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帝缓缓起身,明袍上绣着金龙抢珠、龙腾云海的图案,墨色的瞳仁透着不容侵犯的帝王之气:“你若此事悔悟,孤还可以念着父子之情。若你执迷不悟、不肯开口,那孤只好暂褫夺你的太子之位,贬为庶民,押入十三司,并请三司查证。”
萧璟云一身雪白的衣衫轻轻飘动,乌发飞扬,转眼望着清黎。
清黎稍稍抬眸,再度与他视线交汇。在这长久而静谧的对视之中,仿佛周遭的一切事物都凝固下来,二人都带着审视的意味推敲着彼此心中所想。
渐渐地,萧璟云那微冷的眉眼忽得舒展起来,低头浅笑。清黎突然有些发懵,他怎么看出来的?
庆帝慢慢走下台阶,玄色皂鞋一步一踱:“太子,可考虑清楚?”
萧璟云眼神晦暗不明,纹丝不动,冷声道:“无罪,也未私自彻查,还请父帝明鉴。”
萧璟云:“汪公公也不必多言,这是我亲手所画样式再交给工匠锻造的,公公也许老眼昏花,或者年岁久远忘了那玉佩样式。满朝文武皆知,我与霍连徵将军并无私交,怎会让他把心爱之物轻易送给我。”
汪怀言不再多言,余光瞥了一眼神情肃然的陛下。再次拿着玉佩假意比对起来,赔笑道:“陛下赎罪,老奴这记性是真的越来越不行了,霍连徵的玉佩乃是金龙的作图,并无祥云作伴。”
一手一个巴掌抽打着自己:“差点误会了太子殿下了,老奴该死。陛下赎罪,殿下赎罪。”
庆帝看着萧璟云冷笑一声,未想到他能如此临危不惧,未能轻易炸出来。摆了摆手示意汪怀言退下,语气缓和了不少:“此事,是孤误会太子了。”
萧璟云不慌不忙拱手长揖,不卑不亢:“儿臣此去南境确实有违父帝,儿臣知错,但并无私查觀山案。”接着命令傅简拿出粮草账册,温声解释到:“觀山案实为大晟所有子民所有人心中不可逾越的伤疤,儿臣也是跟父帝所想一致,叛国有罪、背弃皇恩之人一律不容轻放。”
他十指修长,骨干分明,慢慢摊开粮册:“前有镇北将军在阵前通敌卖国,后有中令官欺君罔上。呈给父帝的书信中白纸黑墨写明每月运往南境边线百石,实则半石不余。残害晟军的有罪之人,皆因受罚,岂能错漏!”
庆帝刚想说些什么,却又被萧璟云缄默其口:“儿臣知罪,之所以隐瞒父帝不报,是不想走漏了风声。若是以太子的身份大张旗鼓、言明领陛下指令彻查,凌涵一定加以戒备,甚至不惜销毁真册。”
傅简跟随萧璟云多年,也渐渐会审时度势:“殿下不让臣告诉陛下,但臣不得不说。殿下为了清扫罪臣,不惜以身做局,被凌涵差点下毒谋杀...还差点在追杀之中丢了性命,多亏了清黎姑娘出手相救。”
清黎一听,竟然还有自己参与的戏份,猛地直起腰板。
傅简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听太子殿下如此肺腑之言、一心为大晟,顿时也有感而发,纷纷应声支持。
“殿下,太子殿下一心为国为民,日月可鉴。”
“殿下,这也太危险了。一国储君,怎可以身犯险啊!”
“殿下不惜以身反险,就是为了揪出危害我大晟安危的蛀虫,却被人如此污蔑,甚至背上个叛国的重罪。蔺宽,你到底安得是什么心?”
蔺宽一听形势不对,立马顾不得礼仪,连滚带爬爬到天子脚下:“陛下,陛下。不可偏听一言之词啊!这都是萧璟云的诡辩,臣臣 ...臣有证人。”他着急地拉过那个宫女鸢儿:“她她她她...不是和情郎偷情时听到了吗!”
萧璟云敛眸,拉起浑身颤抖不止的鸢儿:“那他的情郎小凳子呢?为什么冒死指认我的只有一个人?”
清黎看见萧璟云未拉起自己,反而扶起一旁素不相识的鸢儿,心中反倒有些气闷:“鸢儿的情郎定是被别有用心之人关起来,以此来威胁她上殿举证。”
她看似朝着蔺宽说着气话,但却将此言酸溜溜的部分全抛给了萧璟云:“鸢儿有情有义,不像某些人,天生狼心狗肺。”
蔺宽吼道:“你说谁呢你!你敢骂我?”
鸢儿像是被说中了心思,紧紧握着萧璟云的手,肩膀不停地抽搐:“殿下,殿下...求求你..救救小凳子...奴婢什么都没有听到,都是被人胁迫的...蔺大人说如果我不上殿指认殿下私查觀山案,他就会把小凳子给...”
“你!!”蔺宽气急败坏,手掌凝出内力,准备将鸢儿一击毙命。萧璟云一个转身,衣袂飘飘,以迅雷之势挡在鸢儿前面,傅简紧随其后,出手将他压制。
庆帝扶额,深知此时大势和臣心已经全部偏向萧璟云,再强行搜查东宫和太子,难免会落得一个昏君的口舌。他终于开口,终止此番闹剧:“污蔑太子,罪无可赦。剥夺王爵,沦为庶民。是生是死,就交给太子裁断,是生是死,孤都不再过问。”
蔺宽被御林军强行压了下去,闹剧终于归为平静。可这大殿之上,每个人都在各怀鬼胎。萧承宣一杯接着一杯喝着闷酒,皇后林氏指尖紧紧掐着帕子。
鸢儿还在差点死于非命的情景之中,惊魂未定,双目无神地倚着萧璟云。
清黎啧了一声,连忙甩开鸢儿还紧握着萧璟云衣袖的手,转而狠狠教那个不知羞耻的男子:“不知廉耻,男女授受不亲。撒开!是不是哪位女子落泪,殿下都于心不忍,需要殿下亲自安慰一下啊?”
“我刚刚那么梨花带雨,也不见殿下来安慰我一下,狼心狗肺。”
要不是清黎及时用一块假的玉佩替他驳回局势,萧璟云今日绝对难逃落罪下狱。
萧璟云眉目之间掠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温声道:“梨花带雨?清黎姑娘的哭戏愈发能以假乱真了。”
庆帝看着二人,手中摩挲着玉佩,心中又萌生了另一个主意。
“晟国有情男女才会互送玉佩,以表相思之情。”
“皇儿向来遵守古礼,而如今玉佩却赠于他人,可见皇儿对你用情至深,孤不妨今日就全了你们二人的情意,赐你们成婚。”
司命千叮咛万嘱咐,扶桑转世这一生,无妻无子的命格绝对不能破。
完了,完了....
清黎今日不仅破了萧璟云命定的起落,还让陛下亲自给二人赐婚?司命会不会提着刀来杀了她?
第20章 赐婚
庆帝斜靠着龙椅之上,扶着额头,头疼不已。死死盯着萧璟云,眼神阴暗。他虽忌讳觀山案,可他现在更忧愁地是将如何将萧璟云拉下这太子之位。
他,萧璟云,文韬武略,深谙治国之道,熟读圣贤经。确实是作为太子之位的最佳人选,可这个太子终究不是他想立的。只有庆帝知道,萧璟云此人有多么冷血无情,若不再加以制衡,怕是再无他这个君父的容身之地。
庆帝看着二人,手中摩挲着玉佩,心中又萌生了另一个主意:“晟国有情男女才会互送玉佩,以表相思之情。皇儿向来遵守古礼,而如今玉佩却赠于他人,可见皇儿对你用情至深,孤不妨今日就全了你们二人的情意,赐你们成婚。”
清黎心中郁闷,很想辩解:不是,这是被我偷回来的,而萧璟云只是脸皮薄没能要回去罢了。
庆帝整周身散发出一种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气,将手中一杯美酒举在胸前,又拍了拍萧璟云:“皇儿,既为兄长又为太子,更是要做好表率,若你的臣弟们通通效仿,那皇家岂不是血脉单薄。娶妻生子,为皇家开枝散叶也是重中之重。”
庆帝又言:“你曾说无心情爱,可今日君父见你已经找心仪的姑娘,送出佩玉。君父很是高兴,朝臣们也会同喜,就遂了皇儿的意愿,孤为你们指婚。”
萧璟云缄默不语。
此言如洪水大发一般,势不可挡,一下子在鹤归宫炸开来。
清黎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哪知道互赠玉佩代表这等意思啊。她不能就此让扶桑神君的命格就此毁在她的手上,在凡间结亲,到时候因为此事被上清那些老仙们找茬咋办?月黎孟婆就是最好的例子,只因一个是驻守忘川的阴官,一个是在天界掌管世间姻缘的月老,天地相隔,违背仙规,两个都自退仙骨,堕入凡间。她现在别无所求,只想好好熬汤,好好守着不见天日的忘川一辈子。
她连忙请求庆帝:“下官实在是私德不够,实在是配不上。再说,殿下怎么可能对下官倾心呢?这玉佩纯属是误会,是下官从殿下身上...”
萧承宣虽不理解庆帝的用意,却也懂得萧璟云娶一个无身份、无地位的女子为太子妃,也好过娶一些权臣家中的闺门小姐,更添权势和人脉。他索性也倒出清酒一杯,推波助澜:“恭喜皇兄,臣弟早就听闻在雁归门前,皇兄曾和一位女子共处一室。请恕臣弟当时还有些埋怨皇兄如此不重视女子清誉,现在才知道原来是两情相悦。”
清黎唯唯诺诺辩驳:“没事,我不在意...”
如此堂而皇之的讲出来,就是看准向来清稳自持的萧璟云最是注重名节和他人清白,逼得认下这一门婚事。
庆帝倏然转身,又亲自蹲下将清黎扶起:“璟一直谨言慎行,克己复礼,我相信璟的心意不假,此玉佩绝对不会随随便便交付别人,也不会如此不注重礼节共处一室,随意毁了女子一生清誉。同时也不会轻易被别有用心之人轻易偷去,毕竟偷盗皇室宝物,皆是杀头的重罪。”
“你是说嘛?”庆帝将她搀扶起,却又握着她的手肘重了些力道。
清黎尴尬地挤出一抹微笑,总不可能认下这个杀头的重罪吧。
清者在意名节,小人贪生怕死。这一父一子,一阴谋一阳计,纷纷让二人哑了口。
见萧璟云久久不吭声,庆帝又言:“璟,若你不喜。我再为你寻几位称心如意的女子,孤听闻温太尉家中的温二小姐钟情你已久,不如孤做主替你一起操办。”
此局已定,清黎欲哭无泪。想着不能就自己一人杀千刀地破了扶桑无妻无子的命格,想着他若再娶一人,倒时候和上清老仙头们吵架的时候还多了一条依据:你看,没有我,扶桑神君也是要娶妻的,小仙只是顺带,是扶桑神君他道心不稳,不能把持美色。
清黎频频点头:“好啊..”
还未说完,却被一直闭口不言的萧璟云硬生生打断。
他神色俊冷,以手加额曰:“多谢父帝成全。”
“儿臣唯愿,清黎一人就好。”
清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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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晚宴散去,萧承宣带着心中疑问赶夜上昭阳殿拜见。
殿内燃着缥缈的熏香,似只有这股幽香才能缓解庆帝眉间的忧愁。庆帝面色彳亍不定,余光瞄到萧承宣缓缓走入内廷,才将稍沉的面色缓和了下去。身边只留一个伺候笔墨的汪怀言,待六殿下落座于位,也匆匆合上屋门,不让此夜的私话外传。
桌上棋盘,黑白棋子坐落有秩,横竖线条交错交织。萧承宣还未落座,就欲开口询问,庆帝两指捻着一颗白棋打断他的话语:“下棋,你已到晟都半日,好久未能同君父好好地切磋一下棋艺。”
庆帝抬抬手,将装满白棋的玉罐子递给萧承宣。玉质清凉,一丝寒意顺着手掌入体缓解了萧承宣的焦急,他开始审视局盘,黑子实实虚虚,势气颓势,步步求全。一来一回对弈之中,白子却不知不觉之中已经被黑子团团包围,围剿在其中,这才窥得黑子看似步步退让,实则在步步谋算、四处暗藏杀机后坐等秋风,如势如破竹及将白棋一般尽收其中。
萧承宣实在摸不透庆帝的棋风,只好自惭形秽:“君父智谋万丈深,皇儿自愧不如。”
庆帝笑到:“这局,皇儿输了。”
此话明着举棋局,却也在分析着中秋晚宴上的一切。
萧承宣懂了君父想来已经猜到蔺宽身后的做局人是自己,立马提着衣摆,铺平在地,朝着君父认错:“君父,儿臣知错,今夜是我莽撞行动了。”
庆帝手掌随意拨弄着手中被吞下的白棋,目光寸步不移刚刚所下的棋盘,自嘲道:“孤刚刚也如这白棋一般,自觉有着大好之势,得意之时却一棋被将。萧璟云看似走近了思路,实则实实虚虚。先是隐着粮册一事一言不发,让证人接连举荐对自己不利的证物,后趁我们乘胜追击之时,一下推翻,摇摆人心。孤今日已经在宫女鸢儿和玉佩上接连失了好处,若再穷追黑棋不放,定会招人非议。”
“这正是萧璟云的阴险之处。先让众人对他起疑,后清正自身罪名,又接着人心轻定冤假自悔之时,再用一计为清奸臣不惜以身犯险的苦肉计加深自己在众人面前圣贤无私的形象,更加稳固地位。”
“如此下来,孤不如这棋中白棋一样成了瓮中捉鳖了吗?”
萧承宣眼睛隐隐有了些杀意:“那我们就拿萧璟云没有办法了吗?”
庆帝忽得笑出了声,伸手扶起萧承宣,将手心之上的黑棋放在萧承宣的手心之上,合拢他的五指:“所以孤也从萧璟云的棋风中学了一手,实实虚虚,运筹帷幄。”
他的话语悠长,似历经沧桑:“先识局,再破局,最后掌局,切不可在逞这一时之勇。”
满朝文武百官最会攀炎附势,太子党羽根基庞大,如古树树根盘根错、交互交织,若靠他的一人之力打压,反倒会让他们更加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唯有,让他们内部开始逐步瓦解。
这第一步,就应该对症下药,直击痛点,萧璟云。而这婚事,也将会是萧璟云落败的第一步。
庆帝走到窗前,推开那扇轩窗,寒风凛冽:“这婚事便是我让他跌入是非深渊的第一步,只要迈出这一步,便会万劫不复。”
萧承宣:“君父,请恕儿臣愚笨猜不透君父的用意?为何指婚萧璟云和那个名叫清黎的女子?若要做局,安排自己的人嫁进东宫岂不是更方便?”
庆帝披头散发,龙袍松松垮垮搭在身上,半露麦色线条,总免不了要带几分疏狂的味:“皇儿,没看出此女子的身份吗?”
萧承宣错愕:“不是贵妃娘娘特意前往白术部落特意招来卜卦的一位祭司吗?”
庆帝笑着摆了摆手:“孤见她的第一面就知道她来自南陵,因为她和那个人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神,仿佛能洞察俗世一切的眼神。”
他又喃喃对着自己说道:“大晟百姓称赞白术卜算,却永不会接受南陵巫蛊之术。他萧璟云若被世人知道娶了一位通阴术、好蛊毒的巫女,又会招来何种非议?”
百官眼中萧璟云一直如有神性,清风霁月,礼贤下士。而要做好他人眼中一个完美无瑕的圣人难如登天,一生的所言所行都要恪守半分,符合众人的期待,就不可有一丝错处。一旦沾染污点,就会在人言口口相传之间被无限放大,即使清廉,也终将会在这在世间最终坠入泥潭。
百姓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萧承宣微微一笑,躬身行礼谢过庆帝。
在汪怀言的恭送下,萧承宣踏着信步退出了昭阳殿,余光往回廊拐角的幽暗处一瞄,一直在角落伺机以待的暗卫秋缙立马神不知鬼不觉地闪现在他身后,低声询问殿下有何吩咐。
萧承宣身姿英挺,眉眼不抬:“待太子殿下成婚之后,记得帮我准备一份大礼。”他掏出一张撒着金箔的宣纸,丢在暗卫手里:“切记交到礼司那老古董们手中,且等好戏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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