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吹了过来,掀起了车帘子,晏长裕抬眸,便看见了为首的媒人喜气洋洋的脸。这般模样,可不像是被拒绝了。
“瞧媒婆笑容满面,莫不是这桩亲事成了?”
街上有人瞧见了,忍不住问。
“我有个亲戚在镇国公府做事,反正据说郡主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说要先禀明国公爷。”
“依我所看,成的可能性估摸很大。”
……另嫁他人,与别的男人生儿育女。
心脏一阵抽搐,晏长裕猛然闭紧了眼,手掌下意识握紧。直至进来提醒他的常文惊呼一声:“殿下,您的手流血了!”
他如梦初醒。
原来是宫门到了。
第41章 蚀骨
直到感受到掌心的刺痛, 他才张开了手。原来是方才过于用力,指甲竟深深刺破了掌心,鲜红的血从上面渗了出来。
常文忙上前来, 为他上药。
晏长裕没有拒绝, 只静默地坐在那里, 任由常文施为。药膏抹上伤口时, 刺痛骤然加剧, 与心脏处的抽痛交汇在一起,让他的身体似乎也跟着疼了起来。
“殿下是腿上的伤疼了么?”常文瞧着那掌心里尖锐的口子, 边上药边道,“殿下,回去再让陈侍卫来为您瞧瞧吧?今日您走了不少路,伤口可能裂开了。”
若非如此, 殿下怎会疼得握拳,让指甲刺破自己的掌心?
思及此, 常文对承恩侯府更加不满了。
还有那位陆瑾姑娘,曾经瞧着还算是个好的,如今看来,却是他看走了眼, 竟然会做出那等自荐枕席之事。
想想之前,那陆姑娘还隐射郡主胆大妄为, 他瞧着, 在这一点上,郡主可比不上她。
郡主是光明正大的追求, 可从未用过这般下作的手段, 更从未勾引过殿下。反倒是殿下……常文莫名想到了在皇庄时,殿下消失的那一晚, 心头一跳,忍不住悄悄抬头观察殿下的神色。
方才冷不丁地看到殿下掌心流血,他只以为是殿下腿疾发作,所以才疼得受不了。再思及一路走来见到的人与事,听到的议论,如今瞧来,这掌心的伤似乎另有因有。
可惜,殿下的心思向来是很难从面上猜出来的。
他心中轻叹,小心上了药,没提那些事,只道:“殿下,不如就这般进宫吧?”殿下是储君,地位只在陛下之下,按理来说,是可以在宫中乘车行走的。
只是殿下向来谨慎低调,很少使用这些特权。
不过如今众人皆知殿下腿疾,倒是不用再如往常那般小心了。
此刻,晏长裕腿上确实很痛。
不仅是腿,是身体从内而外都生出了一种莫名的疼痛。他想要试着站起身,结果只动了一下,便用了他一半的力气。
宫门距离东宫可还有很长的距离,若是走路,估摸得至少半个时辰。晏长裕并不想被人看到自己这种脆弱的模样,他抿了抿唇,正要点头。
“见过霍副统领!”
恰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了响亮的声音,“恭喜霍副统领好事将成啊!等成婚时,霍副统领可要记得请我们喝喜酒啊!”
“若真有喜事,定会请大家来喝喜酒。不过事情还未成,诸位还是莫要这般说。”须臾,一道疏朗的年轻男音传了过来,“万一没成,这对姑娘家的名声不好。”
“哟哟哟,这还没有成婚呢,霍副统领就护上了!”
“看来霍副统领早已情根深种啊。”
众人一阵嬉笑,笑声顺着风声沉沉飘进了马车中。
霍副统领,霍凛。
几乎是瞬间,晏长裕便认了出来。他动了动手,本能地又要握紧,却摸到了一阵冰冷粘腻,是药膏。
他这才想起,掌心刚上了药。
“殿下?”
常文惊疑地看向了他。
只见面色冷淡的太子忽然起身,竟是直接下了马车,并直接朝着宫门走去。那里,霍凛与几位同僚正在说着话。
因着都知道了他向元朝提亲一事,所以大家都在打趣他。霍凛虽然是世家子,但很小便被扔进了军营,起初还隐藏了身份,与普通士兵同吃同住。
所以他虽然出身尊贵,却没有一般世家子的高架子,性格很是开朗。入了皇城军后,更是能与上下打成一片,人缘极好。
也是如此,其他人才敢如此调侃他。
今日刚好轮着霍凛值班,如今到了时间,他来换班。此刻,他脸上挂着笑,谁都看得出他的开心。
晏长裕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拜见太子殿下!”有人眼尖,认出了晏长裕,忙躬身行礼。
这声太子殿下一出,笑闹声戛然而止。众人慌忙回头,纷纷向太子见礼,“臣见过太子殿下。”
霍凛也与众人一起,向他行礼。
瞬息间,宫门恢复了平静。
“起吧。”
晏长裕微微点了点下巴。
众人这才直起了身。
能入皇城军的人,虽不敢说都是人中龙凤,但至少在外表上是优于普通人的。因着平时训练的缘故,几乎都生得高大威武,瞧着便极为英武精神。
饶是如此,站在其中的霍凛,依然鹤立鸡群。
霍凛生得高大英俊,眸光清正,皮肤被晒成了均匀的小麦色,显得极清爽鲜活,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活力。
他身着一身黑色的甲胄,背脊挺直,衬得他越发精神。
这是个极出众的郎君。
无论是从异性,还是同性的眼光来看,都不能否认他的优秀。
除了外表出众,他的出身能力也都极好。不到二十,已经做到了皇城军副统领的位置上,前程无量。
晏长裕的目光落在了霍凛身上。
霍凛是武将,对危险的感觉极其敏锐,当即便察觉到了太子的视线,感受到了那股只针对于他的隐形的压迫。
思及家中祖母所言,他没有任何后退,甚至越发挺直了身躯,不卑不亢地迎视。
“殿下。”
霍凛面色镇定地朝晏长裕点了点头,“可要臣护送您回东宫?”
他的视线在晏长裕的左腿上一扫而过。
方才晏长裕走过来时,虽有意掩饰,但左腿的伤太重,再是掩饰,走动间也会露出痕迹,不如正常人自然。
晏长裕当然注意到了他的目光。
自从宣布腿疾后,这种目光他看得多了,本就是有意设计,所以他从未在意过。然此刻,晏长裕忽然很在意。
尤其是在高大精神的霍凛面前,他突然想要加快计划,比如早些宣布腿疾痊愈。
“听说霍世子今日向镇国公府提了亲?”
他看着霍凛,面色淡漠,似是随意一问。
霍凛沉声回:“回殿下,不错。今日家中长辈特意请了媒人去镇国公府为臣向郡主提亲,望聘郡主为臣妻。”
臣妻。
这个称呼,莫名刺耳。
晏长裕的眸光冷了两分,淡声道:“孤怎么从未听说霍世子对元朝郡主有这份心思?”
这话,似隐隐带着敌意。
霍凛听出来了。
“之前郡主有婚约在身,臣自然不能做出不合时宜之举。”霍凛坦然回,“如今郡主解除了婚约,臣这份心思自然不用再藏下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臣虽不敢称是君子,但也想娶自己心仪的姑娘为妻子,一生护她爱她,珍之重之,与她相守白头。”
相守白头。
晏长裕冷冷看着他。
两人的谈话没有避着其他人。在场的能混到今日的地位,可都不是傻子,自然都敏锐的察觉到两人之间那隐隐升起的敌意。
与霍凛交好的人心中俱是咯噔一声。
元朝郡主与太子殿下曾有婚约一事,世人皆知。只是在此前,他们都未把此事放在心上,毕竟谁都知道太子殿下对郡主无意,这婚约本就是一场错误。
所以他们才会坦然打趣霍凛。
然如今瞧着,太子殿下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似乎并不是不在意郡主。
“霍世子倒是有心,想来未来定会是个好夫君。”
半晌,晏长裕淡声赞了一句。
明明是夸赞,但众人却听出了一丝不对劲,隐隐像是讽刺。
“太子殿下过誉了。”霍凛面色不变,拱手回,“这本就臣应该做的。”
什么叫本就是他该做的?
晏长裕心头忽然冒出一簇火,转瞬间,就已是燎原。
“霍世子还是慎言为好。孤记得,镇国公府还未应下这桩亲事。”他冷漠地看了霍凛一眼,声音冰冷,“若亲事不成,这些话传了出去,影响不好。”
“谢太子殿下教诲,臣谨记。”
霍凛恭声应,“臣定会谨言慎行,绝不会让人妄议郡主,让流言伤郡主一分一毫。”
说这话时,他淡淡看了晏长裕一眼,忽然补充了一句,“也请太子殿下能言出必行。”
这话一语双关。
一是指不久前元朝因与太子的婚事遭受许多流言蜚语,二似乎又有提醒太子不要忘记自己曾说过的话。
既然不喜欢,那便不要出尔反尔。婚约既退,两人缘分便尽,莫要回头。
晏长裕当即听出了他的话中内意。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心底的杀意。不过也就是一瞬,他倏然反应了过来。
“不用霍世子提醒,孤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喉间又涌上了一阵腥甜,抿唇间,一股腥浓,“世事无常,结果未出,霍世子也不要高兴得太早。”
扔下这句话,晏长裕便转身大步离去。
他没有坐马车,而是一路走回了东宫。哪怕腿上剧痛无比,他依然没有停。莫名的,那一刻,他不想在人前示弱。
尤其是在霍凛面前。
直到回了东宫,重新又上了药,夜深人静时,晏长裕才蓦然惊醒了过来。意识到自己这一系列的反应,他脸色越沉,不过却冷静了下来。
卫元朝不会同意这桩亲事的。
昏暗的卧室里,晏长裕闭上眼,眼前又出现了那道靓丽的身影,以及她清脆坚定的话语。
“晏长裕,”少女站在他面前,仰着头,固执又认真地说,“我卫元朝没那么容易被吓跑,不到最后一刻,我不会放弃。”
“你不用再劝退我了。要我放弃,只有一种情况。”至于是什么情况,她却是没说,只笑着道,“你记住,我若要嫁,只会嫁给我的意中人。除此之外,不会有第二个选择。”
所以她不会嫁给霍凛。
绝对不会。
晏长裕闭上眼,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
元朝去父亲去了信后,想了想,又给虞晋去了信。如今在世,她便只剩下爹爹与师兄两个家人,这些事自然不能瞒着他们的。
况且,霍凛与师兄是同僚,又是上下级,两人接触自然不少。想来,师兄对这位霍世子有些了解。
江明府距离更近,加之虞晋也才出发不久,刚到江明府,便收到了元朝送来的信。此去剿匪,虞晋带了两万兵士,数量庞大,自然不能随意进城。
加之他也怀疑江明府山匪与官府的关系,因此在知府来请他移步时,暂时拒绝了。
两万大军没有进城,而是在城外驻扎。
“王爷,京中来信。”
副将把信送了上来,“是镇国公府送来的。”
军帐内,虞晋正在观看江明府的舆图。闻言,立刻放下手中舆图,直接把信接了过来。
不等他拆开,副将便已经道:“送信的信使说,昌远侯府派人去了国公府向郡主提亲。想来此次郡主来信,便是为了此事。”
虞晋拆信的手蓦然一顿。
他没有出声,而是沉默又快速地拆开了信,一目十行地看了过去。果然如副将所说,元朝在信中说了昌远侯府提亲一事。
“师兄,此事我不好擅做决断,所以分别给你与爹爹都去了信。”信里,元朝如此写道,“我想知道你与爹爹的意见。”
也就是说,元朝并未直接拒绝。
虞晋了解她,若她一点也未心动,必然会一口回绝。如今在犹豫,还特意来信询问他与师父的意见,分明是她动了心思。
霍凛是皇城军副统领,便是虞晋的下级副手。只是与他经常要外出征战不同,霍凛才是洪文帝真正属意的皇城军统领。
如今之所以为副统领,一是因为他还在,二便是因为霍凛资历还不够。
所以霍凛这副统领做不长久,最多三年,他必然会升任统领。
皇城军统领,虽也是武将,却不同于需要上战场的兵将,即便会有危险,终究有限。而且,霍凛还可以长留京城。
若元朝与他成了婚,他便可以常常陪伴她。
霍家也是洪文帝的心腹,霍凛更是洪文帝看好的后辈,若非如此,也不会把这般重要的位置交予霍凛手中。
昌远侯府既然敢过来提亲,便已说明,此事得到了洪文帝首肯。
“霍世子说,若我愿意,他必将终生以一心待之,绝不纳二色。”信中,元朝复述了霍凛的承诺,“师兄,他的话,我能信吗?”
虞晋眸色蓦然一暗。
霍凛是他手下,虞晋自然对他有所了解。他清楚霍凛是个重诺之人,既然做出承诺,必然不会违背。
所以,无论从何处看,这都是一门极好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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