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江奕白生日那天,不清楚是谁放到他书包的。
他里里外外找遍了,也没见着署名。
来源未知的盒子,江奕白原本不打算拆看,他每年生日收到的礼物足够开一个小型展览会,当中很大一部分查不到送礼的人,他通常会把这些堆去家里的储物室。
但这份拿起来着实轻巧,几乎没有重量,恰逢他当时闲来无事,就拆开了。
他不报任何希望,却出乎预料地遇见了惊喜。
近期爷爷的病情再度恶化,恐怕时日无多,今天家中聚集了不少叔伯婶子,和父母因为集团、因为家产分割等问题争执不下,近乎要撕碎表面的光鲜亮丽,粗蛮地大干一架。
江奕白心烦意乱,特别接受不了他们在这种丑陋混乱的情形下还要牵扯到自己。
对于爷爷待他如何,对他寄予了何等厚望的这类问题,双方各执一词,不惜骨肉相残。
却没有一个人来问他,乐不乐意沾染。
江奕白摔门而出之前,无意间瞥见被他搁置在书桌上的香樟叶脉,顺带攥入了手掌。
迷惘失措,毫无头绪的时候,他习惯抓住一件实实在在的物体。
巩桐仓促否认完才觉出哪里不对,她的反应是不是太大了?容易引得他猜疑。
她掐了掐掌心,逼迫自己镇定下来,状似随意地问:“这是别人送你的吗?”
江奕白撩起眼,晦涩不明地盯了她两秒,不冷不热“嗯”了一声。
巩桐被他打量到心慌,极力将视线转向别处。
比如他另一只手上,明灭的一点猩红。
寥寥升起的青白烟雾弥散在他的眼前,淡淡模糊他清冷矜贵的一张脸。
突兀矛盾,失真一般。
巩桐不着痕迹地做了一个深呼吸,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几近和她重新抬起脚步同步,江奕白指尖用力,掐灭了燃烧的烟蒂。
巩桐学着他之前安慰她的样子,规矩地坐去他身侧。
空气中缭绕着苦涩的烟草味,刺鼻难闻,巩桐忍不住去看那支被他熄灭的烟头。
她来了好一会儿,一口也没见他抽过,但这种象征成人、象征堕落的玩意儿出现在他玉白无暇的指间,她难免心惊。
江奕白注意到她变幻无常的神色,漾开的寡淡笑意含有自嘲:“是不是想说抽烟不好?”
巩桐摇摇脑袋,又点点头:“可能有引发火灾的风险,这边都是树。”
江奕白不会抽烟,暂且没想过要学,不过是途径超市,鬼使神差地买了一包。
他点着玩,对着那一抹曾经在无数大人手上见过的橙红亮点,刺激的尼古丁气息走神而已。
江奕白没有要做解释的打算,被她出其不意的脑回路逗笑了。
这个看似迟钝温吞的女生似乎也有玲珑心思,瞧出了他对此处一草一木,要比自己上心许多。
巩桐知道他心情不好,又分外好奇一点,试探性地找他闲聊:“你特别喜欢植物吧?以后会学这方面吗?”
步入高三,巩桐无数次午夜梦回,又念及了高二之初,张老师在班会课上让大家深入思考的问题。
她的目标、梦想是什么呢?
当时她茫然无知,只顾追寻一个人的脚步,定下了“考去一班”的短期目标。
时至今日,这个目标似乎并不遥远,她也面临了新的难题。
涉及高考必定要涉及大学、专业、想去的城市等等更加现实、具体、长远的问题。
巩桐再一次在十字路口失掉了方向感,下不了笔了。
江奕白同她截然相反,对自己的人生企划万分明晰,毫不犹疑地颔首:“嗯,北城大学,风景园林。”
巩桐仿佛获知了足以惊天动地的秘密,在心底默念了一遍。
“你呢?”江奕白像是秉持有来有往的礼仪,顺口一问。
巩桐怔了一瞬,缓缓吐出:“也想去北城。”
依照她目前的成绩,考去那座闻名遐迩的国际大都市应该不成问题。
至于全国顶尖的北城大学,她肯定还有距离。
江奕白反应平平,忽而念道:“北城有个规格不小的植物园,里面有一棵珙桐,难得扛住了北方的冬天,已经能开花了,以后可以去逛。”
巩桐想起两人从前聊过的珙桐树,没曾想他还记得。
“离市区远吗?我还没去过北城。”她一不做二不休,大着胆子问。
“我找得到。”江奕白望向她清纯的双瞳,弯了弯唇,“等明年我们去那里上大学,就是老乡了,有空可以约。”
这声一起,他死寂沉闷的琥珀色眼眸好似有所复苏,徐徐晶莹闪亮。
巩桐一瞬不瞬瞧着他的变化,胸腔猛地震动。
他这是在和她做约定吗?
夏风时而狂妄,来去自如,巩桐唯恐一旦错过便再也抓不住,没有任何迟疑地回:“好。”
高三飞逝,一晃又入冬,到了年末。
蓉市教育系统组织的一模考试定在十二月底,考完将进行全市统一阅卷。
都说一模分数最接近高考,这次考试成绩除了预估高考,对三中学子来说还有一大重要意义——将会作为整个高中生涯最后一次分班的依据。
按理说,进入尾声的冲刺极端,不该再让学生换班级换老师,但三中历年如此,坚持在倒数的一百来天,也要做一次教育资源整合。
因此,巩桐尤为重视这次一模,这是她最后一次考进一班的机会。
她忐忑又细致地对待了每一科,争取都检查两遍以上,绝不因为马虎失分。
一模完结,等待集体阅卷成绩公布的几天,校领导大发慈悲,恩准了高三参加即将到来的元旦晚会,也是为了给他们松松绑,短暂放松。
这种大型活动提前一个月筹备和上报节目,只是巩桐对此无感,压根没往心上放,到那天只需要老老实实跟随大部队,当一个安分的观众便好。
其他学生兴致盎然,隔三差五就能听人激烈谈论:“哇,据说叶女神报名了表演唉。”
“好像是她最擅长的唱歌。”
“她唱歌超好听!耳朵会怀孕那种!”
“江奕白上台吗?”
“不是说他钢琴、小提琴、架子鼓样样拿手吗,我有那个傻福气,在高中阶段的尾巴看到不?”
“少做梦了,你见过他当众表演吗?”
“江考神这学期有点丧哈,我碰见他好几次,一次都没见他笑过,他以前那么爱笑的。”
“丧怎么了?还不照样是年级第一。”
十二月三十日的黄昏,冬风凛冽,沉重的暮色早早压在了天际。
宁筱萌完成艺考回来,和巩桐吃过食堂,听从学校安排,前往大礼堂观看元旦晚会。
行至中途,有人突地从后面拍了一下巩桐的肩膀。
力道之大,猝不及防,还处于昏沉的天色之下,吓得她身子一颤。
巩桐错愕回过头,居然见到了容颜精致的叶星冉。
她满脸焦灼,凑近低声开口:“姐妹,帮个忙。”
巩桐讶异,不止是为了她这声突如其来的请求,还有她的声音,极度沙哑粗犷,宛如被砂纸猛力地擦过。
“你的嗓子怎么了?”巩桐和宁筱萌一样惊奇,前者问。
“别提了,前两天喉咙就有点痛,但我没当回事,今早上醒来就成这幅见不得人的鬼样子了。”
叶星冉苦哈哈地叹息,说着接连打了两个喷嚏,“感冒了吧,我上个星期要风度不要温度,穿得太少了。”
巩桐向来重视秋冬保暖,恨不得把自己裹成粽子,急切地问:“你吃药了吗?”
“吃了吃了,但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叶星冉拉起她的手就跑,“快走,江湖救急。”
“喂,你要带我家桐桐去哪儿啊?”宁筱萌始料不及,跟在她俩后面追。
巩桐一头雾水,被叶星冉拉到目的地才知晓,她在一个月以前就报名了今晚的独唱。
叶星冉尝试各种偏方,挣扎挽救了自己的破锣嗓子一天,眼看着晚会快要拉开序幕,她的嗓子却不见丝毫起色。
这种状况下,她若是执意上场演唱,只会丢脸,便打算找一个人救场。
“我不行的。”巩桐局促地站在大礼堂后台的独立化妆间,对一旁堆积如山的小礼裙、化妆品一无所知,“我不能唱。”
“你怎么不能唱?你唱歌那么好听。”叶星冉可是第一时间想到了她,“我选的这首《晴天》,你上回不是在KTV哼过吗?肯定难不倒你。”
巩桐微愣,才想起来她在江奕白的生日会上夸过她唱歌。
她以为叶星冉当时醉了酒,第二天清醒就忘了,如何料到她能在关键时刻记起来。
“哇!桐桐你还会唱《晴天》啊?”宁筱萌跟着起哄,“我想听!你就上台试试嘛,多好的表现自己的机会。”
在两人不谋而合的期待下,不容巩桐再反驳,叶星冉给她怀里塞了一条裙子,安排造型师和化妆师各就各位。
室内暖气供应充足,巩桐换上一条大面积露肤的吊带缎面小礼裙,由手艺卓群的造型师和化妆师合力改造。
整体妆造完成的瞬间,宁筱萌瞠目结舌,险些词穷,用国粹感慨。
叶星冉绕着巩桐左右打量一圈,满意地扬高红唇:“我的眼光就是优秀,果真没有挑错人。”
时间紧迫,前面舞台上的主持人已经在报幕,巩桐都来不及站去全身镜前,仔细瞧一瞧自己现在的样子,就被叶星冉推着,走上了台。
华丽的追光灯相随她的步伐,台下数千名师生的目光朝前汇聚。
巩桐从未有过登台表演的经验,心脏突突直跳。
她惶恐难安地停在舞台中央的立式话筒前,眸光闪烁地扫视全场。
只消随意一找,她就发现了江奕白。
备受校领导喜爱关照的高三一班的位置安排在前排正中,而江奕白惹眼地坐在第一排。
他仿佛也是被谁强压在此处的,兴趣缺缺地低着头,合着双眼,补觉一般,与周遭的非凡热闹格格不入。
巩桐纯属赶鸭子上架,面对这种大场面心如擂鼓,奈何已然站在了台上,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音质上佳的音响缓缓响起前奏缓缓,她取下了话筒,用力抓握。
下面相当嘈杂,不乏有人质疑:“这人是谁啊?为什么是她上来唱?”
“说好的叶星冉呢?”
“她长得也不赖吧,好清纯一妹子。”
“好像是那个一路从十三班考到三班的黑马,叫巩桐吧。”
“她唱歌能比得过叶星冉?”
“唉,我准备给叶女神的花白买了。”
巩桐勉强压下胸腔快要喷涌四溅的慌乱,踩准旋律,有条不紊地唱出第一句歌词:“故事的小黄花……”
台下陡然一静,不约而同在她的歌声中消了音。
巩桐垂低羽扇般的眼睫,尽量闭目塞听,让自己心无旁骛,像过去在田间山野,在小镇老屋,在无人关注的KTV一角,自顾自地沉浸于个人天地。
直至歌曲进入高潮,唱到“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巩桐蓦地看见江奕白睁开了惺忪的双眼,不徐不疾地昂起头,朝她望了过来。
第24章 一班
对上那双精彩绝伦的琥珀色瞳仁, 无论身处何方,在做什么,巩桐的心跳都会受到影响。
特别是她目前还站于万众瞩目的舞台, 对着公开的话筒张合唇瓣, 唱出这样一句饱含缱绻与酸楚的歌词。
或许其他人只当它是一句歌词,无关紧要,只有她本人才清楚,这句话是多么写实。
在她来三中之初,哦不, 在她还没有正式成为三中学子之前, 她便在那个暴雨如注的夏末, 在那间平平无奇的避风塘,多看了他好几眼。
江奕白慵懒地靠着椅背, 好似陡然对这些同龄人的花拳绣腿来了兴致,没再合过眼, 目不转睛地注视台上。
相比起华灯汇聚的舞台, 观众席的光线偏向昏暗,但前排那个人的存在感太强, 巩桐和他情绪晦涩的眸光隔空相撞, 没来由地觉得晃眼, 赶紧耷拉了视线。
她紧握话筒的掌心透出了热汗,聚精会神盯住地面上的某一个点, 强撑着继续往下唱。
唱给所有人,唱给一个人。
她想, 这一定是值得纪念的一天, 年岁更迭之际,她意外的, 借由其他名义的,给他唱了一首想唱的歌。
巩桐放声歌唱时的音色和平常讲话有所不同,少了小女儿家的柔美清甜,声线更低更缓,经过话筒的打磨过滤,莫名带上一种泛黄老旧的故事感,余味无尽。
一曲不过三四分钟,当她送出最后一句歌词,把话筒放回原位,满场依旧鸦雀无声,绝大多数学生定定地望向前方,像是深深陷进了某种情绪的涡旋。
对于此情此景,巩桐第一个浮上脑海的念头就是自己差劲,唱得不够好,辜负了叶星冉的鼎力推荐。
她羞窘地埋低脑袋,掉转脚尖,准备夺路而逃。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下方传出了第一个人的鼓掌声。
好比一块巨石砸落沉静的湖面,掀起千层浪花,千人礼堂顷刻欢呼雀跃,掌声雷动。
有人激动地站起来拍掌,有人上台送花。
巩桐收住脚步,转向台下沸腾的人潮,不由发怔。
等她反应过来时,双手早已被芳香馥郁的花束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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