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桐再擦了擦眼角, 憋闷地颔首:“退步了。”
江奕白清楚她转来三中以后的执念, 沉默须臾, 低声吐出:“你太着急了。”
巩桐抿动惨白的唇瓣,不可否认。
她确实如他所说, 迫切地想要进步,想要够上一班, 想要和他坐在同一间教室。
那样的话, 她想见他,便再也犯不着用接水当借口, 一个抬眸,一个回身就可以。
巩桐还想如同叶星冉一般,足以在成绩上和他相配。
这应该是她目前为止,唯一能够靠自身努力实现的。
可事实摆明,比起努力,太多事情需要天赋,她拼尽全力,好像也无济于事。
“这次月考的难度一般,甚至比平时老师出的习题都要简单,但包含了大量基础知识,老师们又很心机,在这里面埋了不少陷阱。”
江奕白娓娓道来,“你急于求成,也觉得三中老师追求试题的难度,希望大家都攻破最后一题的最后一问,便铆足了劲儿刷压轴题,却忽略了打基础,根基都不稳,房子要想继续往上修,不是天方夜谭吗。”
他用着最温和平常的嗓音讲着一针见血的话,巩桐的脑袋嗡鸣一下,宛若猝然接收了一记响锣。
他们在学习上不过借还笔记本的交集,他却准确无误地点名了她的要害。
巩桐在师资落后的小镇上打下的基础,自然无法和从小接受优良教育的省会学生相提并论,她也的确有意无意地疏忽了这一点。
她始终在追赶,却忘了自身起点不同。
可她已经站在了高二下学期的尾声,即将迈进最为关键紧迫的高三,她还能退回去,补齐基础吗?
巩桐眼睫不自觉地快速颤动,面上的悲色逐渐演变成浓烈的不安和恐慌,攥紧的掌心渗出汗渍,又把纸巾打湿了一些。
江奕白见她脸色更加苍白,换了闲话家常的轻松语气:“赵柯是不是给你说过,我小时候很胖?”
巩桐没曾想他的话题跨度会如此之大,意外地“嗯”了一声。
话一出口,江奕白自身也有短暂的愣怔。
那段记忆伴随某些或真心实意或玩闹从众成分居多的同伴欺凌,一旦涉及,一连串不堪回首的过往便会在他眼前疯狂叫嚣。
除开切实见证过,一清二楚的赵柯,他没再和其他人聊过。
但他此刻兀自调节了两秒,同她说了出来:“我减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中间有整整三个月是停滞不前的,我当时相当焦虑,很想放弃。”
巩桐转动红肿的眼睛,看向目前瘦高挺拔,芝兰玉树的他,小声回复:“但是你没有。”
“知道我当时是怎么做的吗?”江奕白也侧过头,朝她望了过来。
巩桐没有过减肥的烦恼,摇晃脑袋。
江奕白不假思索:“我退了一大步。”
巩桐费解地眨眨眼。
江奕白说:“我从教练那里知道自己是进入了瓶颈期,这个很正常,第一时间跑回家修改了减肥计划,不再像之前一样克扣饮食,天天顿顿吃清汤寡水的食物,而是试着一点点增加高热量高脂肪,把新陈代谢养起来。”
巩桐感觉他话里有话,却暂且理不清思绪,似懂非懂。
“我当时又长胖了几斤,但我不着急了,我知道后面能继续瘦了。”江奕白定向她说。
心怀鬼胎的缘故,巩桐几乎不可能坦然地与他对视超过三秒钟,当下却在他坚毅的眸光中吸纳了某种力量,破天荒地没有闪躲。
巩桐一团混乱的思路仿佛由他慢慢牵引,一寸寸地理清头绪。
他是在告诉她,她可以不必心焦,大胆地放缓脚步,哪怕是退回走过的路,重新来过。
只要能找准病因,对症下药,明面上的落后都是暂时的。
江奕白观察她的神情仍然木讷,情绪似乎还徘徊在谷底:“给你看个好玩的。”
话题又一次莫名其妙地跳转,巩桐稍稍歪起脑袋,好奇等待。
江奕白摸出手机操作几下,递给她。
上面显出一张照片,画质昏沉,偏向陈旧,应该是对着实体相框拍的。
巩桐略微凑近,看清楚内容的刹那就弯出了笑。
画面中是一个长相白胖可爱的小男孩,约莫六七岁。
他胖成几段藕节的手臂举着一颗苹果,稚嫩的脸蛋堆满了婴儿肥,咧嘴笑起来挤没了眼睛。
巩桐定睛细看小男孩的五官轮廓,大概猜出他是谁后,立马觉得自己下意识流露的笑意是不是不太礼貌,匆忙憋了回去。
江奕白被她的反应惹得莞尔,无所谓地说:“想笑就笑。”
巩桐扑闪漆黑灵动的小鹿眼,看看他如今有棱有角的一张俊脸,再瞅瞅他儿时的模样,实在憋不住,轻轻笑出了声。
江奕白的印象中,她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低头敛睫,一副唯唯诺诺、诚惶诚恐的模样,好似是第一次耳闻她的笑声。
清脆,甘甜,短促,像清风搅动翠林,叶落飘过掌心,泛起一阵酥酥麻麻。
江奕白不禁又把目光送了过去,女生短发下的脸蛋只有巴掌大,皮肤是牛奶一样的白润,全然没有雕刻修饰的一眉一眼生得小巧。
认真地瞧,隐约可见一些将开未开的精致感。
一如酝酿已久,日渐显露粉嫩的花苞。
他头一回如此细致地打量她的容貌,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神。
很快,江奕白发觉这样看一个女生极其失礼,别扭地错开眼说:“笑了就赶紧回去。”
他音色猝不及防地变冷,含了催促,巩桐绽放的笑容冻僵,眼睫迟缓地闪动两次,后知后觉他拿出这张照片是为了逗自己笑。
用他的黑历史。
巩桐好不容易舒缓些许的心绪又像被扔了一颗重磅炸弹,燃起杂乱,心率直线上涨。
她清楚地感受到双颊温度的变化,起身就跑。
江奕白又在后面喊:“唉,这张照片只给你看过,保密哈。”
少年高亮纯净的嗓音在风中聚起又消散,巩桐脚步倏地一顿。
她绝非第一次为他保守秘密,却仍旧很没有出息,漏了一拍心跳。
她没听岔的话,他用了“只”字。
在这件事情上,她在他那儿得到了“唯一”。
巩桐小鹿乱撞地跑回教室,远远望见门口围着宁筱萌和赵柯。
他俩看了年级大榜,猜到她不会好受,即刻找来了六班。
却四处寻不到她的人影,急得团团转,好比热锅上的蚂蚁。
瞅见她现身,两人撒腿跑来,拉住她问东问西:“桐桐你没事吧?”
“没关系的,你这回考得其实还好,没有太差。”
“你不要伤心,总结总结原因,期末一定会考回去的!”
巩桐跑得有些气息不稳,喘匀了气再回:“我没事了。”
宁筱萌和赵柯了解她把成绩看得有多重,不相信这番回应,异口同声地问:“你确定?”
“确定。”巩桐离开时有多么落寞狼狈,再回来就有多么坚定从容。
她打发走了他们,坐回六班教室,拿出月考试卷,逐科分析错处,重新做了一份学习计划。
巩桐不再把重心放在攻坚克难,而是有的放矢地两手抓,一面找补习老师查漏补缺,弥补基础的不足,一面大量刷题。
她花费本学期的最后一个月,暂时放弃了试卷里的小部分重难题,保证基础和中等偏上的题型一分不丢。
最终不负所望,冲进了三班。
高二在炎炎酷暑中开始,也在同样的时节落下帷幕,一跃成为准高三的他们在未来一年,再也无法拥有一个完整的假期,期末考试结束没两天就拉来了补习的序幕。
假期补课的第一个清晨,巩桐准时准点地搬去了三班。
特别奇异的感受,每一间教室的规格明明并无差别,三班教室的墙壁甚至没有六班保养得好,部分白墙上有被学生画的黑线,凌乱而突兀,实在谈不上赏心悦目。
但巩桐坐在其中,就是没来由地畅快。
许是她和江奕白的教室距离再度缩短了吧,只剩下两堵墙了。
她出去碰见他的概率估计会有所增加。
午间,宁筱萌如常来找巩桐约饭,还带了一个赵柯。
巩桐瞧见他有小小的讶异,他不爱吃食堂,平常一般会和江奕白去校外吃。
难不成他今天没来上课,赵柯找不到一起唠嗑的饭搭子?
关乎江奕白,巩桐总是慎之又慎,尤其是之前的接水事件已经引起了宁筱萌的怀疑,赵柯没提,她便没问。
宁筱萌挽起巩桐的胳膊,边走边叹气:“唉,也不知道我是和十三班的八字不合,还是太合了,高中三年怕是都挪不动咯。”
聊到这个,赵柯同样积攒了一箩筐话:“我真不是学习的料啊,桐桐努力一年,从十三班蹦到了三班,我只到了九班。”
巩桐含笑鼓励他们:“高三都会出现黑马,你们加油。”
宁筱萌即将离开学校,去参加艺考集中培训,对文化成绩也就随口一提,没太所谓。
“是吗是吗?”赵柯受到了鼓舞,信心十足,“你这样觉得的吗?那我又可以支棱起来了!”
他连食堂都不去了,掉头跑回教室学习。
不止这个中午,后面十来天的补习,赵柯都没再去找过江奕白,巩桐也没在学校偶遇过他一回。
又一次三人结伴去食堂的路上,赵柯无意间提起:“江哥最近又闹小情绪咯,都不怎么来学校。”
巩桐心中惶惶,立即侧头瞅了过去。
宁筱萌在学校百无禁忌,比她先问出口:“他怎么了?”
“不知道啊。”赵柯为难地挠挠头,“还是家里的事吧。”
宁筱萌啧啧两声:“考神就是任性啊,别人到了高三都是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他反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巩桐立即联想到去年的一段时间,隐隐涌动不安。
与此同时,她也想到了秘密基地。
晚自习上课之前,巩桐随便寻了个理由,和宁筱萌、赵柯分道扬镳,试着去了一趟那边。
盛夏的黄昏还有烈日炙烤的余热,无序的晚风乱吹也难以缓解。
巩桐神态焦灼,步履匆匆地穿行在这方蒸炉似的燥闷中,直至入眼前方靠坐在树下的男生,才放缓步伐,消了暑热。
江奕白清俊的面部依旧,却似结了一重寒霜,春水般潋滟的瞳仁有被封冻。
他姿势懒散,浑身充斥一股阴郁的颓废,右手指尖夹有一截燃去一半的烟,另一只手上转动一片叶脉。
巩桐一眼认出,那是她之前偷偷塞进他书包的生日礼物。
第23章 晴天
春节时期, 巩桐给江奕白准备十七岁生日礼物时,冥思苦想好一阵,最终决定在他青睐的植物上下功夫。
她在成千上万的树叶中, 选出了十七种最常见、最具有季节代表性的品类, 学着网上搜寻而来的步骤,亲手剔除叶肉组织,保留错综复杂的筋骨脉络,制作成足以长久保存的叶脉。
巩桐费尽心思,花样百出, 装裱了一半, 散放了一半。
当下被江奕白捏在指尖把玩的便是其中散放的一枚香樟叶。
对于他有没有发现书包里的礼物盒, 并且有没有拆开的这个疑虑,曾经一度困扰巩桐。
何曾料到江奕白会在此时此刻告知她答案。
他拆了她精心准备的礼物, 并且留了下来。
觉察到她的出现,江奕白抬起冷沉的眸子, 徐徐瞥了过去。
他打小跟随父母出席过太多社交场合, 被迫在层出不穷的道貌岸然、阳奉阴违的人群里徘徊周旋,无趣得只能用观察他们来打发时间。
久而久之自然练就了一些察人识人的本事, 现在只要他想, 可以看透许多。
因此眼下, 江奕白灵敏地察觉了巩桐糅杂了别样情绪的注视。
他顺着她的眸光往下落,忽而抬高手上的叶脉, 淡声发问:“感兴趣?”
巩桐有些局促地点点下巴,默了半秒, 趁机询问:“你喜欢这种吗?”
她万分在意, 他喜不喜欢她亲手制作的礼物。
和她接触越多,江奕白发觉自己越发看不透她, 之前不明白她为什么怕他,现在搞不懂她一部分怪异的反应。
如果他们目前的角色调换,他肯定不会下句话就关注她的个人喜好,而是对叶脉本身产生好奇。
“问这个干嘛?”江奕白狐疑地盯住她,“难不成是你送的?”
巩桐猝然一惊,下意识摇头否认。
从她选择耗时耗力的手工,再选择别于其他人,悄悄将礼物放进他书包的那一刻起,这份礼物就应该和她脱离关系了。
只要她承认这些出自自己,江奕白必然会问一句为什么。
她该作何解释?
巩桐太了解不善言辞的自己了,到时候绝对是期期艾艾,漏洞百出。
江奕白若有所思地瞅向手里的叶脉,这片保留了长卵形香樟叶的全貌,但边缘处理得并不彻底,一两块细小的顽固叶肉还有粘连。
可以看出是纯手工制作,而非工业化的冰冷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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