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今夜,心神却一直无法完全落在书上。半个时辰过去,杂记竟也才翻了两三页。他有些烦躁,却也没有放下书,而是逼着自己看。结果等他反应过来时,又是一刻钟过去,这一次,他连一页都未完整看完。
这是极其少见的情况。
晏长裕忍不住扯了扯自己的衣襟,眉心紧拢,心底的烦躁让他难以静下心来。等到常文来提醒时,他已经又出了一会儿神。
“殿下?”
“备水吧。”
晏长裕回过神来,倏然站起了身。
他的动作有些大又突兀,吓了常文一跳。常文抬眸看去,这才发现殿下面色不是很好。
这可不常见。
殿下自来奉行喜怒不形于色,尤其在这复杂的深宫中,更是不能现于脸上。自殿下懂事起,如这般情况,几乎就再未出现过了。
“顾决可回来了?”
还未走出书房,晏长裕便问。
顾决被殿下派出去护送元朝郡主了——当然,是悄悄跟在身后。郡主并不知道。
闻言,常文便明白了殿下今日为何所困,忙道:“禀殿下,顾首领于半个时辰前回来了。可要召他前来问话?”
晏长裕没说话。
沉默即默认。
常文心领神会,即刻就唤小太监下去叫人了。
很快,顾决便来了。
“她如何?”晏长裕直接问。
顾决回:“元朝郡主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
然晏长裕听到这四个字,却觉心中的燥意更深了一些。
他耳边再次响起了不久前,元朝在宫宴上说的那些话。
“臣女并非胡闹,臣女知道这是什么场合,也是认真的想要解除这桩婚约。”
“臣女与殿下八字相克,若是强行在一起,必伤人伤及,非是良配。”
他本以为自己不在意,只当卫元朝在闹脾气,却不想这每一句,每一个字竟都记得清清楚楚。
八字相克,伤人伤己,并非良配?
这是谁算出来的?
那场刺杀因何而来,晏长裕比谁都清楚。况且,他从不信命,更不信天,只信自己。
是不是良配,该他说了算。
他脸色很凉,眸色更冷,须臾,冷冷道:“下去查清楚,镇国公府到底是寻得什么庸才,竟算出这种荒唐的卦象。寻到之后,好好教导一番。”
顾决愣了一下,才忙低声应是。
不等顾决离开,他忽而又道:“派人盯着礼部那边,莫要再出了这种庸才。”
待顾决退了下去,男人的面色依旧很冷,仿若凝了一层冰霜。
“殿下,可是在为郡主今日提解除婚约一事烦躁?”常文上前,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晏长裕的神情。
解除婚约四个字一出,晏长裕便冷冷看了他一眼。
“你想说什么?”便连声音也比平常还要冷冽。
常文吞了吞口水,大着胆子问:“殿下这般烦躁,莫不是对郡主动了心?”否则,他也想不出其他合理的理由。
毕竟一开始,想要解除婚约的不是殿下吗?如今郡主主动提起,还专门提供了那般合理合情的理由,结果殿下非但不高兴,还罕见的不满,甚至还特意让顾决盯紧礼部——这是担心有人从中作梗吧?
“以后不要问这种无用的问题。”这是今夜晏长裕第二次听见了,他眉峰拢得更紧,“无论是否动心,孤与卫元朝都已有了婚约,早晚要成婚。”
便是梦中……或许,该说是前世,他与卫元朝不也成了亲吗?
如今,他不过是遵循前世的轨迹而已。所以动不动心,并不重要,毕竟结果不会改变。
而且——
“是她说喜欢孤的。”他淡声陈述事实,“况且,孤与她在野外独处了一夜,孤说过,会娶她为妻。”
所以他不理解,卫元朝缘何会忽然反悔?
“她为什么要解除婚约?”
呃……
常文虽然活了好几十年,但他又不是个真正的男人,也未曾深入接触过姑娘家,一时也有些被难住了。
他想了想,才试探地说:“许是因为嫉妒?”
“嫉妒?”晏长裕抿唇。
“殿下也知道,外界都传您爱的是陆姑娘。元朝郡主既心悦您,自然会在意。老奴记得,自从那日赛马后,郡主便不同以往了。”
赌气宣布不喜欢殿下,往日送到东宫的东西全断了,再未如之前一般腻在殿下身边……
常文斟酌着说:“老奴没娶过妻,但在宫中待了多年,见过许多娘娘。这情之一字,其实充满了独占。娘娘们面上贤惠,其实心底里都是极想独占夫君的。哪有女子不妒,若是不妒,无非是不在意罢了。”
“郡主金尊玉贵,万千娇宠的长大,想来更不能忍受这些。”毕竟谁都知道元朝郡主性子霸道,喜欢的东西,从不容人染指。
东西如此,夫君更如此。
晏长裕若有所思。
“殿下若是与郡主解释清楚,想必郡主的气也消了。”常文提议,“也可以送点礼物,最好是亲自选的,如此更显用心。郡主那般喜欢殿下,定然不会再与殿下置气。”
听完,晏长裕又看了常文一眼,须臾,淡淡道:“下去多领三年的俸禄。”
“诶!多谢殿下赏赐!”
常文立时就笑开了,忙行礼谢恩。
*
了却了心事,找到了问题所在,晏长裕的烦躁自然就消了。眼见着时辰不早,他便叫了水沐浴,洗漱过后,便安置了。
他伤未好,又忙碌,确实累极,没多久便睡着了。
这一夜,又梦到了卫元朝,或者说是梦到了前世的记忆。
如常文所说,女子哪有不善妒的。梦中,他与卫元朝已成了婚。两人平日相处还算和谐,只没没涉及到陆瑾时,卫元朝会与他闹别扭。
既已成婚,晏长裕其实已经放弃了曾经的计划,所以婚后几乎与陆瑾没有交集。毕竟在梦中,陆瑾也嫁给了晏长启,成为了五皇子妃。莫说他对陆瑾本就无情意,便是有,他也不屑于惦记他人的妻子。
那是他们成婚一个月后。
卫元朝去参加了一个赏花宴,回来时面色便不怎么好。晏长裕瞧见了,但也没多问,他并不觉得发生了什么大事。
毕竟卫元朝身边跟着人,若真是大事,早就有人通知他了。
只是用晚膳时,他刻意放慢了速度,等着卫元朝主动说出来。
结果她没说。
只是这夜就寝时,她拒绝了他的求欢。
晏长裕虽不沉溺女色,但正常的夫妻生活还是不排斥的。卫元朝也从未拒绝过这事,然今夜,她推开了他。
橘黄的烛光下,女子精美的面庞染上了霜色,却显得越发冷艳了一些。晏长裕的目光不自主地落在了她的眉目间,最后在那双水润饱满的红唇上停顿了一瞬,问:“怎么了?”
“晏长裕,”她仰头看他,目光很认真,“你喜欢我吗?”
“为何问这种问题?”他面色淡淡,漫不经心回,“无论喜欢与否,我们不是已经成婚了吗?”
所以喜不喜欢,重要吗?
“卫元朝,孤的妻子是你。”晏长裕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用的话题上,既然卫元朝今夜不想,他也没强迫她,只径直吹灭了灯,淡声道,“不早了,睡吧。”
屋里顿时暗了下去。
晏长裕没再去看卫元朝的神情,而是躺下,闭上眼,很快睡了过去。这些日子来,他要忙得事情很多,少有松快的时候,本就疲倦至极了。
只是翌日醒来,看着身旁背对着他睡的妻子,他想起昨夜的事,出去后便着人去查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几位夫人凑在一起,议论殿下与太子妃娘娘,以及五皇子妃的事。”顾决很快查清回来,“那些夫人说太子妃生得再美,也无用,殿下心心念念的唯有五皇子妃……恰好,这些话,被太子妃听见了。”
“……太子妃发了很大的火。”
所以,卫元朝果真是在意这点。
现实中,天光已现,晏长裕睁开了眼睛。想着梦中的事,笃定地下了结论。
他自来是个果决之人,既然发现问题,自然要快速解决。晏长裕没有耽搁,换好衣裳,又亲自去了库房选了一支凤凰金簪——这是元后留下来的,是传给儿媳妇的东西,意义非凡。
梦中,在他与卫元朝结婚后,晏长裕把簪子给了她。如今,也不介意提前。
他带着人,直接出了宫,很快便到了镇国公府。这一次,倒是没有再吃闭门羹。晏长裕眉目间的冷色褪了几分,直接进了国公府。
到了正厅时,元朝已在了。
“臣女见过太子殿下。”瞧见他,少女便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一礼,“殿下请上座。”
见过了梦中她放肆的模样,再瞧她如今恭敬守礼的样子,晏长裕觉得莫名刺眼。他眉心微蹙,沉声道:“你不必如此多礼。”
元朝笑了笑,没应,问:“殿下今日来府,是为何事?”
晏长裕不怎么想再看她如此客气冷疏的模样,直接道:“孤今日是特意来寻你的,孤有东西送你。”
说话间,常文已经机灵地上前,把手中捧着的盒子放到了元朝面前,并打开,笑道:“郡主,这是元后娘娘留下来特意赠予儿媳妇的。”
那凤凰金簪,元朝不陌生。
上一世,自得到它后,她无比珍惜。常常戴着,都不舍得离身,每日都亲自擦拭,重视异常。
上辈子,她其实早知道元后娘娘留下了这么一支金簪。倒不是说它有多贵重,当然它确实很珍贵,无论是材质还是做工,都是极品。但元朝拥有的珍宝实在太多了,她看重的只是这支金簪的意义。
只是成亲当夜,晏长裕并未给她。还是半月后,她实在没忍住旁敲侧击,暗示了好几次,才终于得到了这支簪子。
曾今想方设法想要得到的东西,如今被送到面前,她却再没了拿起的欲、望。
元朝没有接。
她看向晏长裕,笑道:“臣女也有一样东西要给太子殿下。袭月,把东西拿过来,给太子殿下过目。”
也是一个木盒。
很是精致漂亮,符合元朝一贯的审美。
晏长裕的目光落在了木盒上。
元朝亲手推到了晏长裕面前,“请殿下收下。”
看着她脸上的笑意,晏长裕只以为她的脾气已经过去了,嗯了一声,接过木盒,亲自打开了盖子。
霎时,退婚书三个字印入眼帘。
第24章 和离书
正厅中忽然静了。
晏长裕的目光凝住了, 看清那三个字的刹那,心脏处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不算疼, 却无法忽视。
他面色骤然冷却, 眉目间刚酝出的几许暖意顷刻间消散, 厅中的气氛也在转瞬间冷凝。
明明是温柔暖春, 此刻, 正厅中的人却觉一阵寒意,仿如转瞬进了凛冽的寒冬。
晏长裕只扫了那三个字一眼, 便移开了视线,抬眸,面无表情地看着元朝。
一时静默。
那三个字又大又红,让人想忽略都不行。本来站在晏长裕身后的常文当即就抖了一下, 幸而及时反应过来,否则险些就惊呼出声了。
然相比他们这方的震惊与慌乱, 坐在对面的元朝却一直维持着脸上客气有礼的笑意,冷静镇定,与他们截然不同。
她亦抬首,坦然地与晏长裕目光相对。
“你这是什么意思?”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晏长裕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听上去与平常无甚不同,看向元朝的目光也是冷静沉稳的。
即便是收到了一封退婚书, 于他而言, 似乎也不算什么大事。
元朝自也从未想过这区区退婚书能让晏长裕变脸,见此, 也无甚意外, 闻言,便笑着回道:“殿下来府, 难道不是为了它吗?”
她伸出玉白的纤纤素指,漫不经心地指了指木盒中的退婚书。
不等晏长裕回答,她继续道:“太子殿下委实不用这般麻烦,不用您亲自跑这一趟,臣女今日本就准备着人把这退婚书送去的。不过殿下既然来了,那也省事了,早点走完这流程也好。”
省事,流程。
晏长裕神情冷凝,没有去拿盒中的退婚书,只平静地问:“还在生气?”他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发出了清脆的声响,那一声又一声,仿佛蕴了几分不耐。
“孤与陆瑾的事,不是你想得那样,孤并不喜欢她,也不会娶她。”
元朝脸上笑意散了。
胸腔处忽然涌出了一股火,不知是怒,还是悲哀。原来直到现在,晏长裕都还以为她只是在与他闹脾气。
在他的心中,她只是一个骄纵任性、不分场合胡闹的纨绔女。
“太子殿下贵人多忘事,难道还要臣女提醒您?”她深吸口气,强压下心里的怒火,冷冷道,“我早说过,我没有胡闹,我是认真的。”
晏长裕蹙眉。
见此,不等他开口,元朝已直接道:“既如此,那臣女便再说一遍。臣女已经不喜殿下了,我要与您退婚。臣女是很清醒,很冷静地做出这个决定,更是深思熟虑,所以,这一次,太子殿下能不把臣女的话当做耳边风吗?”
晏长裕还是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如曾经经历的很多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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