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姜夫人不懂。
傅蓉微说:“离都前,皇上召见阿煦,同意我们举家一起赴边关,但有条件,若我有孕,须把我送回馠都修养。我和阿煦的孩子必须生在馠都。”
姜夫人目露惊讶,宽大的袖子拂过桌面,带倒了茶杯:“怎么会……竟是这样?”
茶汤滴滴答答的淌落,傅蓉微一抬手,迎春立刻上前收拾。
傅蓉微握住了姜夫人的手:“母亲。”
姜夫人迟钝的转动目光看向她。
傅蓉微道:“母亲,咱们一家人真正能团聚的时日可谓是珍贵。”
姜夫人眼眶通红:“你们早就有打算了,怎么不跟我说呢?”
傅蓉微道:“因为我们都挂念着母亲的身体,不想让您过于劳心。如今我对母亲和盘托出,母亲既已知其中艰难,更要保重身体,好吗?”
姜夫人握紧了傅蓉微的手,悲悯地拨弄了一下她的头发,道:“好孩子,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啊,小小年纪便如此通透。”
傅蓉微心想,以往的经历都不算什么,毕竟都过去了,以后的事,才是未知的凶险。
佛落顶的地动,让傅蓉微心生警惕,她明白,命数是天定的,而不是人定的,她可以凭借上一世的记忆,做出不同的选择,预谋避开某些灾难,但一路上的岔口那么多,指不定别的路上更惨烈。
处境艰难,她不该掉以轻心。
傅蓉微说完这一番话,第二日,姜夫人就病了,请了郎中诊脉,说是偶感风寒,纳眠不好,问题不大,开了几贴药,叮嘱好好休养。
傅蓉微又忙碌起来了,守在姜夫人的病榻前,寸步不离的盯着。
姜夫人这才发现傅蓉微做事是多么的有条不紊。
一碗药送进屋安安静静,外头煎药的苦涩一点也没渗进屋里,有时候她在小憩,傅蓉微也不吵她,无论她什么时候醒来,饭和药总是温热的。病中的人不宜用浓茶,屋里的茶水经由傅蓉微的手,换成了口味偏淡的花茶,安神养血。
傅蓉微每日清晨在窗前一站,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从容,不仅院子里的丫鬟心生敬畏,姜夫人也打心底里庄重起来。
随着姜夫人的病渐日好转。
傅蓉微也有闲情逸致做些别的事情,比如说作画。
她在院子里,对着墙角的那棵柿子树,作了一幅重彩画。树梢上的红柿子一簇一簇的垂坠着,霜红可爱,枝头上压着一堆堆的雪,远景也是苍茫一片。
傅蓉微总觉得画中少了点什么,在院子里晾了几日,忽然有一天灵机一动,提笔在树下墙头填了一只兔子。
姜夫人病愈后细细观察她的画,又瞧着柿子树上已经开始由青转红的果子,道:“今年柿子又快结果了。”
傅蓉微给兔子勾勒了一双黑豆似的眼睛,道:“是啊,好兆头要来了。”
她忽然发现自己对柿子的喜爱已经超过了牡丹。
她开始盼着红柿满枝头的那一天了。
第71章
华京知府孙舟远在任已有十三个年头了。
十三年前, 华京还没有这般繁盛,低处偏远,人烟稀少, 住在这里的人都是饱受战乱和贫寒的百姓,缺衣少食是常态,连一天三顿的干粮都不能保证。
孙舟远走马上任的第一年, 首先带人开垦了周围数千亩的荒地,随后又牵线连通了一条横贯东西的商道, 百姓们才渐渐过上了丰衣足食的日子。
这几年, 孙舟远见华京渐渐成了样子, 又主张办起了私塾。
万般皆下品, 惟有读书高。
这是他们文人刻在骨子里的意思。
私塾就办在知府孙舟远自己的府邸上, 全华京到了启蒙年龄的孩子都可以进府听先生讲学, 授业的先生名气不大, 但品行耐心极好,也不收束脩。
时逢小寒, 是姜煦的生辰。
姜夫人在这一天做了许多油酥面,家中人人分一碗,吃了个热乎,还有许多一碗一碗的盛了,装在食盒中,姜夫人说要去送给私塾里的孩子吃, 往年也都是这么做的。
外面天色刚蒙蒙亮。
正好是念书的孩子们刚上学的时辰。
傅蓉微念着姜夫人大病初愈,冬日里天寒地冻, 冷气袭肺, 便劝她歇在家里,自己走一趟孙府。
孙府与姜府在同一条街上, 一个在街头,一个在街尾,坐车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傅蓉微看着下人们把食盒送进府中,孙氏得了消息带着孩子们迎她进府喝茶。
“怎好劳动少夫人亲自跑这一趟?”
“母亲身体不好。”傅蓉微笑着道:“不然,她也想来瞧瞧这些孩子。”
“姜夫人当真是疼孩子的人啊。”孙氏感慨了一句。
傅蓉微今日才刚听说孙舟远这些年的政绩,有种打心底里的敬重。
孙氏瞧着她道:“少夫人最近好像也清减了些。”
傅蓉微道:“等转过春就好了。”
孙氏笑了:“是啊,谁不盼着春天赶紧来呢。”
天色大亮了,却也昏沉沉的,厚重的云压在头顶上,北风撕扯着窗户。
孙氏道:“今年雪来的真晚。”
傅蓉微问道:“往年通常什么时候下雪?”
孙氏道:“若是在往年啊,冬至日前后就开始飘雪沫子了,等到大小寒,街上的雪能与膝平齐……主要是孩子们喜欢看雪、玩雪,一到下雪,我这院子里就乱糟糟的简直没法看。”
傅蓉微已经能想到那种场面了,她期待着雪,又不敢强求。
孙氏站在廊下抬头瞧天色:“不过也许不远了。”
傅蓉微向北方眺望,那边连绵的山顶上,覆盖着一层霜白的雪,终年不化。
私塾里的孩子们吃了油酥面,到傅蓉微面前拜谢,傅蓉微告辞离开时,看见了一顶青布小轿停在孙府门前,是孙舟远回府了。
傅蓉微停伫了片刻。
孙舟远在门前下了轿,傅蓉微与他彼此见到,隔着一段距离互相见了礼。
傅蓉微坐车又回到姜府,穿廊而过时,身边的迎春忽然惊呼了一下:“少夫人,你看,雪。”
零星几片洁白绵软的雪花落下来。
傅蓉微伸出手,等了很久,才接到了一片。
冰凉晶莹的雪花触碰到人身上的温度,在她的手心里化做了一点濡湿。
傅蓉微疾步回到院子里,在姜煦的书房中找出了一张舆图,出门对着图向北边张望。
迎春和桔梗被她的反常吓了一跳,亦步亦趋的跟着。
“少夫人,您找什么呢?”
傅蓉微双手捧着舆图,在上面找到了玉关天堑的位置,目光定在了正北偏西的位置。
就是那里了。
玉门天堑,那里的雪才叫真的纷纷扬扬,从昨夜里就开始落,很快就覆盖了整个营地。
姜煦在轻甲外套了一件厚实的大氅,口鼻也用纱罩起来了,饶是如此,肺腑仍旧是不是犯病,呛得他一阵一阵的咳嗽。
裴青和裴碧提着酒和酥油面进帐,齐口同声道:“少将军,生辰吉乐啊!”
姜煦压下了喉咙里的痒意,伸手跟他们要酒。
烈酒入喉,肺腑难受不减,但身上却泛起了暖意。
裴青和裴碧围着火盆坐下,摆好了碗筷,一人一小碗酥油面,扒了两口就塞进了肚子里。
姜煦的那一碗却还没动筷,他靠在椅子里,说道:“雪下来了,北狄也该坐不住了。”
裴青抹抹嘴,道:“是啊,那帮蛮子就喜欢在雪里动作,这几天要警醒些了。”
裴碧道:“两年前,玄鹰营一举灭了北狄最精锐的顺乌尔图部落,他们稍微消停了两年,但听说今年他们重建了顺乌尔图,首领是山丹王子……也不知他们现在的战力如何。”
裴青道:“等今年交上手不就知道了。”
姜煦这时出声:“战力不差。”
裴青、裴碧望向他:“您是怎么知道的?”
姜煦简单道:“了解过。”
山丹王子是北狄最后的黄昏了。
上一世,是在山丹王子掌政的第十年,姜煦彻底打散了北狄的部落。
姜煦说起他对这个人的印象:“山丹十分了解汉人,他曾经专门到中原请了师父,学习我们的祖宗兵法。”
他长得倒是其貌不扬,个子小,身形不算壮,在他们北狄,崇尚力量和强壮,长成那个样子是会遭到嘲笑和欺负的。
山丹王子就是在欺辱中长大,然后凭借一身本事杀死了部落里的对手,爬上了高位。
可见他不是池中物。
裴青一顿骂:“什么玩意儿……他还学我们的东西?”
姜煦烤暖了双手,捂了捂胸口,平缓道:“今年怕是要打硬仗了,诸位可得有个准备。”
他走出营帐,一声鹰哨招来了他的海东青,给它喂了块冻肉,手臂一扬,将它放飞到天上。
雪白的海东青滑翔在漫天的雪里,迎着寒风,越飞越高。
华京城的雪从午后便开始不受控制,簌簌的落下,天地间就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傅蓉微搬了把椅子,捂着手炉,坐在廊下看雪。
迎春和桔梗怕她着凉,轮番劝她回屋,她不肯。
驿官冒着雪送了信来。
傅蓉微眼前一亮,问道:“谁的信?”
迎春把信护在怀中,撑着伞回到廊下,道:“少夫人,是华京来的信。”
傅蓉微眼中的神采一黯,默默地拆了信,是颍川王妃林霜艳的回信,但信中内容却是封子行所写。
封子行在信中详述了有关南越来使的事情。
南越国君亲笔手书诚恳认错,并应我朝要求,岁贡再加三层,更遣送了一位皇子进都为质,以示臣服。
封子行还特意提了一句,是萧磐向皇上提议接南越质子进都的。
简短的一封信,封子行字词斟酌,无一句废言,每一句话都蕴含着深意。
——萧磐提议接南越质子进都?
傅蓉微一时不解其中意思,但上了心。
值得一提的是,封子行末尾说来信的火漆有拆过的痕迹,委婉地警告姜煦发疯不要拉他一起下水。
傅蓉微把信压在枕下,一头雾水的思量了片刻,靠着引枕睡过去了。
再睁眼是被一声鹰唳惊醒的。
一时分不清是梦是醒,她踩着绣鞋推开窗,便见墙头上,一身白羽的海东青抓着柿子树的枝头,正在啄树上的果子,它不吃素,但却顽皮地把霜红的柿子啄成一地的烂浆。
院子下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傅蓉微忽然惊觉,此情此景竟与她的前几日做的画重合到了一起。
柿子原来已经熟透了。
傅蓉微明白了海东青来的用意。
她回屋翻出前些日子画的那一幅雪柿图,折了三折,卷起来,用油纸密密实实封住了,挂在海东青的爪子上。
傅蓉微让人到厨房要了一盘生肉,学着姜煦之前在家喂它的架势,把肉切成段抛到空中,被它稳稳的接住,生吞进肚子里。
海东青吃饱喝足,餍足地拍着翅膀回程。
姜煦接了海东青带回来的画,展平铺在桌子上,将折损的地方压平,落款处引着“栖桐君”三个字,是姜煦曾送给她的印章。
笔墨浓艳的柿子果下,卧着一只眼睛漆黑的白兔。
姜煦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只雪白的兔子,眉一弯,笑了。
华京城的雪终于停了,此时已经入了夜。
月光从云层后探出了头,雪月互相辉映,人间一片银光。
家家户户都关上了门窗,在家里燃气碳火,准备过冬。
孙舟远还在府衙里,听着手下回报城里的情况。
——“已经按家按户送去了今年的新炭,过冬的棉衣也都准备妥当,粮仓里还攒了点富余,万一谁家粮不够,倒是能再支点……”
孙舟远在书房里踱着步,问道:“馠都拨下的镇北军军饷呢?”
手下回道:“昨日刚到,可惜大雪封了路,进不了山,单独放着,等明日天晴了,我们扫清了山路,居庸关回派人回来运的。”
孙舟远点了点手指:“入了冬,军饷就是前线战士的命,千万不能掉以轻心,拨出兵力,好好守着,也告诉下面的兄弟,任何人家里有困难,可以跟我讲,谁都不许占人家军饷的主意。”
手下回:“明白。”
孙舟远处理完了政务,才传了轿子回家。
孙氏在府门前挂了灯笼等丈夫回家,一儿一女穿着厚实的棉衣,在院子扑雪玩。
两个孩子咯咯地笑着。
丫鬟无奈地追着,护得了这个,护不了那个。
孙氏踩着凳子亲手挂了四个灯笼。原本热热闹闹的院子,在她挂完灯笼下来时,忽然拉长了一段寂静。
孩子的闹声消失了。
丫鬟也没有任何声音。
孙氏疑惑地转头望去,只见丫鬟倒在雪地里不省人事,而两个孩子已不知所踪。
院子里一片空寂,雪地上,除了刚刚孩子打闹的痕迹,连一层脚印都没留下。她的两个孩子,无声无息的丢了,仿佛人间蒸发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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