头下崖,很快听到了落水声,崖下是河。姜煦招来裴青,道:“这是他们逃生的后路,叫两个人守着。”
裴青点头。
姜煦又吩咐:“把旺财放出来。”
裴青卸下身后背着的一个竹笼子,掀开盖,旺财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姜煦捡回来的这条小黄狗养了好几个月,也才只有一根萝卜高,想必只能这样了,姜煦已经驯服了它的鼻子,通常情况下不会出错。
裴青去安排人手截断后路。
姜煦道:“旺财,走。”
他牵着狗继续向寨子深处摸去。
前厅中,双方仍剑拔弩张。
梁雄自信是他的震慑起了作用,姜长缨不敢妄动,殊不知,一切节奏都在姜长缨的控制下收放自如。
姜长缨估算着时间,暂且退了一步:“何必呢,既然要朋友,最好不要动刀动枪,伤了和气。今天我拜上山,也只是为求一个心安,我姜家军驻守居庸关,这一去,面朝北狄,背后可是正正对准了佛落顶啊。身后悬着一把敌友不明的刀,任谁也不会放心。”
姓梁的不知死活挑衅:“大将军害怕了?”
梁雄也不想给自己惹一身大麻烦,但言语上一定要极尽羞辱才肯痛快。
姜长缨态度一紧:“梁兄若是不能让我安心,那我只能给自己求个安心了。”
梁雄意识到差不多了,挥挥手让自己人先放下刀,退至门外,道:“大将军,我梁雄也是知礼的人,办事一向讲究有来有往,不如我们再谈谈?”
姜长缨表情淡淡的:“谈条件啊?”
梁雄笑眯眯道:“我是土匪,就只看钱,不用绕弯子。”
话音刚落,姜长缨还没说话,外面忽然闯进来一只海东青,直冲进了厅里,扑向了梁雄,利爪对准了他的右眼。
梁雄凭借多年的经验,身体本能翻下宝座,在地上滚了一圈,才保住了自己的眼睛,起身抽刀,怒喝道:“哪来的畜生!”
可就在这转瞬间,厅里已经不见了姜长缨的身影,外面传来了兵戈相撞的声音,梁雄意识到不妙,三步做两步冲到了门外,他的人已经被姜长缨训练有素的部下逼到了下风,而且山门外一道火光蜿蜒攻了上来,簇拥着姜家军的旗。
散兵游勇的山匪。
训练有素风行电扫的姜家军。
真正碰一碰就知道双方的软硬了。
梁雄大呼一声:“撤,快撤!”
他这一撤就是冲着后路去了。
姜长缨放走了一小股山匪,眼睁睁看着他们往寨子深处撤走。
副官上前,道:“大将军,海东青是少将军放来的,意思是已寻到了存放火药的所在,您为何还要把他们放了。”
姜长缨眉眼森冷:“你会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放在一个盒子里吗,狡兔还三窟呢,且看着他们到底往哪去。”
另一侧,姜煦找到了一处山穴,在里面找到了卷好的一扎一扎的火药,他当即命人就地方便,彻底浇湿了此处的火药。
裴青道:“少将军,单看这些火药的量,似乎没什么威胁。”
旺财摇着尾巴,一脸急切地望着外面。
姜煦道:“恐怕不止这一处,走,继续找。”
他算着前厅也应该动起手了。
姜煦攀出这一处山穴,跟在旺财的身后,继续深入了一段距离,听见了林中仓促的脚步声,他一手搂起狗,闪身躲了起来。
梁雄带着人疾步经过。
姜煦疑惑了一瞬,随即明白了,坠在那一行人身后,悄声跟着。
他们果然是冲囤积火药的山穴去的。
一进去,不敢点火,先问道了一股骚味,梁雄扇着鼻子,骂骂咧咧道:“什么味……”
他从角落翻出专门照明的珠子,凑近了去瞧那些火药,发现油纸包已经被拆着,火药粉上湿漉漉的,梁雄眯着眼,蹲下身,用手一摸一捻,还放到了鼻尖前闻。
——“我呸,呕!老子的火药被人用尿滋了,他娘的,好一个姜长缨,堂堂骠勇大将军,办事如此恶心!”
梁雄好像快要疯了,怒气冲冲的带着人往外走。
他不信所有的地方都被掏干净了。
姜煦又跟了出来,听见梁雄吩咐:“哥几个兵分三路,去剩下的地方瞧一眼,他们的速度没那么快,如果来得及,立刻准备拉线引爆所有的火药,我们从崖下脱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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