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蓉微道:“听起来真是个难得好官,让人动容……可见,人还是不能有软肋。”
裴碧道:“今日我见孙大人忙前忙后,脸上的心痛和愤恨不像装出来了,也许这只是孙氏自作主张,孙大人并不知情呢?”
傅蓉微摇头:“我不信,你猜一下,什么样的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守卫森严的北仓纵火?”
裴碧自己心里也早有猜测:“要么是高手,要么有内应。”
傅蓉微道:“假如他是高手,来无影去无踪,他用不着专门劫走孙舟远的一双儿女。假如他有内应,而且这个内应有足够的手段帮他避开北仓的巡防,甚至还能助他在成事后全身而退,多么可怕啊。”
孙氏自己做不了这种主张。
华京城最大的权柄始终握在孙舟远的手中。
裴碧没法继续欺骗自己,道:“属下现在就可以传信给大将军,扣押审问孙舟远。”
傅蓉微抬眼问道:“那两个孩子的命能舍吗?”
裴碧立即明白,现在扣押了孙舟远,无异于打草惊蛇,那两个被抓走当人质的孩子就没命活了。
傅蓉微问他两个孩子的命能不能舍。
稚子何辜,裴碧怎么可能狠得下心。
傅蓉微又垂下眼:“既然不能舍,先想办法救人吧。”
裴碧道:“等明日,我私下去见孙舟远,问一问事情始末。”
傅蓉微熬了一晚,疲累极了,她点了点头,道:“好,明日再说吧。”
裴碧送她回卧房休息,始终跟在她身后两步外,傅蓉微站在屋门前,裴碧退后一步,道:“请少夫人保重身体,少将军日夜惦念着您呢。”
傅蓉微回头看着他:“怎么?我的身体看上去不好吗?”
裴碧一时语塞,他在军中多年也没遇见过这般刁钻的问题,这位少夫人身上怕是长了刺,扎手。裴碧嘴角一耷:“属下不该多嘴。”
傅蓉微心烦意乱之余,没有闲暇关注裴碧的神情。
她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她现在的丈夫是姜煦,不是皇上,她现在身处的地方是华京,不是馠都。她不再需要踩着别人的骸骨来保自己的命。她应该低下头多看一看那些在尘埃中挣扎求生的百姓。
迎春和桔梗已经歇过一觉,听见傅蓉微进门,同时起身,点了灯,伺候她把衣裳换下,又备好沐浴的热水。
傅蓉微泡进水里,靠在桶壁上合了眼,她也没料到,就这一会的功夫,竟然也能睡过去,甚至还做了个梦。
梦中的雪原白茫茫一片,看不到尽头,却有一道白浪冲了过来,带着飞扬的雪沫子,靠的进了,才看清是一骑精锐,为首者正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姜煦。
那道白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了眼前,梦中的傅蓉微来不及躲,惶然抱紧了双膝,那些铁骑像虚幻的风一样,拂过她的身体,逐渐远去。
傅蓉微遥望着他们远去的影子,转动了一下眼睛,却没醒。
玉关天堑,姜煦今夜带兵发起了第一次主动突袭。
雪已经比膝盖还要厚了。
姜煦只带了小股精锐,狂卷了北狄驻在附近的一处营地,俘获近千北狄军士,大获全胜。
营地里点起了火把,姜煦斩杀了营地的将领,以及半数不肯降服的士兵,优哉游哉地下令:“搜,把能用能吃的都搬回去,今时不必往日,咱们手头紧,再不能大手大脚了,得学着会过日子。”
北狄军中过冬储备的牛羊冻肉都给抬了出来,还有几大坛子好酒,成箱的兽皮。
姜煦一声令下,全部带走。
他们退守玉关,正好裴碧的信连夜传回了营地。
姜煦卸下战甲,伏在灯下拆了信。
裴青很是惊讶:“还不到一天吧,竟然这么快就有进展了?”
姜煦一目十行看完了信,递给裴青,道:“确实快,不简单。”
裴碧在信中详细述说了今夜对孙府的试探,以及傅蓉微的猜想。
姜煦与裴青四目相对,渐渐笑不出来了。
裴青不可置信:“孙大人,孙舟远,怎么能是他呢……孙大人多好的一个人啊。”
姜煦心里的复杂比裴青更甚。
上一世,没出过这档子事。
上一世,孙舟远在华京守了近二十年,兖王造反攻破了馠都,姜煦带着小皇帝北上,国土割裂,北梁定都于华京,他效忠于皇室正统血脉,以后得仕途也算得上是平步青云。
裴青沉默了一会儿,又嘀咕道:“一双儿女被绑,生死不明,假如换做是别人,也会难以抉择吧……”
姜煦终于开口,道:“他不该轻易去染指军饷,这已经是死罪了。”
他一双儿女的命金贵,镇北军十万将士的命也不贱。
假如筹谋烧毁粮饷的是北狄人,孙舟远的罪名上还要再加一条里通外敌。
裴青道:“阿兄在信中说,少夫人没打算立即抓人治罪,怕误了那两个孩子的性命,他们想着尽量把孩子保下来。”
姜煦把信扔进裴青怀里:“你跑一趟玄鹰营,把信交给父亲,听他定夺。”
裴青应了一声哎,揣着信出了营地。
山巅上已亮起了天光。
傅蓉微泡在微亮的水中,睡梦里无知无觉的滑了下去,水没进了口鼻,她挣扎着呛醒了。
被撵到外面伺候的迎春和桔梗急忙跑进来,慌手慌脚地用袍子裹住她的身体,扶着她出了浴桶。
迎春把火盆移到了床榻前。
桔梗用毛巾拧干傅蓉微的头发上的水。
傅蓉微回味着方才的梦,发现根本压抑不住心底滋生的想念。
分离有一段时日了,她真有点想他了。
裴碧次日等到快午时,傅蓉微的院里才刚有了动静。
傅蓉微罕见多贪会觉,宅子里上下谁也不舍得去搅扰她,毕竟前段时日她的辛苦众人都看在眼里,姜夫人多亏了她的照顾才能顺顺当当的养好病体。
裴碧递了话进屋,他要去见孙舟远了,问傅蓉微是否一起去。
傅蓉微原本没想见的,经过裴碧这么一问,临时改了主意,见一面也无妨。
既然一起见,便不必去州府了,傅蓉微直接下了帖子,将孙舟远请到了姜宅里。
孙舟远接到了帖子,一刻也没敢耽误,匆匆赶来了姜宅。
书房中,孙舟远躬身行礼:“下官见过少夫人,裴将军。”
傅蓉微笑了一下,问道:“孙大人可查到进展了?”
孙舟远回话:“暂时没有,但下官已与幽州、楚州的商会取得联系,他们仓中有可以周转的余粮,愿意低价售给华京,帮我们一解燃眉之急。”
能看出来他办事是真用心了。
裴碧不忍心开口了。
傅蓉微给孙舟远沏了杯茶,道:“镇北军的燃眉之急已有良法,那么孙大人你呢……你的难处该如何开解?”
第74章
孙舟远一时之间愣住了:“什么……我的难处?”
傅蓉微问道:“孙大人现在没有难处吗?”
孙舟远扯着唇角一笑:“眼下最大的难处就是镇北军的粮草供应, 下官与将军夫人始终是一条心。”
傅蓉微有点看不懂他这个人了。
孙舟远又说回到粮草上:“下关粗略算了一番,楚州、幽州两地能给出的粮草只能暂缓燃眉之急,镇北军十万将士, 根本不够用。”
傅蓉微顺着他的话道:“那以你之见呢?”
孙舟远道:“昨日我已将此事写折子递往馠都了。”
傅蓉微“嗯”了一声,道:“你的折子一层一层递上去,等落到皇帝案上时, 就靠着年关了,朝廷拨的军饷从馠都开始走, 一路拖拖拉拉应该能赶上明年过冬。”
镇北军的急报可以日行千里, 直呈金殿, 但地方官无权如此, 孙舟远的折子在路上就要走一个月, 到了馠都还要在内阁压一段时日, 若是有人从中做点手脚, 皇上压根就见不到这份折子。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傅蓉微绝不陌生。
孙舟远鬓边淌下一滴汗, 打湿了肩头。
傅蓉微道:“孙大人这是想糊弄我呢。”
孙舟远低眉顺眼:“下官不敢。”
他是不敢糊弄姜长缨,也不敢糊弄姜煦。但傅蓉微只是一介女流,将军府内眷,无官无职,孙舟远本可以不用理会她,跟她多说两句话, 都算是给她面子了。
所以办事须讲究个名正言顺,否则处处受阻, 寸步难行。
傅蓉微心里闷了一口气, 缓了一会儿,说:“算了, 回去办你的事吧。”
裴碧瞪大了眼睛。
孙舟远告辞时向裴碧行了一礼,却不肯直面他的目光。
傅蓉微转头对裴碧道:“你送孙大人回府。”
裴碧摸着佩刀的刀柄,走到孙舟远面前,道:“孙大人,请。”
孙舟远走在裴碧身边,道:“裴副官,请恕在下多嘴一问,将军府的部下如今竟然听从少夫人的调谴了?”
裴碧道:“少将军有令,我等自然服从。”
孙舟远苦笑了一下:“敢把权力放在女人手里,少将军是年轻没吃过亏。”
裴碧听了这话觉得不舒服,皱眉道:“孙大人此话差矣,我们都觉得少夫人很好,这一次北仓走水,也多亏少夫人心细如发,才及时察觉其中端倪。”
孙舟远停下:“你们少夫人所谓的端倪就是怀疑本官不忠?”
裴碧也跟着停住:“不是怀疑,是证实。”
孙舟远冷笑:“少夫人若是有真凭实证,今日就不止是试探了吧?”
裴碧满心失望:“我们今日不扣你,不是因为证据不足,而是少夫人怜稚子无辜,不忍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送命,所以投鼠忌器,不肯将局做绝。孙大人好自为之吧。”
裴碧再不肯再送了,将人领到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扭身便回。
傅蓉微还在书房里等着他。
裴碧道:“少夫人,请少将军回来定夺吧。”
傅蓉微道:“他派了你回来,我便晓得他暂时走不开,他那边现在战况很严峻吗?”
裴碧道:“最近北狄对我们的骚扰很频繁,但规模都不大,有几分戏耍的意思。少将军不堪其扰,变守为攻,营里现在确实离不开主将。”
傅蓉微道:“让他安心吧,华京城里的事再等几日,会有转机的。”
孙舟远在姜宅门口独自停了许久,才转身离去,他没有回自己府上,而是直接去了衙门。
两个被劫走的孩子一直没有被送回,孙舟远瞒下了消息,不敢兴师动众去查。
裴碧奉命一直盯着。
可接下来孙府没有任何动静,倒是从楚州和幽州购置的粮草已在路上了,孙舟远忙得不可开交。
孙氏再也没会见过外客,说是身体不适,要将养一阵。傅蓉微请了姜夫人出面,也没能再见孙氏一面。
“我不明白。”裴碧说:“孙舟远既然已经犯下大错,入狱治罪是迟早的事,可他仍尽心尽力做这些事情是为哪般?”
“那只能等你亲口问他了。”傅蓉微说:“我也不知道。”
楚、幽两州的粮草快到了,整个华京城称得上风声鹤唳。
所有人都隐隐有种要出事的预感。
尝到甜头的人,有一就会有二。
傅蓉微赌他们还会继续打粮草的主意。
姜长缨拨了一队兵马回城。
粮草进城的前一夜,裴碧叫醒了睡梦中的傅蓉微,紧急回报,有可疑人影翻墙进了孙府,那人与孙舟远在书房中会面,密谈了一个多时辰。
裴碧说那人身手不错,飞檐走壁十分敏捷,他为防打草惊蛇,不敢靠近书房,也没有跟太紧,到了城外就失去了踪迹。
傅蓉微起身道:“差不多了,把孙舟远就地扣在府中,切莫声张。”
姜长缨给裴碧的人就是这个时候用的。
傅蓉微披了件黑色的斗篷,从头裹到脚,兜帽沉甸甸地压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段精致白皙的下巴。
傅蓉微不坐车,不骑马,这一条路走到头,就是孙府。
裴碧先行一步,翻进了孙府,悄无声息的控制了所有人,把孙舟远押在了书房,打开角门,正好傅蓉微也到了。
傅蓉微一进书房,便看见孙舟远跪在门槛内,朝着北面的青山俯身下拜。傅蓉微侧身避开了,不蹭这份礼。
孙舟远提衣起身。
傅蓉微摘下兜帽:“给我点有用的消息,你那两个孩子如果再不救,就真没命了。”
孙舟远道:“不必费心了,怪他们命不好,投胎到了我家,我不是个好父亲,我救不了他们。”
裴碧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东西,事情都到这一步了,你还犟?”
孙舟远道:“我没犟,我认罪,北仓失火,粮草被烧,皆我一人之过,可我还有良知未泯,我寒窗苦读几十载,饱读忠义文章,不想做大梁的罪人遗臭万年。”
傅蓉微问道:“今天那人与你谈了什么?”
孙舟远答道:“他问我要新修北仓的布防图,与上次一样,想要故技重施,绝了镇北军的粮草供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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