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娥奉了茶便退了下去。
江元青落座,认真思考着,“北临王病危,这是想让世子回北临啊。”
“父皇如今还没有醒来的征兆。”李昭年说:“本宫是想,父子有亲,君臣有义①,北临王病危,北临世子若是请回封地,那本宫便全一回君臣之义。”
“不可!”江元青大呼出声,“此事老臣与陛下商议过,北临之前虽无反心,但也不得不防,况且此刻陛下未醒,北临王却在这个节骨眼病了,实属异常。”
李昭年道:“阁老多虑了,急报半月前便从北临发来,那时父皇还未陷入昏迷,北临王总不会是未卜先知,所以应当只是凑巧。”
江元青还是摇头,“听老臣一劝,殿下切莫太过仁善。”
李昭年听出这话的弦外之音了,江元青已经说得相当委婉,说难听一点便是老好人。
他根基不稳,在政事上怎么拗得过这些肱骨老臣,再继续坚持己见无非是对峙不下而已。
“阁老言之有理。”李昭年退了一步,“不过还有一事。”
“殿下请讲。”
李昭年道:“想必阁老也知道昨日有人在父皇的药里下毒,我已杖毙了德福,他在临死前说了一事。”
“父皇早就知道沈妤是女儿身,也是父皇故意将其放在身边,因而欺君之罪断然不能成立。”
江元青对沈仲安也颇为敬服,微微颔首道:“大理寺不会刑讯她,待陛下醒来求证之后便能释其出狱。”
“本宫有另外的想法。”李昭年言辞恳切,“宫里已经出了一个德福,难保不会再出现第二个,如今禁军由蒋安一人统领,本宫担心……”
李昭年没把话说完,剩下的让江元青自己去想。
“殿下是想将沈妤放出来,制衡蒋安?”江元青问。
①.出自《孟子·滕文公上》
第192章 互相利用
“本宫信得过她,父皇也信得过她,明日定有不少人反对此事,希望阁老能站在我这边。”
太子言辞恳切,态度谦逊,方才江元青已经驳过他一回,再行拒绝恐伤君臣之情。
于是心下思索了一番,太子所言不无道理,君王之道本就是制衡,况且沈妤跟在陛下身边已有不少时日,若是要对陛下不利,应当早就动手了。
如果让蒋安一家独大,恐成肘腋之患。
“也罢。”江元青说:“既有太子作保,那便让她出来吧。”
谢停舟次日一早进宫。
他也是于昨夜才收到北临来的消息,父王病重召他速回北临。
谢停舟想了一夜,他要走,但也要带沈妤一起走,她如今在狱中也好办。
换个死尸进去,再一把火将大理寺狱烧了,神不知鬼不觉,就算有人怀疑,也找不到切实的证据。
现如今的问题,就是李昭年和那群大臣肯不肯放他走了。
雨小了,谢停舟没有撑伞,步入宣辉殿前的大门,却在抬眼时倏然顿住了。
沈妤立在檐下,从小黄门手中拿过伞,撑着杏黄色的伞朝谢停舟走来。
谢停舟也仅仅是顿了那么一下又往前走去。
沈妤:“卑职替殿下撑伞。”
他很高,沈妤将伞举得高高的,却稍稍低着头,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低声说:“太子放我出来,内阁允了,他们不会放你走,但是你别急,我有办法。”
谢停舟没有接话,沈妤微抬起头,看见他下颌线绷得很紧。
沈妤急道:“你千万不能冲动。”
谢停舟“嗯”了一声让她放心。
同绪帝昏迷这几日,太子和内阁大臣都是在偏殿议事。
谢停舟进了偏殿,殿门便紧闭了,沈妤回到正殿门口守着,听见偏殿隐约传来一阵争论不休的声音。
沈妤望着茫茫的雨帘子,想到谢停舟一个在里面孤身奋战便觉得难过,而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任凭他如何奋战,结果已定,他们不会放他走。
藩王非诏不得入京,而一旦进京,想拿到那封离京的诏书有多难她很清楚。
偏殿的门开了,谢停舟走在最前面,内
阁大臣陆陆续续走出来。
经过沈妤时,谢停舟的脚步放慢了些,两人在交错间四目相对。
只匆匆一眼,沈妤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些许的无力。
可他离去的背影依旧挺直,似乎任何事情都压不倒他,只有沈妤知道,他此刻最需要的,兴许只是她的一个拥抱而已。
“本宫尽力了。”
沈妤扭头,看见身侧站着李昭年,他也在望着众人离开的方向。
“他们根本就不懂。”李昭年悠悠地说:“他们想要圈养一只奋力忍住饥饿的猛虎,总有一日,会被那只猛虎所吞食。”
“他不是猛虎。”沈妤说。
李昭年侧过头看她,“那他是什么?”
沈妤望着天空,“他是鹰,他只是想要飞出去而已。”
李昭年笑起来,“那他和我很像,我也想飞出去。”
“多谢殿下放我出来。”
李昭年道:“不用客气,你我相互利用,你想要出来,我需要你替我稳住局势。”
李昭年说罢便转身离开,走了几步,他又突然停了下来,“你为何会选择将账本交给我?”
“因为你说过的那句话。”沈妤说:“你说这片山河太重了,说明你曾试图扛起过它。”
李昭年笑得有些无力,“蚍蜉撼树罢了。”
他知道自己扛不起这片山河,后来在老子和庄子的书里得到了答案。
天道无为,并非不为,而是无所不为,顺应自然,是非成败皆是欲的另一种形式。
这江山要亡,他便让它亡,道路坑坑洼洼,总有其他人会来修修补补,何必强留李氏权柄。
他心中的想法,太过离经叛道,不为世道所容,他无人可诉,连枕边人都不能提。
“我现在动不了老七。”他语气无力。
沈妤说:“我明白。”
“沈妤。”
沈妤:“殿下。”
李昭年并没有在看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若我不是皇子,若没有谢停舟,我定奉你为知己。”
沈妤回他,“若我们能离开此地,若他日能在江湖相遇,我们便是知己。”
……
一场雨下过之后,万里无云,天边月在杯中铺就了一段月色。
谢停舟举杯晃了晃,那月便碎成了星。
长留蹲在廊下,低声说:“殿下心情不好,肯定是想回北临了。”
兮风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要不就是想时雨。”长留笃定地说:“肯定就这两样,可惜时雨不在。”
“往后得改口叫沈姑娘了。”兮风提醒。
“可是我不习惯呀。”长留苦恼道:“我说她怎么那么有钱,原来是河州陆氏的小姐,早知道就多问她要两个缸子了,现在我的两只小乌龟还挤在一块儿呢,都是公的,这不合适。”
兮风懒得搭理他,却见檐下整理毛发的白羽突然眼神锐利地盯着一个方向,紧接着展翅冲天而起,又猛地一头扎了下去。
沈妤伸臂架住白羽,她手臂上没绑臂缚,白羽已经放轻了力道,却还是将她的手臂抓得有些疼。
“怎么重了?”沈妤摸着白羽的羽毛,“是不是最近吃得太好了?”
她跨入院中,白羽又在她臂间展翅,躲到檐下去了。
兮风:“沈姑娘。”
沈妤颔首打招呼。
院中石桌旁的身影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长留:“你可算来了,再不来……唔。”
兮风一手捂住他的嘴,勾了他脖子将他拖走了。
院中只剩下两人。
沈妤走到谢停舟身后,伸手从背后拥住了他。
谢停舟抓住了她的手臂,在她怀里闭上眼,他没有落泪。
这个男人似乎坚强到了可怖的地步,他将软弱全收在身体里,只在她面前时才允许自己有片刻的泄露。
“我主动出兵燕凉关,是不想生灵涂炭,我进京为质,是因我想全了这君臣之义。”
“我知道。”沈妤说。
谢停舟转过身,用力地抱住了她的腰,将脸紧贴着她的身体。
他低声道:“北临从无反心,却成了君王彻夜难眠的刺,阿妤,他们在逼我,他们在逼我反。”
沈妤抱紧了他,说:“没事的,一定能回家。”
她不要他鱼死网破,她要他平平安安的离开。
第193章 安慰
谢停舟喝了不少,沈妤将他扶上床榻,指尖在他眉间轻轻划了划,谢停舟闭上眼,却捉住了她的手指。
“又要走吗?”
“嗯。”沈妤轻声说:“宫中局势不稳,我得在旁守着。”
“再陪我待一会儿,就一会儿。”谢停舟拉着她伏在自己胸口,手指在她发丝上划过去。
沈妤侧脸贴在他胸前,说:“王爷不会有事的,你不要太担心。”
“嗯。”谢停舟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无力,他在进退维谷间彷徨不已。
沈妤慢慢地说:“我小的时候一哭,我爹就会哄我,给我唱一首歌,每次唱歌我就不哭了,其实是因为他嗓音粗,五音也不全,每次给我唱歌都很要人命,我是不想听才不哭的,他却以为我喜欢他唱歌。”
“怎么唱的?”谢停舟的声音很轻。
沈妤想了想,“我记不清歌词了,因为他自己好像也记不清,每次唱的都不一样,不过我记得调子,我哼给你听吧。”
她哼的歌很好听,很柔软,像是把他放在心里熨贴地保存。
谢停舟就在她的哼歌声中安静踏实地睡着了。
沈妤起身,抽出了被他握在手中的衣角,他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最终还是被困意打败,安静地睡了。
沈妤根基没有蒋安深,追随她的人不到两成,均是平日对蒋安有些意见的人。
沈妤不能在宫外久待,李昭年给了她一个时辰,她必须得速去速回。
出府上了马车,沈妤又回了一趟家中,和沈昭打了个照面。
“这是河州来的信。”沈妤将信放在了桌上,“你看看吧。”
沈昭拆开来看,“外祖母病了?”
“嗯。”沈妤点头,“是陆掌柜传过来的信,哥,如今我走不开,河州那里只能你去了。”
沈昭犹豫,“可是放你一个人在宫中,我怎么能放心?”
沈妤笑了笑,“咱们重逢之前,我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不是好好的吗?放心,谢停舟还在呢,他会护
着我。”
沈昭冷哼,“他到底是外人,有我护你这么尽心?”
“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嘛。”沈妤拉着他的袖子摇晃,“哥,哥,大哥……”
“别晃。”沈昭瞪了她一眼,“少用这招,大了就不可爱了。”
沈妤撇了撇嘴,“我知道你是舍不得俞小姐。”
“没有的事。”沈昭否认。
沈妤看向门口,“俞小姐?”
沈昭唰一下站起来,回头看见门口空无一人才知有诈。
“胆子大了啊,敢逗你哥。”
沈妤脑袋被他戳得晃了晃,收了笑容,正色道:“俞太傅因废太子被革职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如今正值多事之秋,避开风口浪尖才是正确的选择,哥你放心,我会替你看顾俞小姐,况且太子是个仁善之人,不会为难他们的。”
沈昭颔首,“我知道。”
“外祖母那儿,你替我好生说说,让她千万不要生阿妤的气。”
“外祖母不会的,她最疼你了。”沈昭说。
沈妤时间差不多,该走了,她起身道:“今晚和俞姐姐道个别,明日一早你便出发吧,近来多雨,路不好走,一路上切记小心,记得带上孔青。”
沈昭摸了摸她的头,“哥哥去看过外祖母就回来找你。”
“嗯。”沈妤点头说:“也不一定,说不定我这边很快就结束,我就来找你。”
沈妤离开院子,四喜驾着马车将她送到离宫门百来米远的地方。
“你进来。”
四喜闻言钻进了马车,“主子有什么吩咐?”
沈妤道:“明日你盯着我哥出城,确认他离开之后,你再去替我办一件事。”
“主子吩咐。”四喜说。
四喜聪明,沈妤说了一遍他便明白了,点头说:“我记住了。”
……
宣辉殿日日夜夜都亮着烛火,李昭年守在这里寸步不离,已经多日没有离开过宣辉殿。
同绪帝皇后早逝,后来娶过一名继后也是不
到两年就去了,之后再没立过皇后,后宫事宜皆由贵妃操持。
先前有同绪帝的妃嫔来喧辉殿哭闹过,被太子送走之后便没敢再来。
寝殿一角铺了张榻,李昭年这几日都是在这榻上歇息的。
他躺在榻上,望着殿顶的梁木,似乎也已随着大周朝的气数走向了腐朽。
他还没有完全坐上这个皇位,可他已经开始觉得累了,他不懂为什么这样一个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位置,会有那么多人舍命去抢。
李昭年渐渐地睡着了,又在睡梦中听到了急促的喘息声。
“陛下,陛下……”
李昭年突然惊醒,听见宫女慌乱地说:“陛下似乎是不行了。”
“胡言乱语!”李昭年翻下榻,冲到龙榻旁边,看见同绪帝胸口剧烈起伏着,喉咙发出的声音如同抽风箱一般。
“传太医!”
李昭年赶忙将同绪帝扶起来,拍着他的后背,可同绪帝却丝毫没见好转。
“沈妤。”李昭年扬声,“沈妤!”
沈妤推门而入,“殿下怎么了?”
李昭年隐忍道:“父皇似乎不行了。”
沈妤快步上前,观察了一番,“似乎是喘不上气。”
她犹豫了片刻,把握好力道抬手在同绪帝后心击了一掌。
“哇——”
同绪帝猛地吐出一口黑血。
“父皇!”李昭年大喊。
同绪帝的呼吸却在这一吐之后缓和了下来,甚至渐渐睁开了浑浊的眼。
李昭年低头一看,那黑血中还夹杂着凝结的血块,适才同绪帝应当是被那血块堵住了呼吸。
“父皇。”李昭年颤声说。
同绪帝浑浊的眼神渐渐聚焦,“昭年。”
他缓缓抬起手,李昭年立马抓住,“父皇,儿臣在这里。”
“朕有话要说,你……你屏退左右。”
李昭年吩咐:“你们都退下。”
“是。”沈妤带着内宦和宫女退出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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