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蓉微袖中滑落一只精巧的蝴蝶簪子,正好落在她的手心,打磨尖锐,长不足两寸,傅蓉微捏住了蝴蝶簪子,暗暗对准了梁雄小臂上的麻穴。
姜煦用言语刺激着梁雄,令他无暇注意到傅蓉微的异动。
傅蓉微私下听话的练习过多次,熟练的找准了位置,一簪深深地扎了进去。
梁雄的麻筋抽动,不自主的松了力道。
傅蓉微狠狠一肘撞开了他的身体,侧身坠下了城墙。
稳重的军阵见了这一幕都乱了。
姜煦一踏马鞍,借力跃起,身姿就如同他养的玉爪海东青一样,敏捷灵动,白色的轻裘在半空中划过一个凌厉的弧度,将坠落的傅蓉微裹在其中。
傅蓉微眼前被蒙上了一层雪白,撞进了一个有力的怀里,她闭眼枕着他的胸膛,感受到了他心跳如擂。
姜煦在她耳畔问:“伤到了吗?”
傅蓉微摇头说:“没有。”
杀伐四起。
城里的裴碧一见没了威胁,满腔的愤恨都爆了出来,城门大开,镇北军的铁骑踩了进来。
几百山匪在城里逃窜,见人就砍。
好在百姓们听劝,没有出门看热闹的。
华京城里一场巷战,你追我赶到天明,终于将这帮难逮的兔子赶到了一个笼子里。
傅蓉微被拢在姜煦的轻裘里,一直在马上跟着横冲直撞,她根本辨不清方向,凭本能缩在姜煦的身前,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姿势,动也不敢动。
姜煦停了下来,双臂从身后环紧了傅蓉微。
傅蓉微抬起眼:“这是哪里?”
姜煦道:“结束了,安全了。”
傅蓉微想脱掉身上的裘衣,刚解开领口的带子,又被姜煦强势裹上了,不容她拒绝。傅蓉微的后心贴着姜煦的胸膛,两个人的心跳逐渐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傅蓉微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的嘴唇在颤,她仰头吞了一口清晨的寒雾,缓缓冷静下来,道:“上一次……你怎么知道我会记得上一次?”
姜煦道:“江坝围场,我从山崖翻下去的时候,你喊了我一句姜良夜,还记得么?”
他一说,傅蓉微记起来了。
姜煦说:“我才十六岁,未加冠,皇上也还没赐我那两糟心的字,你怎会得知四年后我的表字,未卜先知?”
傅蓉微恍然大悟,原来那个时候她就露了马脚。傅蓉微颤着说道:“我梦见过你……”
姜煦低头看着她的侧脸:“是吗?”
傅蓉微奋力扭身盯着他:“你说你来向我复命,你说人间十六年,终于回家了……你是不是最后跪死在我的猗兰宫?”
姜煦闷了一会儿,说:“不,我是躺着死的。”
傅蓉微一把抓紧了他的领口,姜煦又用裘衣盖住她,道:“你累了,先送你回府休息。”
裴碧清点了所有落网的山匪,到姜煦面前复命。
姜煦听他念完了一串名单,拨着廊下的火盆,点了点头,说:“干得不错。”
裴碧听了这话愧到无以自容:“属下没及时察觉梁雄的目的,也没能护住少夫人,愧对少将军信任。”
姜煦不爱听这些黏黏糊糊的废话,一抬手制止他继续嘟囔,问道:“梁雄在哪呢?”
裴碧说:“关起来了。”
梁雄被就地关押在了华京的牢狱中,单独一间房,姜煦换下战袍,抄着双手走进来时,梁雄已经因为嘴欠被收拾过一轮了,掉了半张嘴的牙,脸颊肿着,血肉模糊。
饶是如此,他见了姜煦,仍把铁扯得一阵乱响。
姜煦一身干干净净站在外面,问:“你佛落顶已经被端了,这些又是从哪搜罗来的兄弟?”
“你管得着吗?”梁雄冷笑,啐了一口带血的痰,落到了姜煦的鞋边上。
姜煦往旁边挪了一寸,又问道:“你听说过梁元杰这个名字吗?”
“哟,我本家?是谁啊?”梁雄没个正形。
姜煦冷声道:“那你没机会听说他了。”他转身对裴碧点了一下头,简短的扔下一个字:“杀。”
温润平静的一个“杀”字,梁雄还没反应过来,裴碧的快刀已闪过寒光,切断了他的喉管。
鲜血渗出一段红痕,随即喷涌而出。梁雄捂着脖子,嗬嗬出声,无力地张着手,瞪着眼,断绝了生气。
姜煦把梁雄被杀的这间牢房当成刑讯室。
其余所有被俘的山匪每十个绑成一串,押进刑讯室里,轮番审问。梁雄的尸体就横在一旁,面色青灰可怖,肢体僵硬的扭曲着,身下的血都干了。
山匪们意识到姜煦是个狠角色,说杀真杀,绝不含糊,于是一个个争抢着招供,好似在比谁能说出来更多。
他们签字画押后,厚厚一沓文书呈到了姜煦面前。
姜煦把这些文书带回府中给傅蓉微看。
傅蓉微坐在椅子里,仰头盯着窗下笼子里养的鸟。
姜煦一进门,傅蓉微就闻到了他一身的血腥味,太浓了,傅蓉微不再盯鸟了,侧头盯着他看,奇怪的是,他一身上下竟然连一点血迹也没沾上。
傅蓉微疲累地开口:“回来了?累吗?”
姜煦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投向了别处。
傅蓉微递给他一杯热茶:“你刚刚看着我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谁?”
姜煦接过茶,温热的杯壁捂暖了他的掌心,他道:“你在跳城的那一刻,是不是也想到了故人?”
傅蓉微无法说明白心里的感觉。
分明是同一个人,身上却好似存在一条裂隙,把灵魂割成了两部分,一虚一实,重合在一起,以前看不出端倪,但现在一看处处都觉得别扭。
姜煦看她想必也是如此吧。
傅蓉微道:“难怪我重生一世,每到一处都能看见你的影子。”
姜煦道:“是我在追着你跑。”
傅蓉微:“我很意外,你居然会想娶我。”
姜煦:“但是你答应了。”
傅蓉微道:“是啊,我答应了……我自从醒来后,无数次在想,该怎样度过这有幸重来的这一生。我的名字入了皇上的眼,我也曾不止一次想过,就走那条我最熟悉的路,凭借我身上的机缘,只要在关键时候稍做干预,拨乱反正,也许能避免最后的不幸,可一旦我试图妥协的时候,我浑身上下都在抗拒,恨不能即刻杀死自己。”
姜煦涩道:“是我的错,一开始胡乱插手,给你添堵了吧。”
傅蓉微拉住姜煦的袖子,让他坐在身边,靠近了她的脸,道:“姜煦,我现在是你的妻子。”
姜煦喉头一滚:“我知道。”
傅蓉微问道:“你是想要一个像前世太后那样的妻子吗?”
姜煦放下了茶杯,也放下了手里那一沓厚厚的文书,抚了一下傅蓉微的头发,道:“都死过一回了,别再戴着面具活下去了,你只是你自己。”
第76章
一直以来, 不是傅蓉微愿意戴着面具生活,而是她的身份和地位,要求她成为一个漂亮而又无可挑剔的样子。
人活着就要有用处, 无用之人只有死路一条。
傅蓉微都快忘了自己本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她在侯府未出阁的时候,张氏视她为眼中钉,一心想毁了她的终生, 进宫,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傅蓉微不能任由自己烂在那座高门大院里, 只能拼尽全力的爬出去。
这一次, 姜煦给了她一个别的选择, 拉她离开了那个深渊。
傅蓉微问道:“你刚回来的时候, 心里是怎么想的?”
姜煦道:“说实话, 并不开心, 甚至感到绝望。”
傅蓉微有点想笑:“都一样。”
可是,哪怕再厌恶这重来一次的生命, 他们都还挣扎着继续活着,而不是在醒来的那一瞬间当场吊死。
他们像走了很久终于聚首的两个异乡人,心也贴在了一起。
傅蓉微道:“你给我讲讲那十六年里的事情吧。”
姜煦揣测着她的心意,心想她可能还挂念着上一世的骨肉,说:“新帝被我带回了华京,一众老臣追随, 另起炉灶,改国号为北梁, 都城便定在华京。刚满六岁的幼帝, 真的很听话,但也烦人, 成天跟在我身后让我还他娘亲,怎么甩都甩不掉。”
傅蓉微想起那个孩子,只记得一张稚嫩的脸。
当初,傅蓉微给他穿好衣裳,抱给封子行的时候,他哭得撕心裂胆,却也没能令傅蓉微有一瞬的心软。
姜煦转头望着她,问道:“你想见见他长大后的样子吗?”
傅蓉微轻轻地问了句:“像我吗?”
姜煦点头说:“像,我一看见他就能想到你,他眉眼间的凌厉要比你更浓烈,性格也学了你的内敛,轻易不露锋芒,但是,一出手就是绝杀。”
傅蓉微心里已经有了轮廓。
她又问道:“那他对你好吗?”
姜煦停了一下,温和地笑了笑,说:“好啊,很好。”
傅蓉微道:“那就好……但凡帝王,没有一个心术单纯的,我怕他忌惮你,亏待你。”
姜煦道:“我死的早,没等到他心生忌惮的那一日,假如我再多活几年,没准真有那一天。”
傅蓉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死呢?”
姜煦对那十六年的煎熬绝口不提,道:“十六年,我除了到处打仗,就是去追寻你过往的一生,月光洒在我身上很美好,可是太高太远了,我有点想靠近你,所以就死了。”
忽如其来的一种冲动像在心里憋了很久。
傅蓉微靠过去环住了他的脖颈,说:“你见到我了。”
姜煦身上沾染的血腥味充斥在傅蓉微的鼻前,他说:“一切都跟上一世不同了,但苦难永远不会停止,你已见着此番凶险了,你还愿意重新活过这一回吗?”
傅蓉微眼角淌下泪,浸湿了姜煦的肩头,渗进了他的领子里。
她道:“跟你一起,我愿意的。”
傅蓉微还是不大能忍耐那浓浓的血腥味,命下人准备了热水给姜煦沐浴。
屏风后蒸腾起了热气,傅蓉微靠坐在外面翻看姜煦带回来的文书。
根据那群山匪们的招供,佛落顶确实已经被收拾干净了,可梁雄这么多年不是白混的,江湖上认了一群大哥小弟,现在这帮子人就是他去蜀中的一个山头借来的兄弟。
傅蓉微问道:“你为什么忌惮梁雄?”
姜煦的声音好像也沾上了水汽,隔着屏风,有点黏黏糊糊的,说道:“他后来成了萧磐麾下的主将,我虽不了解他日后的际遇,但既然见到了还是早早除掉比较安心。”
傅蓉微点头:“原来如此。”
招供中还提到,那些山匪们来自蜀中的百灵山,在他们那一代很有地位,几乎可以算是一家独大。
傅蓉微问:“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姜煦道:“蜀中自古多匪患,他们各个山头之间狗咬狗已经够乱的了……”他沉吟了一会儿,道:“倒是没听说有大规模打家劫舍的事儿发生,蜀中官匪能维持住这样的平衡不容易,也许保持原状更好一些,你觉得呢?”
傅蓉微说:“我不懂,你说了算吧。”
皇上病重那几年,扶了傅蓉微上位,早有让她摄政的打算,所以教会了她很多东西,心术,制衡,民生,时局……但唯独没涉及军事。
因为在军政上,皇上有全然信任的人,那就是姜煦。有姜煦在,傅蓉微便不需要操心那些。、
姜煦道:“我打算把他们放了。”
傅蓉微思量道:“但这件事不能堂而皇之的下令吧。”
姜煦道:“所以要悄悄的的。”
哗啦一声水响。
姜煦洗完出来,随意裹了一件外袍在身上。
傅蓉微靠得太近了,不小心被溅到了水,只觉得那滴水落在手背上无比滚烫。
姜煦边走边道:“我再去一趟地牢。”
傅蓉微放下那一沓文书,原地坐着没动,微笑道:“你才刚洗干净。”
姜煦在门口停下,转身向里面走去:“那明天吧。”
傅蓉微叫人进来换了新水,放下帷幔,自己又洗过一回,带着一身清雅的花香,一步一步挪进了里间。
他们有许久没见面了。
上一次同房还是在月余前。
傅蓉微挑开了床幔,问道:“你会在华京城里呆多久?”
姜煦躺在枕上,双手还垫在颈下,说:“等料理完这件事就走。”
傅蓉微道:“明天?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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