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来向少爷道歉,还带了些……”高进顿了顿,那个名字如今已成了江敛之的禁忌。
“她还带了些沈大小姐的遗物。”
江敛之手握成拳,微微颤抖着,须臾后松开,“让她在偏厅等。”
沈嫣一身素服,头上还别着一朵白绢,频频朝门口张望,过了许久才听见一阵脚步声。
她立刻起身,手中的手绢搅在一起,见江敛之提袍跨过门槛,福身行了一礼,“江大人。”
江敛之颔首落座,“小姐深夜前来何事?”
沈嫣当即红了眼,也不落座,说:“今日是专程来向大人道歉的,我知道大人怪我,可是我骗大人阿姐还在家也是情非得已。”
“阿姐孤身跑去边关,又临近议亲,若是此事被人知晓,定会污了她的名节,名节于女子而言有多重要,想必大人也清楚。”
那段日子江敛之少则一日多则三日必上门送礼,都是些女儿家的小物。
送了月余,直到边关战报传来,他心知沈妤此刻定然伤心欲绝,他怕
她哭,什么礼节全然顾不得了,只想看看她是否安好。
直到发现她根本不在家中,沈嫣才向他和盘托出,说沈妤早就去了边关,而这些日子收下他东西的都是沈嫣。
他亲自去前线找人,只是人还没到燕凉关,沈家又传来了消息,沈将军遗体护送回京,一同回来的还有沈妤的遗体。
等他回来时,尸首已经入殓了。
江敛之神色不变,“沈二小姐请坐,此事不必多言,我并未因此怪罪过你。”
不因此事怪她,那就是别的事了?
沈嫣哽咽道:“她是我阿姐,打我记事起便受她疼爱,但凡她有的东西从不吝于给我,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希望她能活着的人。”
偏厅一阵沉默。
许久,江敛之才开口,“她走前可有留什么话?”
“没有,”沈嫣摇头,“她是偷偷走的,我们府中所有人都不知晓。”
江敛之打量着她的神色,似乎想要从中找出些端倪。
但是没有,沈嫣注视着他,眼神未有半分闪躲,面上的悲戚是装不出来的。
沈嫣偏过头,用手绢擦了擦眼角,说:“大人送给阿姐的东西我一样都没动,除了坏掉的糕点,其他都带过来了,大人对阿姐的心意我知晓,所以今日还带来些阿姐的遗物,给大人留个念想,我听江夫人说大人近日茶饭不思,姐姐若是泉下有知,定然不希望大人如此。”
江敛之眼睫微微眨了眨,忽然笑了,他喃喃道:“她才不会管我,她怕是恨死我了吧。”
沈嫣没听清,“大人说什么?”
“没什么,”江敛之看向她,“她的东西呢?”
沈嫣侧头,身后的丫鬟呈上一个精美的匣子。
江敛之打开,匣子里摆放着几样东西,一根簪子,一柄木梳,还有一把小木剑。
他拿起木剑问:“这是什么?”
“是姐姐幼时缠着大哥给她做的木剑,她很喜欢,后来不玩了也一直没舍得扔。”
沈嫣说着又哽咽了,“我原想自己留着,但将军府中姐姐处处都踏足
过,处处都是她的影子,想来大人比我更需要它。”
江敛之垂眸摩挲着木剑,说:“多谢沈二小姐。”
沈嫣起身告辞,“那我就先走了,大人,保重。”
江敛之颔首,“高进,去送一送。”
“沈二小姐,这边请。”高进送沈嫣出门。
江敛之放回木剑,抱起匣子,跨出门槛时望了眼天色,随口问门口的小厮,“沈二小姐为何这么晚才来?”
赶来劝慰他的江夫人正好听见这话,说:“还能为什么,沈家一下战死三个,听着是满门忠烈,但到底是后继无人,只剩下个继夫人和小姐,垮了谁都想去踩一脚。”
“也不知哪个缺心肝的传出去的流言,说沈夫人不喜欢原配的孩子,硬是把沈大小姐也送去送死,如今她们出门便被人指指点点,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只能趁天黑人少才出门。”
江敛之沉默着往书房去。
江夫人几日没见过江敛之了,近来他脾性越发难测,平日不敢去他院中打扰,今日总算找着机会。
“敛之啊。”江夫人跟随在一旁。
自收到沈大小姐身故的消息,江敛之发了好一阵风,后来又茶饭不思,人眼见着瘦了一圈,脾性也越发阴鸷。
如今阖府上下待他都小心翼翼。
“如今沈小姐已经去了,人死不能复生,你的婚事总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如今我退一步也不逼你着急相看,我院里的翠云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也熟,她脾性好又会照顾人,我想着先给你收个通房,等你娶了正妻之后再抬成妾,你看怎么样?”
翠云满脸娇羞,悄悄拿眼偷看江敛之。
江敛之看也没看她一眼,脖颈上青筋凸起,但他还记得百善孝为先,强忍着没有发火。
院门就在眼前,他步子加快,进院后转身道:“母亲,夜已深,儿子改日再去同母亲请安。”
江夫人眼睁睁看着院门在她面前关上,转头问翠云,“我说错什么了吗?他看着好生生气的样子。”
翠云道:“少爷应当是还没能从悲痛中走出来吧。”
第42章 夜探
江敛之关上书房门,靠着门深呼吸。
她才刚死,他们这些人就劝着他纳妾娶妻,一如前世。
纳妾?他怎么能?
阿妤定会生气,江敛之想,前一世便是因为他要纳妾,从不反驳的她第一次对他说了声不。
可惜他当时没有答应她,反倒是告诉她不要不讲道理,他没想到书房那一面竟成了永别。
想到此处,江敛之心中一痛。
她怎么会死呢?她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
明明上一世她并未去边关,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他重活一世,只想要弥补上一世的遗憾,他一定会加倍对她好,再也不会纳妾,这辈子只要她一个。
可她怎么能,她怎么敢就这样抛下自己?
江敛之呼吸急促,缓缓走到桌案前。
哐啷一声,桌案上的东西被他挥在地上,
门外的小厮瑟缩了几下,紧接着房内又是几声巨响。
屋内被砸得一片狼藉。
江敛之站在废墟之中喘着粗气。
她不可能死!他不信她就这么死了!
“高进!”江敛之拉开门喊。
高进刚进院门就听见江敛之喊他,急忙跑过去,“大人吩咐。”
江敛之低声道:“你去查……”
高进边听边颔首记下,连夜办事去了。
……
越往南走积雪越少,紧赶慢赶又是一日,镖队总算在关城门前到了沂安。
沂安是座大城,地处灵州中心,与定州相接,穿过定州便能直达盛京。
沈妤从前曾来过此地,见过那软红十丈的盛世繁华。
他们入城时已是戌时三刻,街上行人仍旧络绎不绝,河上画舫尾尾相接,欢声笑语,笙歌弹唱,好不热闹。
沈妤掀着帘子东张西望,回头问:“这里比起你们北临如何?”
谢停舟随意扫了两眼,“稍逊一筹。”
沈妤问:“逊色在哪里了?”
谢停舟一抚袖,望着画舫上秀绢轻摇的揽客女子,淡淡道:“不如北临的美。”
狗男人!
沈妤“嘁”了一声,帘子一扔出去了。
谢停舟笑了笑。
马车
停在一家客栈门前。
小二见诺大一群人,知道生意来了,忙不迭上前迎客。
沈妤先下车,抬头看了眼招牌,回身伸出手。
谢停舟刚要下车,垂眸看见横在面前的一只手臂。
车辕高不过两尺,他还真当自己柔弱不能自理了?
沈妤等了半晌,才见谢停舟缓缓将手搭在她的胳膊上下了马车。
她身上的银子就算包下城中最好的客栈也绰绰有余,但财不露白,谁也不能保证在银子面前,镖局的人不会生出歹心。
此去上京快则五日慢则十来日,还是稳妥一点比较好。
镖局的人只给他们二人安排了一间房,不过两人一路同住惯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沈妤在马车上蜷了多日,蜷得浑身骨头都疼,轻车熟路地爬到床榻里侧倒头就睡。
谢停舟吹灭了灯,在黑暗中坐着,一反常态没有上床。
梆子一慢三快响了四次,风里突然传来几声短促的鸟鸣。
谢停舟走到床前,床上的人睡得正香,已经从床榻内侧滚到了中央。
他太熟悉了,不出一个时辰,这人就能霸占完整张床。
窗子开了又阖,一个墨色人影眨眼便消失在了窗口。
一只巨大的苍鹰在空中飞过,朝着一处民居飞去。
腾跃间衣袍翻飞,谢停舟足尖一点,悄无声息的落在了一处院中。
空中的雪白的苍鹰俯冲而下,翅膀一收落在了屋檐上,是万鹰之神海东青之中最为珍贵的玉爪。
“殿下。”兮风垂首,“属下来晚了。”
谢停舟眼眸微垂,“情况如何?”
兮风正色道:“殿下果真料得不错,那日的山匪里夹着上百名死士,我们活捉了几个,但他们在牙中藏毒,没能留下活口,请殿下责罚。”
谢停舟微一抬手,海东青扑腾着翅膀落在他手臂上,“上百名死士,他们真舍得下血本,看来已经把他们逼上了绝路,想要殊死一搏。”
“正是,”兮风肃然道:“落下的大石将囚车里的替身压得稀烂,他们以为梁建方已死,但又不确定殿下是否已经拿到了梁建方的供词,所以自殿下失踪后,有几批人在四处搜寻殿下的下落。”
“总算把人钓出来了,
”谢停舟摸着海东青,轻缓地说:“那倒不枉我费心设局,将自己都搭进去陪他们玩这一遭。”
原本设计好的戏码,谁知半路杀出个时雨搞成了假戏真做。
兮风道:“如今已将人钓出来了,属下这就护送殿下回京。”
谢停舟忽然沉默了,他侧头朝一个方向望了几息,说:“不急。”
兮风不敢问缘由,殿下自有他的安排,只道:“时雨此行一路护送殿下,可还尽心?”
“他呀,”谢停舟轻笑了一声,“他胆子可是大得很。”
时雨是谢停舟分派给兮风的,谢停舟的近卫由兮风统领,下属护主不力,兮风理当一同受罚。
兮风垂首,涩声道:“是属下管教不力。”
“你管不了他。”
兮风没能听懂这话的含义,谢停舟已转了话题。
“京中如今如何?”
“一切安好,”兮风一一汇报,“梁建方已秘密关入王府地牢,无人察觉,长留带着苍也已经安顿在了盛京的王府。”
谢停舟微微颔首,又同兮风交代了一些事情。
一切事毕,他在海东青头上轻拍了两下,低声道:“别跟得太紧。”
而后手臂一扬,海东青振翅飞了出去。
谢停舟原路返回,刚关上窗户,转身就见床上坐着个人影。
沈妤刚醒,揉着眼睛迷糊道:“你大半夜去了哪里?怎么不带我?”
她刚睡醒,嗓子带了些许沙哑,又有几分不设防的软。
谢停舟忽而生出一种错觉,像是半夜出门偷腥的丈夫,回来被自家夫人抓个正着。
谢停舟不语,径直走到桌边倒了杯茶一饮而尽,这才问:“带你干什么?”
“我保护你啊,”沈妤清醒了些,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道:“哦,我明白了。”
说完倒头继续睡。
谢停舟放下茶杯,侧头问:“你明白什么了?”
沈妤往床榻里侧靠了些,闭着眼说:“看破不说破,我得给你留些面子。”
谢停舟笑了,坐到床上倾身看他,“不必给我留面子,你倒是说说,你明白什么了?”
沈妤睁开眼,“真的要我说?”
“说!”谢停舟垂眸睨他,不怒自威。
第43章 放纵
沈妤拥着被子坐起来,低声道:“听说沂安画舫上的妓馆尤为出名,环肥燕瘦多姿多彩,殿下一路委屈,到了沂安消遣一番也是自然。”
谢停舟眯了眯眼,“你倒是会分析。”
“殿下过誉,”沈妤笑着说:“属下只是对殿下略有那么一点了解。”
谢停舟:“今夜一口一个殿下喊得勤,又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当然没有,”沈妤正色道:“不过妄加揣测殿下私事,嘴上自然是要规矩些的好。”
谢停舟哼笑了一声,和衣躺下,闭上眼。
沈妤跟着躺下,过了片刻,忍不住问:“殿下,沂安的妓馆是否真如传言中那般,什么国色天香都有?”
谢停舟反问:“你觉得呢?”
沈妤想了想,外头梆子声正好敲到五更。
她灵光一闪,“那应当是不怎么样吧,否则殿下也不会才五更就回来,这才过了多久?若是美女如云自然是要宿到天亮才——”
被子将她的脸整个盖住,沈妤慢吞吞地把被子拉下来,不敢说话了,怕身边这位脾气阴晴不定且身体柔弱不能自理的世子爷忽然翻脸。
沈妤手臂上的伤口已经结痂,谢停舟背上的伤要更严重一些,还需调养些时日。
晨起照常换药。
镖局的人来叫两人起床,吃完早点就要出发上路。
走到门口,刚准备敲门,就听见房内传来一声轻呼。
“嘶——,轻一点。”
“疼吗?这样呢?”
“有点紧,你放松一点。”
沈妤把绷带放松一些,在谢停舟看不见的地方撇了撇嘴。
这位世子爷一路风餐露宿的,怎么还越来越娇贵了?
刚受伤的时候血肉模糊仍能保持面不改色,如今都结痂了还哼哼唧唧喊疼。
沈妤转念一想,忽然道:“谁叫你昨夜太过放纵——”
“闭嘴。”谢停舟冷声道。
镖局的人在外面听得目瞪口呆,想想还是没打扰二人。
沈妤替谢停舟包扎好伤口后下了楼,镖局众人正在楼下用饭。
两人落座后,总觉得氛围似乎不大对,有几个镖师频频偷
看二人,等沈妤看过去,对方又急忙躲开了目光。
用饭后上了马车,沈妤压好帘子,低声道:“有些不对劲,今日得警惕些,我怀疑他们已经发现我很有钱,想要谋财害命。”
谢停舟无言以对地看了时雨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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