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看着门口的谢停舟问:“阿妤呢?”
“在里面。”谢停舟说。
沈昭准备侧身往里走,刚跨出脚就被谢停舟牢牢挡住。
“你干嘛?”沈昭诧异道。
谢停舟微皱着眉,“你就准备这样去见她?”
沈昭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番,除了风尘仆仆,也没见有什么问题,“不行?”
谢停舟道:“她近来对气味很敏感,你先闻闻自己。”
沈昭抬起胳膊闻了闻,“没味儿啊。”
丫鬟抱着铠甲在一旁掩着嘴笑。
沈昭又闻了下,还是闻不出味道,干脆一把将长留拉过来,勾着他的脖子问:“长留,我身上什么味儿?”
长留痛苦地捏着鼻子,“沈将军,你掉粪坑啦?”
第295章 你不配提他
久入茅室不闻其臭。
沈昭人在军营,终日与满身汗味的士兵为伍,加之接连疾行了两日,那身上的味道熏得长留直掉眼泪。
沐浴之后换了一身衣裳,才进屋看沈妤。
“这么香。”沈昭跨入房中,“我妹夫呢?”
沈妤说:“有先生来找,他过去了,快吃吧,饿瘦了嫂嫂得怪我。”
桌上摆着饭菜,沈妤料想沈昭这一路奔波没好好吃上饭,趁他沐浴时便让下人准备妥当。
沈昭是真饿,路上只啃了几个馒头,咧嘴笑了笑便提筷吃了起来,一手把大捷的军报压在桌上。
“这是送给我外甥的礼物。”
烈日落在窗上,在地上也雕上了花窗。
沈妤拿起捷报看完,来龙去脉写得一清二楚。
“这次萧川立了大功。”沈昭说。
“他的身体没事吧?”沈妤叠好捷报,让人送去给谢停舟。
沈昭咽下饭菜,“真是个硬汉子,肋骨断了三根,身中两刀愣是没吭一声,打完仗回去才倒下,不过你也别担心,军医看过了,说他身子骨强健,恢复起来也快。”
沈妤点了点头,“军中条件有限,让他先退到后方来养伤吧。”
“好。”沈昭肚子填了个三分便放下筷子,“给我看看。”
“看什么?”
沈昭下巴指了指她的肚子,“还能看什么?看我外甥。”
沈妤摊开袖子大方给他看,“还小呢,还看不出来。”
那腰还是细得跟从前一样,不过瞧着腰带系得宽松了些。
沈昭一时又想起了俞晚秋,他从河州走的时候,俞晚秋肚子都显怀了。
行军途中日子过得又快又慢,算着日子,过不了多久便要生产了。
家信来得勤,一月两封雷打不动,俞晚秋会和她说家中趣事,还会在信中说肚子有多大,一时有蹴鞠那么大了,再隔两次又有西瓜大了。
他每次都拿着信想,蹴踘有多大?西瓜有多大?
沈妤看出了来了,“算算日子,嫂子也快生产了,你先休息一日,明日
出发去河州定然能赶得上。”
沈昭看她一眼,严肃道:“取下潞州便是盛京了。”
“急不来的。”沈妤给沈昭倒酒,“战后要休整,至盛京怕是得冬日了,赤河大军不动,便只有南大营守盛京,我们兵力相差三倍,盛京已是囊中之物。”
沈昭看着沈妤,只觉欣慰,“爹要是看到你如今的样子,不知该有多高兴。”
“爹看得见。”沈妤望着门外的烈日说:“他看得见的。”
虽然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梦里。
沈昭颔首,继续吃饭,过了一阵才说:“对了,我们攻城时宣平侯裴庆在潞王府自焚,人是拉出来了,不过看样子也熬不了多久,他还吊着一口气,说是想见你。这事我原本没准备和你说,这人不见也罢,但……”
沈昭顿了顿,看向她,“你应该是想见的吧。”
“嗯。”沈妤说:“因为阿南,我也得见一见他。”
……
沈妤有孕在身,按民间的说法是不到三月胎还没有坐稳。
渭州至潞州六百里,马车硬是走了半月。
潞州城的城墙上还留有战后的痕迹,但城内已清扫干净,街上百姓来来往往,可见沈昭治下甚严,已尽量将战损降到最低。
马车停在王府门口,那潞王府的牌匾已被人摘下来,砍成了两块靠在门边。
长留跳下马车,先撑好了伞才说:“王爷王妃,到了。”
谢停舟下车,回身时沈妤已钻出了马车,搭上他手臂时被他揽着腰抱下来。
青云卫上前道:“王爷,王妃,逆贼裴庆就关在王府,原本是关在地牢,但他伤得不轻,大夫说关在地牢未必能熬到王妃前来。”
谢停舟颔首,“带路吧。”
宣平侯被关在一个小院中,由青云卫把守。
沈妤刚走到门口便被一股味道熏得掩住了口鼻。
青云卫当即一跪,“王爷恕罪,天热,他那一身烧伤……”
沈妤抬手打断,命人将窗户全打开,侧头看着谢停舟,“你在外面等我。”
宣平侯躺在榻上,他的
身上布满了烧伤的痕迹。
焦黑和暗红混杂在一起,若不是仅剩的半张完好的脸,根本看不出这是那个曾在盛京叱咤风云,手握重兵的宣平侯。
天气炎热,伤口持续溃烂,房间里都是难闻的恶臭。
听见脚步声,宣平侯转了转眼珠,看见了他苟延残喘也要等候的人。
“沈,沈妤!”宣平侯声音嘶哑,喉咙也在那场大火中被熏坏。
沈妤没有落座,而是站在离床榻四五米远的地方。
“听说你想见我,你我本不必相见,因为阿南,我觉得我应该见一见你。”
“嚯——嚯——”宣平侯痛苦地喘着气,“你不配提他,你……你,你亲手杀了他的亲兄弟,又害死了他,你怎配提他?”
“那你配吗?”沈妤淡淡反问:“你做尽坏事,燕凉关兵败,各地流民遍野,这都有你一份,你身上背负数十万条人命。”
沈妤语气骤然严肃起来,“你自问,你配提他吗?!”
宣平侯目光呆滞地望着帐顶。
他是在城破时便该死去的人。
或者更早,在李延昌身亡,在裴淳礼从盛京的城墙上坠下时,他便该死了。
机关算尽,他在这世上再无亲人,也再无留恋之处。
“阿南,阿南……”宣平侯喃喃道。
“他曾对我说,他不相信你是坏人。”沈妤缓缓道:“他说你告诉他做人要干干净净,哪怕一事无成也行,可你脏了自己,让你和他背道而驰,是你害了他!”
“我没有!我没有!”
宣平侯大喊,脸上的烧伤因狰狞而绷裂,血水和脓水混杂在一起流出来。
“他虽无凌云志,但他清白如白云。”沈妤不由哽咽,“他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人,却有一个最为肮脏的父亲。”
宣平侯张了张口,发出的却只剩喘音。
是啊,是他害了他,他是那样干净的孩子。
他嘴上不愿松口,内心却早已承认这个事实。
若非无颜见他,他早就自绝身亡,若非无颜见他,他也不用把自己烧成他认不出的模样。
第296章 要是阿南还在
“沈妤!”宣平侯急喘如牛,“你说,我这副样子,阿南还认不认识我?”
沈妤:“认识的。”
宣平侯眼角渗出了眼泪,滑到烧伤的皮肤上针扎灼烧般地疼,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还在想,我没脸见他,烧得人不人鬼不鬼,下去之后,他也就认不出我这个爹了。”
宣平侯用那双几乎烧焦的手扒着床沿,“你说,他会怪我吗?”
沈妤的眼睛红了,“他肯定会怪你,但他生性淳良,你是他爹,你若潜心悔过,他定然会原谅你。”
“那就好,那就好。”宣平侯点着头。
颈间烧伤的皮肤因他的动作裂开,鲜血从皲裂的口子渗了出来。
但宣平侯似乎一点也没察觉到痛,“我求你一件事。”
“你说。”
“待我死了,你将我葬在他旁边。”宣平侯笑了起来,脸上那样狰狞,眼神却出奇的温和。
“小时候有人笑他是没娘的孩子,他就哭,我让他打回去……他也不知道打,他这个傻孩子,若没我这个爹护着,我怕下面有人欺负他呀。”
沈妤再憋不住眼泪,侧头时眼泪沾湿了衣裳。
她的挚友阿南,本就是那样善良的人。
“我怕……”宣平侯说:“我想死,又怕死,我死了,谁给他烧纸呢,沈妤……沈妤……”
“我知道。”沈妤说:“我不会让他在下面饿着肚子。”
“那就好,那就好……”
沈妤走出房间,身后房中突然传来一声大喊。
“阿南,爹来啦!”
哐当——
房中再无声息。
青云卫进屋察看,宣平侯摔在地上,他用帐子勒死了自己。
……
潞州城外有座崇涧山。
山林茂密,树冠相连遮住了烈日,只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沈妤在半山腰的地方停下,站在这里,能看到山下的整片红枫还有整个潞州城。
沈妤转身放下香烛纸钱,在一座坟茔前
坐了下来。
坟前有烧过的纸钱灰,听说潞州封城前,宣平侯每日都让人上山来给裴淳礼烧纸钱,他自己却自裴淳礼下葬之后,再也没来看过一次。
“你爹倒是给你找了个好地方。”沈妤用手擦了擦墓碑,“这里山清水秀,来世你定能投生做一个翩翩公子。”
她捻了捻指尖,没沾上什么灰,可见时常有人清扫。
但宣平侯死了,以后便无人再来替裴淳礼扫墓。
“你别担心。”沈妤轻声说:“有我呢,我让人给你添土种花,日日给你烧纸钱,不会让你在下面饿着。”
沈妤慢慢撕开了纸钱,一边和他絮絮叨叨,好像那个人就坐在他身旁。
他们并排坐在山腰,吹着晚风,望着霞光,一起猜测明日又是一日艳阳。
“你说你要是还在该有多好?有我护着你,你照旧做你的纨绔,吃喝玩乐不务正业也没人敢说你。”
“你可以在盛京横着走,谁要是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派兵围了他的府。”
“我已有身孕,也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不过男女都好,你要是还在,我就让孩子认你当干爹,但是……”
沈妤眼中模糊起来,喉咙哽咽,“但是你别教孩子上青楼,不然,不然我就……”
想到这里,眼泪便夺眶而出,她终是没能忍住,在裴淳礼矮小的坟茔前大哭起来。
一连数句,却全终止在那一句句“你要是还在”。
可这世上没有那么多“要是”和“如果”。
斯人已逝,消失在风里的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谢停舟走上前,蹲下身将恸哭不止的沈妤抱进怀里,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安抚。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纸钱在坟前燃尽,香烛还点着。
“我得走了。”沈妤起身,摸了摸冰冷的墓碑,“待孩子大些,我们再来看你,干爹还是要喊的。”
她随着谢停舟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
看见香烛在风里摆动着,像是那个干净的少年在对她挥手道别。
……
各地秋收之后,流民渐少。
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靠几城的丰收便改变天下现状简直是天方夜谭。
今冬只能比往年少饿死冻死些人。
“谢停舟的大军所到之处便开仓赈济,他倒是打的好算盘,开的是朝廷的粮仓,全的却是他的名。”
天凉了,说话间哈出的都是白汽,只是还未落雪,一年竟过得这样快。
内阁大臣拢着袖子,“所以我早说赈济要趁早。”
大理寺卿左宗道:“朝廷的粮仓粮食储备有限,今秋几州收成都不好,赈济的大头,其实还是从其他州运调过来。”
“左大人这是在替乱党说话。”
左宗道:“我只是讲事实,与其在这里争论不休,不如想想之后该怎么办,谢停舟的大军已经在路上,不日便会兵临盛京。”
文宏远说:“就算他兵临盛京,我文宏远绝不做那投诚的国贼。攻城莫如攻心,我看谢停舟此人极难下手,我们便攻其软肋。”
“他当初敢为沈妤折返盛京,沈妤便是他的软肋。”
“不好办。”柳丞道:“听说之前曾有刺客前去行刺,未曾得手,虽是不入流的办法,但对待逆贼不用讲什么道义,只是……他们定然加强防备,这一法行不通了。”
众人沉默片刻。
文宏远忽然道:“沈仲安实为忠烈之士,却生出了那样一双儿女,不知他在泉下是何想法。”
他这样一说,柳丞忽然心生一计,“有了!邀沈妤城下议和,再伺机而动。”
大军在离盛京八十里处扎营。
屯兵十万却并未进攻,却已在此驻扎了三日。
“王爷。”兮风在帐外道:“盛京有信传来,是给王妃的。”
“拿进来。”谢停舟放下药碗。
又到冬日,冬日他的身体便会难熬,如今沈妤有孕在身,他不敢急她不敢气她,虽知药效微乎其微,却还是日日当着她的面用药让她放心。
兮风呈上信,谢停舟先看了才递给沈妤,“信中说,他们有三问,想要问一问忠烈之后。”
第297章 对辩
沈妤闲闲地看信,看完随手一扔,“朝中不乏当世大儒,哪位学识不在我之上?我不信他们真有什么问题理不清,想要来问我。”
谢停舟目光落在她扔掉的信纸上,“与其说求教,不如说质问,他们是想借此杀一杀我们的锐气。”
兮风抿唇,“此举实在阴毒,分明是对辩,却说成是求问,对辩找谁不好非要找王妃,王妃有孕在身,哪能和他们对辩。”
谢停舟下颌紧紧绷了一下,“此帖不应。”
“恐怕不行。”沈妤当即道:“他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我若不应,他们必然借此宣扬我们心虚,我问心无愧,为何不去?”
谢停舟想了想说:“我去,你有孕在身,夫代妻行理所应当,他们挑不出毛病。”
沈妤笑了笑,“他们既发帖邀约言有三问,恐怕这三问就不是冲着你来的,你去了也没有用,这是针对我设的局。”
“放心。”沈妤握住谢停舟的手,“我岂是那么好欺负的?他们要对辩,是想在天下人面前抨击我,让我们的师出有名变成无名,可在我看来,这是他们送给我们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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