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要戴冠吗?”宫女问。
“我已不是陛下了。”
那个称谓是桎梏,是将他束在这牢笼中的枷锁,如今卸下那个冠冕,他一身轻松。
李昭年摆手,笑着说:“拿我的氅衣来,我想出去走走。”
宣辉殿的大门大大地敞开,风雪被卷到门口,落在地上眨眼就消失不见。
李昭年伸手接住落雪,他在雪中抬起了头,任由雪片抚过他的眉眼。
“去降紫阁。”他有些高兴说:“那里能看到整个盛京,我年少时常在那里看雪。”
他抚开撑伞的宫女,搭着内宦的手臂在雪中缓缓前行,每一步踩在雪中,都是嚓嚓声,陡然觉得竟那样的悦耳。
沈妤跨出第一重宫门,望见了等在门口的谢停舟。
他朝她走来,从宫女手中接过伞,将沈妤往怀中揽了揽,低头问:“冷吗?”
沈妤摇头,“奇怪,今年这个冬似乎不怎么冷,我们走一走吧。”
谢停舟将她拢进自己的大氅,只露出一个脑袋,“走。”
地上留下了两串脚印。
降紫阁的栏杆上沾染了风雪。
内宦放下帘子,李昭年又让人打开。
他扶着栏杆倾身,任长风吹过他的身体,他还想再看一看她,再看一看这方天地。
不知五年十年之后,是否政通人和?是否歌舞升平?
天地间一片素白,回望此生,诸多遗憾。
沈妤问他可还有心愿,他骗她说没有
了。
他此生,甚至没有勇敢握住过喜欢之人的手。
“你手里的是什么?”谢停舟的目光扫过沈妤手中的锦盒。
“不知道。”沈妤紧握着,“是李昭年送给我们孩子的礼物,他说出宫再打开。”
谢停舟看向前方,“宫门到了。”
长风鼓起了李昭年的袖子,将天地与风雪灌入,几乎融进他的身体。
李昭年望着一片浩然天地,喃喃道:“我仍有三愿。”
“一愿天下太平。”
“二愿海晏河清。”
“三愿你岁岁常安,与君……来生再见。”
他忽然松开了握住栏杆的手,身体迎着风雪而去。
风声飒飒呼啸在耳际。
他闭上眼想,不知乘着这风,能否飞到宫墙外面去。
沈妤在宫门前站定,缓缓打开了锦盒,她陡然回望向宣辉殿的方向,在风雪中听到了丧钟的声音。
锦盒在摊开在她手里。
那里头,装着他们缺的最后一味药材。
……
“跪——!叩——!”
“大行皇帝遗诏,朕以凉德承嗣丕基,然朕躬欠安,难承先祖遗志,今有北临王谢昀,驱外敌清内患……”
“起灵——!”
哭声四起,丧钟齐鸣。
风雪已经停了,一轮艳阳挂在天空。
李霁风在盛京的城门口自贬为白身,大开城门迎谢停舟入京,他便不再是大周的太子,也无权再送李昭年一程。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沈妤,问:“可要观遗容?”
沈妤眼眶发红,但自李昭年驾崩,她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或许是送走过太多的人,她已经将离别当成了习惯。
“不了吧。”沈妤轻声说:“上次见面还隔着帘子,他不想让我看,便不看了吧。”
只要不看,他依旧是她记忆中风姿俊逸的模样。
“可怜生在帝王家。”李霁风抬头望向长空。
“他喜诗文,好孔孟,来生只要不生在皇家,便能云游于天地,逍遥于红尘。”
沈妤缓缓点头,“在皇陵前种一片飞燕草吧,每到春夏相接,便能花开满地,他定然喜欢。”
第300章 春已至
日影西斜,殿中一片静谧,偶有嗒嗒的落子声,或是……
“欸——等等,我下错地方了。”
李霁风飞快地捡起棋子,重新下在了另一个地方,然后抬手,“该你了。”
谢停舟面色不虞地盯着他看了片刻,李霁风不禁道:“你看着我干什么?”
谢停舟不言。
“真的,我没装。”李霁风又道:“我如今真没装,我下棋还真就是这水准,始终不得其法,这是我唯一的缺点了,我说让你媳妇来陪我下两局你又不肯,小气。”
谢停舟抬手便又将他刚才落的子给堵死。
李霁风看了看棋盘,又抬头看看谢停舟,如此几番之后,说:“再来一局。”
谢停舟摊了摊手,李霁风身旁的内侍赶忙递上银票,不忘低声对李霁风说了句,“公子,还剩最后一张了。”
“看你家公子我杀回来。”李霁风把袖子往上撸了撸,飞快地收拾棋子,一边抱怨。
“如今天下尽在你掌中,你竟好意思赢我的银子,你缺那一点儿?”
“缺。”谢停舟面不改色,手里捻着一张银票,“这一张能养活多少人,你清楚吗?”
“反正养不活我。”李霁风说:“来来来。”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谢停舟指间捻着一枚黑子问。
李霁风懒懒散散地倚在氍毹上,鞋都没穿,只着了白袜,臂下压着个引枕。
“我平生一愿就是做个逍遥自在的闲王,你天生劳碌命,劳心劳力的事你做,你随便给我封个什么王当当就行。”
谢停舟没说什么,只抬眸看了李霁风一眼。
李霁风摸了摸鼻子,退而求其次,“或者封个侯也行,我也没那么挑,然后每月给我拨个万把银子来花花,显得你皇恩浩荡。”
“嗒”的一声,谢停舟落下一子,“你算盘打得不错。”
“嘿嘿。”李霁风厚着脸皮笑道:“我方才就说棋艺是我唯一的缺点,那
算账必然是我的优点了。”
“那不要脸是你的缺点还是优点?”谢停舟问。
李霁风放下棋子,“谢昀你这就没意思了啊,我可是开门受降的前朝太子,此等奇耻大辱,不值每月万把两银子?这可是我的脸面。”
谢停舟微微提了提唇,目光扫过李霁风的脸,“你的脸面哪值那么多钱?”
李霁风掰着手指,“我来给你算算这账,当初我要不开门受降,你是不是得硬攻?打仗要钱吧?动不动就是几十万上百万两银子,还有那城墙,你那投石机压过来,要是砸坏了城墙,是不是得花银子修?是不是又得几十万两?我这都还没算完呢。”
“我乐意。”谢停舟说:“我乐意砸坏了城墙自己花银子修。”
李霁风没辙了,谢停舟早摸准了他的性子,对付他这样的泼皮,自然是比他更泼才行。
“我不管。”李霁风一把摁住谢停舟的手,“你养我,养定了。”
“我不是你爹。”
“我可是你兄弟,比亲兄弟都亲。”李霁风大声道:“你要真想当爹,我也不是不能喊,谁银子多谁是爹。”
“大可不必。”谢停舟忽然伸手从旁边拿了个东西,扔进李霁风怀里。
那东西单看像是帕子,李霁风拿起来展开才知道是道旨,看罢嘿嘿笑了。
“我就知道,好兄弟。”
距李昭年驾崩已过了月余,眼看又到了年关。
李霁风收好东西,问:“你迟迟不登基,可是想等到年后?”
李霁风受降当日有朝臣当场自尽,但那股风散得很快,当时立誓不做亡国臣的某些大臣如今已在正常上朝了。
朝堂大洗牌,这世上再无什么四大世家,无人敢再提自己手握重权。
如今朝堂已大致步入正轨,隔日一朝,谢停舟坐的是皇帝的位置,却一直未将登基之事提上日程。
朝臣们提了几次国不可一日无君,但谢停舟却仍旧没有任何表态。
“不过倒有一人。”李霁风突然说:“江寂是你的人吧?”
“不是。”谢停舟果断道。
李霁风满脸怀疑,“我一直觉得我瞧不清这人,无党无派,又似游离其间,啧。”
李霁风摇了摇头,“看不清。”
盛京城外,一辆牛车缓慢走在官道上。
赶车的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腰间挂着一只酒囊,车后还坐着一个清俊的年轻人。
沿路上有许多人在朝着盛京的方向去,唯独这二人逆向而行。
“为什么这么多人去盛京?”那年轻人问。
“这都是开战之前往外跑的人。”老人说:“都以为盛京要乱了,大家都往外跑,嘿,谁能想到这江山竟然就这样平平静静地换了个主人。”
“这不。”老人抬了抬下巴,“近年关,又全跑回来了不是。”
年轻人拢着披风看着沿路的行人和马车,喃喃道:“是啊,谁能想到呢?”
老人回头看那年轻人一眼,气质出众,看着就不是一般人。
不由好奇道:“我看你气质非凡,肯定不是出自寻常人家,你独自南下,怎么不带家丁随从呢?”
“老人家您看走了眼。”年轻人抖了抖身上的衣裳,“我只是个寻常的读书人,否则又怎会穿成这样。”
老人扫过他那一身质料寻常的衣裳,“那你这个时候南下干什么?”
“云游。”年轻人说:“或许走到何处便停下来歇一歇,找个书院当个夫子,或是给人写信赚银钱再上路。”
老人点了点头,“只是眼下这天冷得很呢,这一去路远千里,你怎么不等开春了再走呢?”
江敛之回头望去,依稀能看见盛京高耸入云的城墙。
江敛之仿佛看到了一把火。
这把由谢停舟和沈妤点起的火,会一直燃,燃掉百年积雪,将盛京的春带至远方。
江敛之笑了笑,“你看见了吗?凛冬已过,春来了。”
第301章 尾声
大殿中的众臣噤若寒蝉,如今这位坐在龙椅上的新主子心思深沉,让人难以捉摸,手段也是雷厉风行。
掌朝不过两月,便已着手修律典、改赋税、开科举、兴水利……大刀阔斧,整个朝堂都被翻了一面。
下朝后,谢停舟出宫去接沈妤。
自永宁帝去后,沈妤虽面上无恙,也没掉过眼泪,但瞧着时常情绪低落。
她在这世上能视为知己和挚友的人都走了,难免心中郁结。
谢停舟忧心不已,时常送她去和俞晚秋聊一聊。
马车行驶在街道上,兮风策马跟在一侧,“王爷,朝臣日日跪请您登基称帝,您为何一直拒绝?”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谢停舟是冲着九五至尊都那个位置去,可当前路平坦,已毫无阻拦时,他却止步在了那个龙椅前。
“我愿扛起这片山河,却不愿它成为我的桎梏。”
谢停舟看着来往的百姓说:“当皇帝就有太多的不能为,亦有太多不愿为而必为之。”
这天下无人懂他,唯有沈妤,她从未问过他这个问题。
沈府修葺一新,丫鬟卸了环佩,走路时刻意放轻了步子,生怕吵到了里面的主子。
“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
“习惯。”俞晚秋笑着说:“怎么会不习惯。”
沈妤逗弄着摇床里的婴儿,婴儿张着嘴,嘴角流着口涎。
俞晚秋用帕子轻轻沾着口水,“开始长牙了,最近总爱流口水。”
“真可爱。”沈妤捏着他肉嘟嘟的小手轻轻晃了晃,说:“要不是我身子不便,就由我起棺送父亲去和母亲团聚了,哥哥也能在家陪你和孩子。”
“你哥是兄长,这
些事本就是该他做的。”
俞晚秋看着沈妤凸起的腹部,问:“有八个月了吧?”
“没呢。”沈妤把手搁在肚子上,“才七个月。”
俞晚秋讶然道:“瞧着怎么这么大,长得真好。”
“我吃得多。”
一旁的孩童道:“舅母,宣儿和姑姑吃得一样多。”
“没错。”沈妤笑着揉了揉李宣的脑袋。
李宣是李昭年的独子。
李昭年临走前一杯鸩酒送走了楚皇后,只剩下独子李宣托付给沈妤,请她将孩子送得远远的。
沈妤想给孩子找一户好人家,李宣暂时留在宫中由原来的嬷嬷照料,后来沈妤发现那嬷嬷连个幼童也不放过,成日打骂,孩子肚子都吃不饱。
这样一个孩子,又能送到哪里去呢?送给谁养都不放心,沈妤便将李宣留在自己身边养。
她将李昭年视为知己,便让李宣称她一声姑姑。
丫鬟在门外叩门,说王爷下朝后来接王妃了,沈妤起身告辞,走出院子将手放在了谢停舟的掌心里。
这一年入春早,新年刚过,积雪便已开始消融。
马车行在街道上,两侧是来来往往的百姓,街边的铺子门口还挂着新年的红灯笼。
来往行人遇见相识的人,会相互道一声新年好。
谢停舟牵着沈妤走在寂静的宫道上。
深深浅浅的脚印在雪地里延绵成了一条线,他们静静地走,任衣袖里灌满了风。
这座皇城见证了数朝的兴衰,历史的风飒飒吹了数千年,无数人前赴后继,只为山海依旧,四海清平。
他们走在时间的长河里,留下的是史书中的一笔又一笔。
沈妤想起了同绪十七年的冬日。
他们在战火中遇见了彼此。
一同走过冬雪,踏过春风,要在山花烂漫的季节里热烈地相爱。
“阿妤。”
沈妤侧过头,浮云忽然散开,谢停舟笑若春风。
“我爱你。”
————(全文完)———撒花
作者有话说:
准备完结是我焦虑的开始。
看着大纲一点点变少,我就知道又到了说再见的时候,庆幸又和大家讲完了一个故事,同时也很不舍。
谢停舟和沈妤陪伴了我数月,他们从我脑中的一点点模糊的念头逐渐丰满为我自己都觉得他们活着。
我陪着他们一起为失去而哭过,为胜利而喜悦过,仿佛见证了他们的一生。
说实话,这篇文写的过程之中我很压抑。
我读了王安石,读了张居正,读了辛弃疾,读了李煜……想要从古人的故事里体会当时的文化和社会现状,但很遗憾,我从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故事里读到的只是历史的悲凉。
皇权是束缚李昭年的枷锁,而大纲是束缚我的枷锁,现在大纲写完了,先给大家打个预防针,作者要开始发疯了。
我要在番外放飞自我,想到啥写啥,所以番外的内容大家不用去扒逻辑,因为,没有逻辑!
最后感谢一直以来陪着我追更的大家,你们真的给我超级多的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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