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蓉微望过去,瞧见那车窗上都镶金嵌宝,透着浓浓的华贵之气。傅蓉微虽没有出远门的经验,但也不是傻,北上越偏僻的地方,山匪越肆虐,遏制不住,这样高调的马车,是唯恐她不够扎眼,叫嚣着让山匪来劫。
姜煦冷笑了一声,伸手摸向马鞍,勾下了随身的弓,马饰上挂着箭囊,他腾空而起,踩在鞍上,拈弓搭箭,对准了那辆价值不菲的马车。
萧磐听到身后风声不对,回忘了一眼,面露惊悚:“姜煦,你要干什么?!”
姜煦的弓如满月,冷着脸,一箭射出,萧磐身形瞬动,也没能追上那流星飒沓的羽箭。
一箭裂石,贯透了马车,从另一侧射出,去势不减,直到钉入了百米开外的那棵柳树上。
萧磐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怒火也迟了片刻才跟上。
“姜煦!你发什么疯?!”
他为造这么一辆稀世的马车,可谓是耗了不少心力,姜煦一箭下去,付诸东流。
姜煦收了弓背在肩上,仍旧踩着马鞍,居高临下,道:“绣花枕头不中用啊,王爷,改日得闲请您见识一下我们军中的马车,内壁嵌了整面精钢,别说是普通的弓箭,就算是火弩一时半会也穿不破。”
萧磐准备的车又容易被抢,还防不住弓箭,北上的路多凶险,自然不是首选。
姜煦在马背上坐好。
傅蓉微目光落在他飞扬的头发上。
能把萧磐给气炸了肺,她发现姜煦这个人,有点邪性在身上。
姜煦朝傅蓉微伸出手,傅蓉微毫不犹豫将自己交给了他,姜煦把她拉上马,坐在身前,玉狮子的雪蹄一扬,猛地窜了出去。
姜煦回头吹了声口哨。
傅蓉微的小红马得了主人的令,挣脱了萧磐的控制,奋力跟了上来。
姜煦一路驰骋到了城门口才停下来。
到了馠都城便不允许纵马了。
姜煦倾了一下脖子,见傅蓉微的头发已散了大半,于是伸手帮她都拢在身后。
傅蓉微今日出门骑马游玩,穿着一身劲装,发髻用一根蛇形的银簪简单挽起,姜煦借着位置的方便,一勾手就把她的簪子取了下来,他自以为然的摆弄了一阵子,结果越弄越乱,如瀑的青丝在他手里跑来跑去,就是不肯听话的挽在一起。
傅蓉微眼里含笑。
等身后的动作终于停了,她伸手悬在肩头,掌心朝上。
姜煦将簪子放进她手中。
傅蓉微道:“箭玩的不错,一根小小的簪子你驯服不了?”
姜煦没说话 。
傅蓉微左手探进了发中,玉腕也露出一截,几下就将所有的头发缠在手上,挽至头顶,拢成了一个灵蛇髻,发簪斜着插了进去,只露了一颗精致圆润的蛇头点缀在发中。
傅蓉微的后脖颈全部露出,感受到了姜煦吐息的温度。傅蓉微道:“只教你一次。”
姜煦顾不得闹市禁马的说法了,过了城门,专挑沿着城根的僻静小路走,很快就绕路奔到了将军府的后门。姜煦扣紧了傅蓉微的手,直奔自己房间。
傅蓉微被按在妆镜前,还在止不住的喘息。
姜煦再一次拔掉了她的银簪,然后双手捧住了她的头发。
傅蓉微对着铜镜,看见了姜煦专注的眉眼,也看见了自己此时风情凌乱的模样。
太不体面了。
可是管他呢,这里是将军府,不是在宫里。
姜煦试了两次没能做成样子。
傅蓉微想起了自己幼年时第一次学挽发的时候。
她在侯府没有贴身的丫鬟,像其他几位姐妹,根本用不着自己动手,每天晨起无数丫鬟婆子围着伺候,将一切衣饰打扮准备的妥帖无比。
傅蓉微身边只有花姨娘和钟嬷嬷。
钟嬷嬷不擅长这些,挽起来的花苞总是松松散散,稍微跑几步就乱了。花姨娘倒是梳的一手好头,哪怕只用一根木簪,也能将她打扮的精致漂亮。
傅蓉微第一次挽发,是在十二岁,她两只手都举酸了,拆了一次又一次,用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做到自己满意。
姜煦比她笨。
傅蓉微等了他一个时辰,他依然在盯着傅蓉微散了满肩的头发愁着。
——“再教我一次。”姜煦很理直气壮地开口。
第63章
傅蓉微敛神道:“原来少将军也有学不明白的时候啊。”
“我学不明白的东西太多了。”姜煦用手背轻扫着她的头发, 道:“你从头教我好不好?”
傅蓉微欣然答应:“好啊。”
能不能学会也就最后一次了。
她把自己的手探进了头发中,接下来的每一个动作,都十分的缓慢细致。
姜煦学完这一遍, 便没有机会动手再试了。将军和夫人听说他们二人回府了,派了人来请。
傅蓉微把姜煦推出去,招呼桔梗拿来衣裳, 又填了几分颜色,对姜煦道:“走吧。”
路上, 傅蓉微道:“萧磐那个人睚眦必报, 今日我们给了他难堪, 他必定记恨在心。”
姜煦道:“即使不给他难堪, 我与他也早已水火不相容了, 无非是把脸皮撕得更彻底一些, 不用担心, 我会应对。”他说:“我受不了他看向你的眼神,不怀好意。”
傅蓉微摇了摇头, 喃喃道:“他这个人……当真是怪。”
到了前院见了大将军和夫人。
姜长缨面色有些凝重,他是个杀伐果决的人,见了面第一句话直接说正事:“原定两天后启程,你们的安排不动,我带着副官先行一步,今夜就走。”
姜煦立刻问道:“边关出事了?”
姜长缨点头:“是出了点事, 但与北狄无关,是匪患。”他拍了拍姜煦的肩膀, 道:“好孩子, 长大了,保护好家里人。”
姜煦道:“爹放心。”
姜长缨做了决定, 连晚膳都没用,天色刚一暗下,便动身前去营中,点了一队亲兵上路。
家中便只剩下母子媳妇三人了。
姜煦追着姜长缨送了一程。
姜夫人则在家里点了灯,与傅蓉微夜谈。
“我们不上前线,随军的家眷全都安置在华京,我们在城里也有一座院子,他们男人去军营,我们退守在城里。”
傅蓉微单凭自己的想象,描绘不出华京的样子,她问:“母亲,华京是个怎样的地方?”
姜夫人道:“华京是一座边城,是距离关外最近的城池,一旦边关破了,华京是直面匪寇的第一座城,华京若是失守,往南一马平川的中原大地,便要被铁蹄践踏了。”
华京也并非固若金汤,那里相对关外能稍好一些,但也随时随地有可能被战火侵袭。
姜夫人看着傅蓉微,笑了笑,说:“好孩子,你既嫁了我姜家,有句话我一定要告诉你,姜家人,需时刻有竭诚尽节的觉悟。”
傅蓉微道:“那是自然,我与父亲母亲……还有阿煦,共进共退。”
姜煦送父亲出了城,又纵马而回。
姜夫人见儿子回来了,不再留傅蓉微说话,让姜煦把媳妇带回去,珍惜最后两日的安稳。
傅蓉微回房间洗漱沐浴完,湿着头发坐在妆镜前,桔梗拿着毛巾,帮她拧干头发。傅蓉微不喜欢身边的人多话,所以到了晚上,用桔梗比较多。
桔梗是个拒了嘴的闷葫芦。
傅蓉微问一句,她答一句。傅蓉微若是不问,她就一个字也不说。
姜煦先她一步洗好了,男人天生火力旺盛,头发都快干透了,他靠在花帐里,垫高了枕头,一声不吭不知道在想什么。
傅蓉微头发干的差不多了,挥了挥手,示意桔梗退下。她踩着鞋,来到床边,伸手拨开了床帐,低头俯视着姜煦的脸,平静地问道:“阿煦,你想要一个孩子吗?”
姜煦屈起一条腿,慢慢坐了起来,他们的床榻有些矮,姜煦坐起来,也要抬头才能直视傅蓉微的双眼。
傅蓉微等着他的回答。
姜煦莫名哑了嗓子,坦诚回答道:“想,但不能是现在,你明白的吧。”
傅蓉微好似明白,又好似不明白,心中隔了一层阴影绰绰的纱,有猜测,却不明了。
姜煦伸出手,轻碰了碰傅蓉微的腰腹,道:“孩子才是困死你的牢笼,你若是现在孕子,便哪也去不得。”
傅蓉微握住姜煦的手,坐在他旁边,望着他:“所以这是皇上真正的意思?”
姜煦沉默着点了点头。
假使傅蓉微怀孕,她和她腹中胎儿,就必须要留都为质。
这么一说明白,大婚那夜,姜煦的反常忽然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
傅蓉微当然不肯屈服于这样的算计,她释然一笑,道:“咱们的皇上啊……”
……到底还是不够狠绝。
后半句话,傅蓉微没有说出声。
说仁慈,不肯一仁到底。
说狠,又纠结着下不了手。
傅蓉微道:“皇上对你其实不错的,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从前有渊源?”
姜煦道:“我七岁时,回馠都,呆了两年。”
傅蓉微道:“我知道,这件事,你好像说过。”
姜煦回忆起小时候的事,他说的很慢,因为时间相隔太久,细算两辈子也有几十年了,很多事情像是水中模糊的倒影,他要潜进去,拨开浑水,才能再次触及到。
“皇上只留了我自己一人在都城,母亲本想陪我,却没有被允准,父亲母亲都回了关外,我一个七岁的孩子在府中很难让人放心,皇上便将我接到了宫里。”
姜煦是在宫里度过了那两年。
“皇上那时正年轻呢,我不知道他把我当成了什么,将我带进了朝晖殿里住着,见我闲着无聊,经常会宣朝上的大儒进宫教我读书。”
姜家武将出身,在读书一事上,没那么重视。姜煦在边境,开蒙认字就比寻常读书要晚一些时日,再加之身边无师父敦促,所以,课业一塌糊涂。
“我小时候是个很乖的孩子,母亲离都前抱着我哭了整完,一句一字的嘱咐我照顾好自己,听皇上的话,我都做到了。皇上让我学什么,我就学什么,皇上不想看我骑马射箭,我就彻底不再碰那些东西。”
他在宫里都快被养成一只断爪的猫了。
“转机在两年后的秋猎。我九岁,两年间,皇上娶了妻,立了后,宫中后妃给他生下了两个孩子,但一个死婴,一个意外夭折,都没能活下来。秋猎上,皇上心情苦闷,身上总沾着酒气,有人给皇上献了一匹烈马,几十个汉子都降不住,皇上醉意朦胧,当场赐给我了。”
傅蓉微猜到了:“你驯服了那匹马。”
姜煦说:“是的。”
当年只有九岁的姜煦,圈在宫里养了几年,日日诵读经书,马和弓都抛了,所有人都以为这只姜家的小豹子已被磨平了利爪,但他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出手,便是风华慑人。
“皇上沉默了很久,记得他的神情很复杂,回宫后,皇上给了我一块石头,让我用一个月的时间磨平。”姜煦道:“不用一个月,我就磨平了石头的棱角,把它圆圆润润的交给皇上。皇上拿起石头,问了我一句话。”
傅蓉微见他停了,急于知晓答案,追问:“他问了你什么?”
姜煦思索着,道:“皇上问我,石头坚硬,磨平它的棱角只需不到一个月。如果要磨平一个人的棱角,需要多久?”
姜煦当时的回答是——
“我告诉皇上,人与石头不同,石头是死的、硬的,人是活的、软的,石头的棱角会被磨平消失,但人不会。人的棱角永远存在,要么长在外面,扎向别人,要么长在里面,刺向自己。”
……
傅蓉微也因为这个回答而感到心神震撼。
那是九岁时的姜煦。
那一年立冬前,皇上将他送回了边关,把不肯屈服的小豹子送回了他的父母身边。
难怪皇上赐他表字良夜。
皇上是真的在他身上寄托过一线希望。
傅蓉微用手掌贴在他的心口处,道:“那你现在的刺是长向哪里?刺伤的是别人还是自己?”
其实他们彼此都已经千疮百孔,浑身的刺最后都是倒着长进自己肉里的。
姜煦换了口气,捉住了她的手,道:“刺向萧磐吧,我总有一日,我要回来收拾他的。”
傅蓉微失笑,倒是意料之外的答案。
她说:“我与你同去同归。”
他们夜里并肩躺在同一只枕上,傅蓉微今天睡前,没拢头发,就任由那缎子一样的青丝散在枕上,随着她的动作,往姜煦那头涌去。
姜煦手指尖发痒,忍不住动手抓了一把,放在鼻前,嗅到了浅浅的桂花香。
傅蓉微纵容着他的小动作,假装没发现。
姜煦挑起一缕自己的头发,与她打了个结,但傅蓉微的发实在太顺,像握不住的水,哪怕是打成死结,也能自己滑走。
红烛仍亮着。
姜煦玩的不亦乐乎。
傅蓉微忍不住起身,拿了一把铜剪回到榻上,姜煦惊了一下,往后躲了一下。傅蓉微追上榻,剪了一缕他的头发,然后又同样绞了自己一截。
傅蓉微手指灵巧,取了两根红绳加进去,将两人的头发打成了一个同心结。
这一次,因为有了红绳,所以系得很紧,散不了。傅蓉微把头发装进了随身的荷包中,缝死,塞进自己这边的枕头下,吹熄了灯烛,背对着姜煦,淡淡了说了声:“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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