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那“烛影马走”灯的微弱光芒,沈括可以看清楚,站在护栏上的,是一具穿着戏服的木偶。
“木精班的侯景?”徐冲大惊,他是这里第一个认出,这个木偶正是几天前,帽妖撞破木精班大门后,丢失的一众木偶之一。
“呵呵呵呵……”木偶笑着纵身跳开,竟然一跃到了对面楼上。可怖的笑声渐渐变小。
第40章 天罡自有三十六
二月十一 亥时
再看它身边又多出几个木偶,全都是几天前“木精班”戏棚里丢失的《乱佞英雄传》里的那几个傀儡。
它们竟然活了过来!就在这夜深人静时。只见这些鬼东西,或在高楼顶,或在飞檐上窜蹦跳跃,逍遥自在。每每跃近都会听到可怖笑声。吓的谜社里人丧胆乱叫。
其中最大的侯景再次落到众人眼前。他咯咯大笑后,竟然开口说话。
“家有木,君无德,小酌杯酒走狗烹。”
随即二个位英布落到不远处,他的嗓音更尖锐些:
“走狗烹,黄绿蓝,反穿黄袍鬼脸遮。”
然后吕布出现在了攒尖房顶上,他更远些,声音也更小:
“鬼脸遮, 饬元戎,乱佞贼子作先锋。”
胖大的安禄山一边窜蹦一边笑喊:
“做先锋,有妖幡,令旗翻处五雷咒……”
沈括定睛细看,却见众傀儡上面,竟然真的有一面旗幡在晃动,中间斗大四个字,竟然是:“元戎阴帅”。
空中再换一人,分明是董卓:“五雷咒,结天仇,天罡自有三十六……”
锦儿倒是勇猛,她偷偷上前扶起已然瘫软在地,瑟瑟发抖的小苹想要离开窗前,却见安禄山跳将过来。“哐”的一声,正落在栏杆上,与两人近在咫尺间。小苹看向那嬉皮笑脸的木偶,终于尖叫起来,锦儿确有些胆识,抡起琵琶就打,那安禄山挺着肚子笑着跃起,逃到半空中。
“三十六,莫惊慌,地煞更有七十二。”他的声音渐远,最终落到对面房顶上。
锦儿扶着小苹在栏杆边喘气,然而身后的走马灯突然忽的一声着火,火势一燎烧到了帷帐。
沈括顾不得危险冲进帷帐将小苹拽起拖到外面,徐冲则扯掉燃烧帷帐将锦儿救出。沈括回身再回身救那盏灯已然有些晚了,他脱下自己外衣扑打,徐冲过来帮忙,好一会儿才将火势扑灭,这功夫外面成了精的傀儡突然就不见了,一点踪迹都寻不到了。
两人面面相觑,再低头拆开那走马灯,已然烧的干净不剩什么了。
耳听街道上锣声响起,然后人吼马嘶的,这里距离大内极近,想来皇城司的兵马赶来了。
徐冲走到窗前,茫然看着四周,外面万家灯火却看不到那些成了精的傀儡去向。它们就这样突然降临,然后凭空消失了?再抬头看,一轮未满的月色又出来了,只是远处乌云滚滚。
二月十二 巳时
军头司内大堂内,沈括正在拆解烧毁的“烛影马走”,这是关联驸马府花妖案的最重要证物,但是也毁掉了,甚至比上一件烧毁的更彻底。
在他身侧围绕着包拯、文彦博、杨惟德、徐冲,老道李承庵。这是这个小团队聚集的最齐全的一次,只有大内押班石全彬不在。
昨夜案件发生后,官家再次受了惊吓,所以一大早把石全彬找去,首要的当然是为了探听真相,因为暗访小组里有人在现场,大概官家也从皇城司那里知道了(侍卫亲军们赶到白矾楼抓人时,有两人出示了腰牌)
找石全彬去的第二件事,当然是将他臭骂一顿。距离官家口谕:“敌在暗我亦不可在明”的指导思想下成立暗访小组,已然一月有余,竟然没有像样成绩,甚至搞不清到底有没有超自然力量夹杂在这起祸乱中。甚至于小组内本身意见分歧,李承庵道长自有他的办法直达天听,表明自己受了老包的气。石全彬也只能如实禀报,官家对这样的进度显然是不满意的。前天刚说突击了弥勒教老巢,只是与幕后黑手失之交臂,料想那些贼人失去巢穴不大可能近期再搞出事端,昨天夜里就来了这么一出,简直是震动京师。须知白矾楼上闹出的动静时,正值夜市,当时光白矾楼上就有几千人,加上四周各种楼台里客人,看到那些腾空飞跃傀儡精的不在少数。
这次不详事的传播速度,远比骷髅妖人飞升时区区十数人围观,或者潘街上帽妖现时不过几十人看到要迅猛,甚至皇城宮墙上目力好的兵丁都看见了。早上开城门起,就不断有人东京城里富户拖家带口往城外跑了,至今人马拥塞着城门和道路,想出城的出不去,进城的也进不来。
原本官家也一直有些动摇,觉得这件案子可能只是阴谋而并么有掺杂妖术,毕竟沈括也提供了一个圆坵崩塌的方案,但是这次官家是彻底倒向张嗣宗定下的妖人妖法说,甚至开始是否对大宋还有信心出现了怀疑。官家看过皇城司将昨夜新抄的童谣后,吓的一早上直接去太庙祷告,随后在祧庙大哭一场,也不知是为什么?
眼看沈括拆宫灯的进展缓慢,军头司众人都回到一边桌子边。观看徐冲抄录的突然显现在屏风上的儿歌。可惜怀良不在场,要不然可以指导沈括拆这座烧几乎烧没了的灯,看看还剩下什么线索。老包一大早也差人去请怀良,但是怀良并不在铺子里,据伙计讲夜间出去瓦子里看戏,早上没来开张。伙计说这也是常事,怀良身边小有余财,夜里出去耍,耍够喝醉了,早上不回铺子的事情,每月总得有几回。
众人看这首儿歌时,大多都是默读,因为实在不敢把这么大逆不道的想要从根上刨了大宋的文字念出来。
然而文彦博是个例外,他倒不是很忌讳。他特意清了清嗓子,然后朗声念了出来。
“典检黄衣欺幼儿、空杯一饮能止戈,烛光闪烁钺影动、兄弟情坚匡社稷,恒感地天终有应,神龙现世含天宪,”念到一半时,还笑了起来,“包龙图,昨夜那里分明是谜会,然而这些谜语却不够深奥。你看这这词义,也太浅、太露骨了,如此直陈反心,反倒无甚意思。”
“文相公所言不错,确实太浅白,贼心简直昭然若揭。”
“符瑞降世封泰岳、娥皇临朝乘銮舆,称制衮服谁受益……”他一边念一边摇头,表示没劲,“长歌一日有女英……嗯,唯独这句还有些意思。”
“这句我还没参透的。”包拯道。
“既然选定在谜社聚会上发难,每一句都是谜语。前面那些都能一眼看出指的是谁,然而只有这一句么,有点深意。”
“包希仁可参透了?”
“长歌么,为一曲,又加一日,曹也。难道是攀扯当今皇后?”老包能猜到曹,自然也猜到了目标为皇后,但是还有些忌惮,不想自己说出来。
“加上后面这句,简直跃然纸上,正是攀扯皇后。此童谣比之前谶诗词的祸心更大。你看,从我大宋开过太祖,太宗始,先帝真宗、章献太后全都不放过,这些自然是为了祸乱人心动摇国本,真正的要害则落笔在本朝,诸位请看,中伤天子的有三句,两句为搬弄皇后弄权。我猜到官家为何一早去祧庙中了。”
“为何?”
“因为这些鬼话把自太祖起所有人都提到了,唯独没提及太祖之前的高祖先。”
“文相公,我想起当初谶语种第七句:生祸斗樽俎折冲。当时觉得,便是暗示宫闱之乱。”老包说。
“然而,却又有蹊跷。”
“我也察觉到了,实则宮里并没有怪异事情发生。这第七句并未应,最终只能借着新童谣来呼应老童谣,可谓以谶应谶?是为瞒天过海,混淆视听之计?”
“不错。包希仁果然犀利。经你一提醒,确实算瞒天过海混淆视听,可见敌虽在暗,其内部也必有变化。所以这第七句暂不能应,只能敷衍行事?我也觉得这新童谣风格大变,不似之前严谨,也显得仓促,文字不似之前的十句谶语那般诡谲充满妖气,或另有人捉刀?”文彦博道。
“依我的看法,好像不止如此,总觉得他们内部有了些仓歧见和纷争,然而却只是老夫的想法,并无证据啊?”
“然而即使有些文风变化可以看出他们内部慌乱,却也未见忙中出错,并且反击来的如此迅速?须知,我们刚抄了他们巢穴。”。
“看来,我们抄了他们巢穴破坏了谶语第七句:生祸斗樽俎折冲的发生,促使他们临时应变。然而应变的却如此可怕,竟然反将了一军。可恨啊。”
“如此想来,他们在城北巢穴以外必然还有藏身之处?否则不好解释。”
两人慨叹一番却都不再说话,他们也察觉到对手暴露出的一点小被动和小局促,似乎偷偷跳过了谶诗的第七句。但是又无法做实这种猜想。至于有没有第二处巢穴,显然是有的,只是没有线索。
片刻后,徐冲觉得还是得自己打破僵局。
“两位大人,还有一折并非文字,而是是后来傀儡精念的,我当时记在心中默录了下来。”徐冲又展开一张字条。
众人围拢仔细看,依旧是满纸诛心之言,并无人敢念,只有文彦博倚老卖老大声朗读:
“家有木,君无德,小酌杯酒走狗烹。走狗烹,黄绿蓝,反穿黄袍鬼脸遮。鬼脸遮, 饬元戎,乱佞贼子作先锋。做先锋,有妖幡,令旗翻处五雷咒,五雷咒,结天仇,天罡自有三十六……”
第41章 火犬狄青
二月十二 巳时三刻
见其余人都不敢说话,老包觉得还是文彦博来吧,他有些倚老卖老,倒是没什么忌讳
“这些傀儡精怪口中念的,枢相可有见教?”
“嗯,前一句无甚新意,说什么‘君无德’无非又是暗讽太祖得国不正。”
“然而这走狗烹,黄绿蓝……”包拯不敢说下去,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禁忌。
“包希仁必然是想到了,然而以老夫之见,我们这里探案为大,不必忌讳。”
“这……”
“既如此,还是我来说吧。走狗烹,应在一个‘狄’字上。黄绿蓝则应一个‘青’字。这是暗指枢密使狄青。”
现场一片死寂,徐冲猛然间抬头,他没想到可以这样解读。
“险恶,何其险恶。”包拯打破了死一般沉寂,“看来后面的鬼遮脸,也是暗示狄枢相。至于乱佞贼子做先锋,也是在暗示狄青要被逼反?看来幕后之人不仅要蛊惑百姓,还颇有些章法……就此一条,虽然文字粗鄙,就比谜社那屏风上显示的谶语更恶毒。”
“还想离间陛下?”又是全无忌讳的文彦博说破,“但愿官家不必当真,真个怀疑到狄青和曹皇后要乱了兵马和后宫了。”
“枢相此一言提醒了我,这文字里还是有值得推敲的怪异。”老包道。
“说来听听?”
“这两篇的目标似有不同,虽然都是为颠覆大宋。但是第一篇着墨在皇后,第二篇用心在枢密使。两者竟无牵扯,若花些心机搬弄,为何不在文字里横生出些勾连……这一首更加加强了我刚才的猜测,他们内部有歧见和纷争。”
“不错,不错,”文彦博抚掌赞叹,”曹皇后家世显赫,外戚也;枢密使狄大人武将也,此二者做大最为历代君王忌,既然要乱我大宋,为何不添一把柴,将二者攀扯勾连?只需改一二言便可有,外戚结边将,宫闱通藩镇的意思就有了,然而却全无勾连?”
“文相公以为还有什么深意?”
“依我看,他们内部或非一人主事?。”
“王则伏法后,教内诸事不是圣姑主事?”
“实有些诡异,不好参透啊。”
边上杨惟德不语,也没人想问他怎么看。最近这些天,他还在用《景佑六壬神定经》和《景佑遁甲符应经》推算帽妖出现规律,却都没有成功,老包对他态度又开始怠慢起来。
他站在边上听了一会儿,觉得文彦博和包拯二位已然领悟到这些神神叨叨的语言艺术的真谛所在。
谶语和他写天文奏报的技巧其实差不多,就是事前看模棱两可,事后看又有几分真。实则,他也察觉到童谣风格的变化。至少最初的童谣还押韵,昨天出现的两条都有赶工的迹象。最古怪的就是,历来谶语贵少不在多。比如“亡秦者,胡也!”,又或者“桃李子,洪水绕杨山。”前一条浅显,明了。后一条艰深,奥妙。但都是寥寥数言,点到即止,这样才能保持了神秘感,其实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最忌话多,怕漏了信息,这种担心多余,漏掉的部分老百姓自然会脑补,市井流言会丰富细节,最终版的故事只会比你想传达的更精彩。现在的情形却反常,虽然天降傀儡这一手,在法术上确实厉害,然而通过新童谣传达的信息太过啰嗦和纷乱了,俗语说:言多必失。放在谶语上更是如此,从大宋太祖开始一代代嘲讽到如今的官家,一个都不放过。一条童谣嫌不够又加了一条,何止是废话太多,简直画蛇添足不伦不类。想要挑拨君臣关系,一点暗示即可,现在意图太明显了,官家也不傻,自然会提防。
他回想去几年前,当时官家正被庆历新政搞得心力交瘁,便有意让他找一些天文迹象做借口来缓一缓。正巧枢相夏竦那里也托人找自己,想要贬黜滕子京,希望找到相应的星象变化。令出多门,造成了那月的天文奏报行文古怪而冗长,最终官家留中未批,显然是看出点名堂了。想要影响一个人,最好是用润物细无声的暗示,反之适得其反。
如今他的直觉倒是和包拯一样,躲在暗处的这伙贼人内部有一些分歧,每个人都想将自己的目的和恶意加进来,最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险恶但是太直白。
那边厢老道李承庵自找了个蒲团坐下,也不理会他们争论。自李承庵来此报道后,他与老包见面时,也只是草草见一下礼,然后就互相当对方不存在。
沈括拍了拍手上黑灰,他已经将残骸拆解开,边上放着另一只烧毁的灯,但是也看不出运行原理了。
“两位大人,恐怕是很难参透喻皓的机关了,除非得到他那本《木经》的下册。”
“今日我派人去请怀良大师,大师不在店铺,他应该已经听说昨夜白矾楼的事情,不知道想不想再蹚这趟浑水了。存中,也只有劳烦你去一趟了。”
“在下明白。下午便去一趟。”
“你现下就去吧。”
“相公,我想带一样东西去。就是这宫灯里拆下的物件。”
“你自便吧。”
包拯也不多问,继续与其余人研究童谣。看起来童谣已经应了八句,这边还全无头绪。
二月十二 午时
沈括一个人前往大相国寺前,一路上人流攒动,大多往城外去,再看神色:个个惶恐。不过看衣着和带着的家当,多是有钱人。可见富人惜命,此言不虚。
如果说前几日,每有一回谶语应验,大家还都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或者给赌坊增添几个盘口,现在却开始不同了。十句谶语,已经验了八句,如同绞索正在不断收紧。虽然妖人对赌的对象是朝廷,但是历来天下纷争,先倒霉的都是百姓,而百姓里又以富商大户最先遭殃。
看来人心开始真的倾覆了,百姓们并不知道,无论谶语是否有妖法加持,但是它并不能直接颠覆大宋,它可以颠覆的只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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