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自陈的机会,一个向天下人开口的机会。
永宁元年的第一场冬雪落了下来。
宫女掀起帐帘,看见昏睡多日的永宁帝竟睁开了眼,当即惊喜道:“陛下醒了,快去传太医。”
李昭年盯着帐顶,脑中尚未清明,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感觉自己已经睡了很久很久。
“我昏睡了多久?”李昭年问。
宫女跪在龙榻旁说:“陛下已睡了五日了。”
李昭年病情愈发严重,昏睡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要长得多。
本已是行将就木,连太医都说能撑到如今,全倚仗陛下毅力惊人。
“外面如何了?”
宫女如实回答,“沈……北临王妃应下邀约,将于今日在城外与朝臣对辩。”
宫女想起方才脱口而出的那个沈字,额上便直冒冷汗。
几月前有宫女提及北临王妃沈妤,遭陛下询问,那名宫女为讨陛下欢心,直言沈妤是乱臣
贼子,应当千刀万剐以儆效尤。
当时永宁帝脸上毫无表情,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然后下令将其杖毙。
宫女内宦都拿不准永宁帝是什么想法,但自此再也无人敢在永宁帝面前提及沈妤,便是永宁帝开口询问,也恭敬称一声北临王妃。
“下雪了吗?”李昭年望向紧闭的窗户。
宫女道:“回陛下,今日正是初雪,比去年早了许多呢。”
李昭年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没想到,竟能有幸,再观一场冬雪。”
天地一片素白,远山已看不清眉目。
谢停舟替沈妤系好了氅衣,指尖仍停留在上面,“别走得太近。”
“我知道。”沈妤点头,笑了笑,“放心。”
谢停舟的手落了下来,顺势在她手心捏了捏,指背从她凸起的小腹上划过,轻声说:“听话。”
盛京城墙高耸,被掩在一片雪雾中,似耸入了云端。
文武百官立于城墙之上,探首朝着远处张望。
“来人了。”
来人撑伞独行于雪中,走得很慢,最终停在了城门前的交界处。
伞沿微微一扬,露出一张清素如莲的脸,眉眼间却浸染着傲人的霜雪意。
“是沈妤。”城墙上有人说道:“她竟真敢来。”
沈妤冲着城墙上的众人颔首行礼,“沈妤今日特来赴诸君邀约。”
众人相视一眼,从前沈妤在京中从未以女装示人,今日着女装,怕就是向天下人示弱。
“沈妤。”柳丞朗声道:“今日对谈,我有三问,要替这天下人问一问你。”
“先生请讲。”
柳丞道:“一问皇恩浩荡,为何你承天恩却要做那乱党?二问你因何乱这天下?三问沈将军在天有灵,当如何看你?”
落雪茫茫瞧不清远景,雪地刺目,沈妤微眯着眼。
“我非乱党,我只是正义的反抗者,先生问我因何乱这天下,我未行之事,答不上来,至于第三问。”
沈妤抬起头,“家父如何看我,当由家父来回答,不如先生下去,替我问上一问
。”
城墙上顿时哄然一片。
“狂悖小儿!”柳丞指着下面大骂道:“沈仲安忠肝义胆,怎生出你这么个不仁不义的东西!”
谢停舟立在远处的车辕上,兮风在侧旁撑伞遮住了风雪。
“这个柳丞。”谢停舟缓缓道:“回头替我拔了他的舌头。”
兮风抿了抿唇,没应声。
“既是对谈,先生何须如此激动出口伤人?”沈妤平淡道:“我也有问题想要问一问诸君,不知诸君可知今年饿死冻死的百姓有多少?”
城墙上当即有人大喊:“若非你挑起战乱,又岂会有那么多百姓家宅被夷、家破人亡?”
沈妤笑道:“这第一问你们既然答不上来,那便由我替你们来答。甘、雍、青、平四州,今年饿死冻死的百姓是往年的一半,四州接纳其他州的流民十万余众。”
城墙上有学子大骂道:“你顾左右而言他,今日我们论的是叛贼。”
“错!”沈妤大声道:“今日我与你们论的是天下民生!”
“你一介女流,竟敢张口闭口天下道义,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哦?”沈妤道:“既然你认为我一介女流不能谈,那不如身为男儿的你来告诉我何为天下民生?”
那人被她这一反问给问得愣了一下。
不等人回答,沈妤又道:“我一介女流,不懂你们这些人口中的大道理,我心中的民生是百姓有衣穿,有饭吃,天日昭昭,我沈家十万忠魂埋骨燕凉关,是为奸人所害,奸佞横行民不聊生。”
“我振臂而起为的就是民生,曾有万千人以己之身燃起星火,却未能一把火荡平沉疴,我不过是走了他们走过的路。”
一学子道:“黎庶之安,乃众贤之力,要想百姓有衣穿有饭吃便要齐心,如今外患已除却内乱不休,你与谢停舟何不俯首称臣,以还天下太平?”
沈妤问:“外患是我们除的,朝廷又做了什么?如今却想要坐享其成。”
“天下为公,何分你我?你岂能懂这其中道理?”
“我不懂什么。”沈妤说:“但我知我做了什么。”
第298章 破城
寒风四起,张口时吸入的都是透骨的寒气。
沈妤咳嗽了两声,扶着肚子说:“你们说我勤兵劳民伤财,但铁蹄所过之处贪官尽除,长出的是粟米万顷,你们在这皇城之中又做了什么?”
那两声咳嗽随风走远,谢停舟闻声皱了皱眉。
寒风忽然掀开了沈妤的大氅,露出了她凸起的小腹。
“糟糕!”柳丞撑着墙垛,“她竟有孕在身。”
其他人也都沉了脸。
“沈妤狡诈,竟只口不提她怀有身孕,今日一辩传出去,世人便会说我们欺负妇孺。”
柳丞握紧拳头在城墙上一锤,“喊谢停舟,让他来!”
不等他们开口,便有马车奔驰而来。
谢停舟走下马车,狐裘一展将沈妤罩了个彻底。
“靠着我。”他轻声说,抱起沈妤放进马车。
而后立在车辕上抬眼朝城墙上看去,眸中全是薄霜般的冷意。
“还废什么话,大周已是日薄西山,今日我要破城,谁敢拦我!”
城墙上的众人俱是一惊。
如果说适才沈妤愿意还讲理,那眼下谢停舟是一句废话也不想讲。
“谢昀!”柳丞大喝一声,“今日你若强行攻城,你便是千古罪人!”
“千古罪人。”谢停舟望着城墙冷笑,“你当我在乎吗?”
柳丞气结,“你……”
谢停舟冷冷道:“流芳百世如何?遗臭万年又如何?史书既是写给后人看的,要如何写我,那就让后人去管。”
轰隆隆——
似乎整个地面都在震颤。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雪中延绵而来的是黑压压的士兵。
谢停舟迎着风雪眯起了眼,声音回荡在风雪间,“君子无道则隐,有道则出,①这乱世要我,我便出世。”
他抬手指向城门。
“给我,破了它!”
身后的青云卫整齐划一。
萧川立在马上,大喝一声:“拔刀!随我破城!”
城墙上顿时响起了骂声和奔走的嘈杂声
。
投石机轧着积雪往前,萧川策马往前跑了几步,却面露惊讶地停了下来。
他在马上回头,“王爷……”
谢停舟皱眉望着城门。
却见城墙上的人全部回头,安静了下来。
厚重的城门缓缓朝两侧打开。
一人身着单薄的白色里衣,没有戴冠,乌发随意披散在身后。
他踏着风雪缓缓行来。
“谢停舟——”
李霁风高声道:“我乃大周太子!今我去冠除袍,自贬白衣,前来——迎你——!”
风雪似乎在此刻静止了下来。
所有人都望着雪中那白色的身影。
渐渐的,城墙上的众人意识到了什么。
他们的太子,去冠除袍,亲自开门受降。
先是隐隐的啜泣声,接着便是嚎啕大哭。
“我大周百年基业!百年基业呀!”
“繁华尽落,荣光全失!”
“誓不做亡国臣!”
所有的哭声都被卷入了风雪中,它们会随风而逝,但今日,将在史书上划下重重的一笔。
……
没有战火,没有奔逃的宫人,大家各司其职,仿佛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
宫女往炭炉中添了些炭,然后跪坐在一旁。
李昭年今日瞧着精神不错,宫女替他梳洗张罗了半日,他望着镜中那张消瘦憔悴的脸仍是不满意,命人放下了帘子。
殿门开启的声音响起,李昭年侧头望去,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从门口走来。
人影逐渐清晰,隔着帘子依稀看见了故人的轮廓。
“你来了。”
“嗯。”
外面下着雪,沈妤进殿时带来了一身寒意,殿中很暖,她脱下氅衣递给了一旁的宫女。
沈妤在龙榻旁坐了下来。
李昭年的视线穿过帘子落在了她的腹部,“几个月了?”
沈妤轻轻把手盖上去,“四个多月了。”
“时间过得真快呀。”李昭年表情温和,眼中隐隐带着笑
意。
“是很快。”沈妤问:“你现在身体如何?”
“今日精神极佳。”李昭年笑说:“许是因为要见故人的原因。”
他的声音疲惫不堪,连说话时都在微喘,却不肯在她面前示弱。
李昭年微微挪了挪,从帐帘狭小的缝隙里看她的脸。
眉眼间脱了些稚气,比从前更好看了,但好看从来都不算她的优点,她还有很多令人敬佩的地方。
“沈妤。”李昭年看着她的身影,“我当初并非……”
“我知道的。”沈妤轻声打断,“身在其位,本就是身不由己。”
沈妤望着帘子,只能隐约看见榻上形销骨立的人影。
时光走得太快,带走了那个温润如玉、清风明月般的李昭年,徒留一具残躯。
李昭年挽唇笑了起来,眼眶渐渐发红,“若有来生,当奉你为知己。”
“你似乎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沈妤说。
“对,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李昭年问:“外面雪大吗?”
“挺大的。”沈妤说:“京中没乱,衙门仍旧在派人清扫积雪。”
李昭年点了点头,“不知史书会如何评我,大周的最后一位皇帝,也是最……”
“肯定不是这样的。”沈妤打断他,想了想说:“应该是……永宁帝博览全书,博古通今,擅诗文、通音律、精书画,旁通佛老,胸有浩然之气,怀装半个人间。”
李昭年温柔地笑起来,“听上去倒还不错,我便厚颜,将它留做我的碑文吧。”
殿中静了下来。
沈妤侧头望向窗口,心中郁结不已。
一路行来,不断有人离开,她似乎一直在和不同的人做着告别,唯一令人欣慰的是,身边的那个人还在。
李昭年的目光从她的脸滑了下去,落在她搭在腿上的手上。
那只手就挨在榻边,那样近。
他静静看着,慢慢地伸出手,指尖就要触上去,却止步在了帐帘,然后指尖又慢慢蜷缩了起来。
①君子无道则隐,有道则出,出自《论语》
第299章 可怜生在帝王家
“我近日时常做梦。”
听见李昭年的声音,沈妤回头看他,“梦见了什么?”
李昭年笑着说:“都是些天马行空的梦,好些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我有一个家,在一座山脚下,庭前有一片飞燕草,每到春夏相接,便能花开满地。”
随着他的描述,沈妤也跟着笑起来,心生向往,“那一定很美。”
“嗯,秋有友人来访,春有喜鹊长鸣。”
“那冬日呢?”
“冬日我便独自看雪。”李昭年喉咙哽了哽,说:“回去吧,他该等急了。”
沈妤侧眸看他,忽然伸手想要拉开帐帘再看一看。
她向太医询问过李昭年的病情,药石罔医,能拖到现在已是奇迹,今日一别,即是永别了吧。
李昭年没有制止。
她若想看他如今油尽灯枯的模样,他不会阻止,但他还是想让她记得从前的那个李昭年。
他只是静静看着,看着她抬起了手,又放下去。
“你……”沈妤迟疑道:“还有遗憾和所求吗?”
“遗憾和所求都太多,若让我选一样。”
李昭年顿了顿,“如果可能,还请留下我儿一命吧,天高海阔,送他去哪里都好,农夫、小厮、铁匠……只要别做李氏子孙。生在这宫墙之内,已是他的不幸,就让他……让他平平淡淡过一生吧。”
沈妤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还有吗?”
李昭年定定地看着帐帘后的人影,“没有了。”
沈妤喉咙和眼眶酸涩,艰难起身,披上狐裘便要离开。
李昭年看着她走到门口,忽然撑着床榻,倾身抓住了帐子,却始终没有掀开。
“阿妤。”
沈妤停步回头,看见了抖动的帐帘。
李昭年温柔地笑了,“有幸相识,我也算……不枉此生。”
“嗯,我也一样。”沈妤回以他一个笑容,也不知他能不能看得见。
她飞快转身,在落泪前踏出大殿。
风雪依旧,宫女撑伞为沈妤送行。
宣辉殿前的广场曾被鲜血的尸首铺了满地,如今又是一片银白。
“王妃,王妃。”
一名宫女踩着雪疾步追来,是
方才在殿中伺候李昭年的宫女。
沈妤停下脚步,“何事?”
宫女跪在雪地里,双手捧着一个巴掌大的锦盒说:“陛下有礼物送给王妃,是给王妃腹中孩子的礼物,请王妃务必收下。”
沈妤伸手接了过来。
正准备打开,宫女又道:“陛下说,请王妃出宫之后再看。”
沈妤握紧了手中的锦盒,望了一眼宣辉殿紧闭的大门。
宫女目送沈妤离开后折返,刚跨入殿中,便惊喜地睁大了眼。
“陛下,您能起身了?”
不过片刻,她便意识到了这是什么。
李昭年坐在床沿,身上已穿戴妥当,乌发用一根木簪高高竖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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