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官师兄,我等领了圣姑的令去找那藏书楼,现在圣姑却离奇不见了,也不知道找谁复命了。”
“圣姑来去无踪,以往开坛请神魔,也有神游天外,数日不返之事。不用担心。”
“然而那喻老四又是分派差事,又是订立新规,如同圣姑不会回来一般。猴急的有些古怪。有兄弟说,圣姑请神魔前,看到喻老四与那诸葛上人一直在在纸上写写画画,见人来就藏起那张纸,似有密谋。”
“我都说了,不要传这些没有来由,自会乱了自己阵脚的话。今番大事将成,只要兄弟们齐心,必能推翻朝廷,诛杀昏君,重开新世。”
“嗯,也只能如此。只是见不得那喻老四趾高气昂的。”
“你也知道,我教穷困疲弊之时,是他拿出金银和庄院助我们重振,这份功劳如何也要记下的。”
两人不再说话也不走,就坐在那里,各自从怀里掏出干粮来吃。沈括也是腹中咕咕叫,然后摸了摸衣襟里,却只蜷缩着一只小猫,那小猫正睡得香,他不由得心想:“要是根鸡腿该多好?”
戌时三刻
一轮明月悄然从云中显现,高挂在当空,这并不是一个利于偷摸行动的月黑风高夜。
两名弥勒教教众,突然起身向着南面群山里去。都快打瞌睡的沈括赶紧跟上,月光皎洁,远远可以看到那两条鬼鬼祟祟的人影,他不必跟的太紧,保持着半里地远近。
走出几里地就能看到那黑黢黢的山里,竟有一簇光。
那边山并不高,却分明有人,看似一座山庄。
一般乡间此时早应该吹灯睡觉了,那边山里倒是灯火摇曳,实在古怪。看来这两个家伙今夜就是奔着那里去的。
沈括深一脚浅一脚跟上去,他本不会跟踪,若是漆黑一片里早跟丢了,好在今夜月色好,加上有些起风,风声掩盖了他时不时发出的动静。前面那一老一少两位,也不像是有经验的贼,始终只顾前面没顾得了后面。
风声不时带来些前面山里的弹奏歌舞声,分明还是一场夜宴。
到了山口边上,那两贼人潜伏到水沟,显然看到了什么。猛然间天上一声鹰啸,沈括赶紧蹲到草里。
等了一会儿,又有犬吠马嘶声响起。向那嘈杂声起处看去,一行十几人骑着马,并带着一群细犬疾奔而来。月光下观看,为首一人乃是穿着银色狐裘的少年,肩膀上停着一只隼,好不威风。
那少年一闪而过,后面跟着十几个带着弓箭家丁模样的,他们带着的六七匹马的马鞍上没有坐人,堆放着狐狼獐兔之类的猎物,显然是官宦公子出状元游猎回来了。
等一行人进去,又过了会儿,那两贼才起身摸进山去。
进山只是一线天,两边山崖夹着一条路,却越走越宽阔。远处显现出灯光和庄园模样。他们走过一些小的院子,到了最大院落前。这院子依山建造看着不小,院墙里面传出歌舞声。看里面屋舍房檐错落,显然是气派山庄。
两名贼人贴着院墙阴影走,分明是想找进去的地方。他们停在柳树下,四下寻觅了一番,然后后一闪不见了。
沈括揉了揉眼睛,确定他们确实不见了,这才小心翼翼也跟到近前,发现原来院墙下有一道排水沟从里面出来,这条沟原来有竹排挡着,但是竹排被移到一边,那两个贼大概是从这里进去了。
他突然有些心慌,犹豫要不要跟着钻进去。虽然也是为朝廷办事,但是毕竟这里庄院主人没有请自己,未请自入谓之贼也。
他站定墙边思忖夫子当怎样教诲和事急时如何从权时,隐约可以听到里面欢歌笑语声传出,里面何止是大户人家多半是贵胄豪门,刚才进去哪位公子,虽然看不清脸,但是身上那种贵气是隔着黑夜也能感受到的,绝不是一般财主家少爷。要真是一手遮天的人物,抓到自己不由分说打死了喂狗可怎么办?
正胡思乱想,却听到耳边犬吠。远处一伙庄丁模样,举着火把扛着锄头钉耙,牵着狗巡查而来。眼看那狗嗅到什么,正寻寻觅觅,向自己这里过来。
眼下没有退路,沈括只得钻进水沟,沟里还有尺余深的水,下去后衣服全湿了,也顾不得体面不体面,手脚并用爬进院墙。眼下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如果被那些壮丁堵在外面,只怕来不及分说,就被一锄头打倒。
他背靠着墙喘了几口气,耳听外面狗声近了。又有人说话:“刚才好似看到一个人影,一晃不见了?”
“是你看花眼了吧?夜里哪里有人影?要有也是鬼影。”
“老相公说最近京师有变,庄上也不可不防啊。老相公还说,若有贼,打昏了送到庄里,若打死也行,只是不要让他跑了。”
“我看下面水面不平,也许那鬼影从这里进去了?要不我们进去查看一下?”
“好你个欠酒账不还,瞒心昧己的泼厮,又来诓我骗我。这二月的大冷天,谁肯下去?何不你自己下去。”
“嘿嘿嘿,我也怕冷,不如放狗进去,若有贼人,狗一吠也惊动里面,我们也不但干系。”
“这倒是好计策。”
沈括一听不妙,赶紧向里面去。走出一程发现,原来这水沟是院子里小湖泊的一条排水沟,两侧假山树木,分明是一处园林。这深山里的庄园,竟然修的如此别致?
他也没看到前面进来的那两个贼去向,眼下只能摸黑向前去。这园林倒也幽深,沿着湖走出很远才看到前面亭台。后面并没有狗追过来,大概狗也嫌水冷,不肯钻过来。于是他先停下想了一下对策。
抬头只看到前面宽大房屋里灯火通明,又有舞乐传出。他心中暗暗想:既然早就找不到那两个坏人了,也不能原路从狗洞钻出去,只怕那些人还在。不如借着那边的光,赶紧在高墙边找到颗树想办法爬出去,然后逃离这山庄,胡乱投店睡一晚。
他慢慢靠到大屋侧面,没有找到大树。屋子里面一片光亮,应该看不到外面人影走过。他蹲下慢慢从窗棂下爬过去时听到里面闹哄哄的,正有靡靡之音传出,头上一扇窗未关紧,他偷偷伸起脖子想里面看。
却见屋子里面果然是一场歌舞。
几位歌姬正在堂前献舞,边上有乐师弹奏。其余都是衣着富贵的客人,分坐在两边酒案后。
一位白须长者,大概是本家老太爷,正站在前面正双手握鼓槌敲鼓,竟然与乐师板眼配合极好。其他客人也合着板眼,或打着檀板,或击掌助兴,一派欢乐祥和。
一曲终了,老头将鼓槌一丢,意犹未尽坐回到太师椅上喘气。
奏乐从激烈一改未轻柔,乐师弹奏琵琶声如高山上一股清泉般流淌,一位身形高挑的侍女便开始起舞。
沈括偷偷观看那舞姬,只见舞姿曼妙体态婀娜,却不知比小苹如何。他只听说小苹舞技极高,然而却没见过。
白发主人兴致起来,抚掌唱道: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外面一阵急促的吵闹声打断了老头的雅兴,沈括也赶紧缩脖子,躲到廊道阴影里。
果然假山后面,转出一行人,急匆匆过来。为首一人推门就进去。
“父亲,大事不好,刚才藏书楼进了贼,被儿子发现,却未抓到。”
“有不要大呼小叫。”老者镇定说道,过了一会儿又问:“是贼进藏书阁了?”
老者故作沉着,然而在场的众人有些哗然。只一会儿,里面乐师歌女舞姬全都被轰出来,几个人就捧着乐器从躲在阴影里的沈括边上过去,好在人都行色匆匆,也没看到这里还蹲着一位。
他躲在黑暗里也不敢动弹一下,手里紧紧握着腰里的腰牌,要是被逮住第一时间就拿出来。也不知道这山庄里财主,认不认得这大内的东西。
第54章 巧遇
二月十四 亥时
一轮月色下,沈括依旧战战兢兢躲在窗下偷听。
“我们搬到这样地方,为何还会有贼?”里面老者问。
另一个一个声音道:“相公,目下京城大乱,富户都避到乡下,贼儿偷儿们必然也都知道吧?所以也都来城外行窃。”
“老夫不是这个意思。家大业大,招贼无非损失身外之物,然而我已躲进深山,怎么还会被盯上?再者为什么是藏书楼?小七,你说藏书楼失窃,可曾发现丢了什么书?”
“儿子察看过了,京城带来的字画和书籍倒是没丢,只丢了京城带来的那只紫檀盒子,里面只有几封信笺和一幅字……”
“原来图的是这个。我知道了,果然不是一般贼。”
老者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有什么慌张。
“相公,知道如此多底细。有有心要您的信笺笔记,找些影射朝政的一差二错的,会是不是他……想来满朝,只有他会动心起念……”另一个沉稳的声音问。
“不要猜。此事还是论迹不要论心。老夫被罢黜多年,早就人去茶凉。再者,官家提携他一介武夫当这个枢密使破了我大宋重文先例,当年也不止老夫一人弹劾,满朝文臣都是他的敌人。他要派人暗访私查,怎么也排不到老夫,更不至于偷那盒子,那盒子里面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敢问相公,那木盒子里的信笺和字……”
“你们一定想,老夫慌乱间从京城带出的,必然是要紧东西?其实寻常的很,里面那幅字无非是三十多年前,先帝得到天书时,我写给天子的一首贺诗。不如我背给诸君听听,看看是否有影射朝政和诸般纰漏?”老头清了清喉咙,开始背诵“:三百六句初一日,四时嘉序太平年。霓裳绛节修真箓,步武祥云奉九天。”
“相公,这……似也没什么要紧的?”
“呵呵,说来羞愧,当年写了这样阿谀的东西。后来也觉得年轻时孟浪,近怪力鬼神而远夫子教诲,却也不舍得毁了,就留下放在那匣子里当做警醒之用。丢就丢了吧,传扬出去,无非是丢人。”
“父亲,那些信?”
“也没什么,都是当年与先帝近侍张先生结交,托他带出《天书》上那些无人能识的怪异文字,想要参详一下。如今想来,更是荒唐,那些形似蝌蚪的字,大抵是当年王钦若王大人伪造的?”
“父亲,我只听说,天书上有:《大中相符》四字书名,外加包裹绢帛上:赵受命、兴于宋、世七百、久久定这十二个篆体字,却不知里面的字无人能识。”
“内中的文字确实谁也看不懂,类鸟篆却又横生出许多枝节。官家也不许别人看,我当时心生好奇,便托官家身旁近侍,每在官家阅读天书时,偷看几个暗记在胸,然后画在纸上带出来。前后也收集了三百多个字,然而参悟几年却还是看不透。据内侍讲,先帝研读此书也不甚认真,每看一会儿便收藏起来了。”
“父亲,先帝最爱这些玄虚,为何研读《天书》会不甚认真?”
“小七你问到点子了,其实答案不言自明啊。我当然也是着了相,荒废了七八年研习这天书上怪字,直到一日见到了党项李元昊命人自创的西夏文字时,才恍然大悟。那西夏字,原来都是些偏旁相凑,生造出来的假字。想来那李元昊有野利仁荣造字,先帝便有王钦若造字。所以,陛下研读天书也并不认真,因为他知道那是假文字,只是人前做做样子。”
“父亲,如此说来《天书》是假的?”
“我参悟了八年才想到,恐怕今天偷信的人,要么事没参透这一层,要么就是用心极险恶。如今天书在玉清昭应宫大殿藻井上悬挂,重兵防守偷窃不到。也不知道哪里走漏消息,说我这里有,这偷儿便来我这里。哎,随他们去吧。”
“父亲,偷书的又会是谁?”
“小七,刚才你说《天书》为假时,我只当你已然开悟,却又问出这蠢话。我来问你,你刚才提到,包裹《天书》锦缎上,是哪十二个字?”
“赵受命、兴于宋、世七百、九九定?”
“可察觉与如今京城流传的各种童谣颇有些相似?”
“难道是……”
“历来偏信神异易遭反噬,秦皇汉武莫不如此。先帝先作天书后封泰山,借着神谕天命稳住朝局,何止权宜简直英明,然而为防日后事败,又造了谁也看不懂的字,这便是天大的纰漏。”
“这样一劳永逸,永远无人能破解,岂不更英明?如何说是天大纰漏?”
“小七,你哪里知道,这世上并没有一劳永逸的事情。虽然造字无解,但是世人无解,有心之人却未必无解。”
“父亲,我还是不懂。”
“马上你就会懂了。我看这谶语之乱,从此绵延不绝啊。”
这里面年轻人似乎没懂,躲在外面沈括大抵是听懂了,这老头说的是,当初先帝伪造天书时用了谁也看不懂的字,也不敢胡乱解释怕穿帮,然而你不敢解释,这解释权可就拱手让人了,有心人一定会动这个心思。如今有人偷天书里面的字,大概是动这个脑子了。他不由得头心生钦佩,这老头应该已经猜到偷那些书信的人是谁了。只是自己还不知道这老者身份,听说话的意思,可能是在朝里做过官的。正想再抬头看清容貌好回去找老包或者文彦博问问,他们多半知道是谁了。
谁料到怀里那只饿半死的小猫开始挣扎,之前倒是没怎么动弹,大概饿昏过去,这会儿又苏醒过来。沈括想安抚一下,轻轻拍了拍,这猫崽竟然喵喵叫了起来。
“父亲,外面好像有什么动静?”
那年轻的耳力竟然不错。
“不好,隔墙有耳,出去看看。”
“相公,也许那贼,还没逃远?”
“小七,抓到先别打死要留活口,只打断双腿不要放走了……”
沈括已然慌了神,向身后黑暗退去,这句“只打断双腿……”是他听到的屋子里传出的最后一句话,听得毛骨悚然。
他没了命在黑暗中跑,只听身后乱纷纷。黑灯瞎火跑出一气,到了院墙边。就看到那里有一棵倒下的枯树,半倚在墙上。看来只有从这里逃走了。
他拼命爬上树,想要把衣服解开把那只猫崽取出来丢掉,但是紧迫间却解不开衣服。只恨这小畜生还精神了,也在里面抓挠,大概也想出去。
沈括跳上老树,几下爬到墙上。站在那里四下看,却见院墙院外,都有火把,看来只有逃出这庄才能捡一条命。也看不清地,他奋力跳下落到地上,只感觉脚又崴了,于是一瘸一拐逃离这座山庄里大院,再设法离开村庄。
他刚才在院墙上看得清楚哪边是出口,于是向那里跑。跑过几处大大小小院子,眼看着剩下最后一座小院子就能逃走。然而山外面有马蹄声,一群人正朝里进来,大概是追出去抓那两个贼的回来了。。
他赶紧回头,却见身后也有火光闪动,还有狗叫声。竟然被两拨人堵在里面了。
“天亡我吗?”
眼看无路可跑,他把那皇城司牌子紧握在手里,如同救命稻草一般,也不知道有用没用?
正无计可施。只听边上院子里有动静。
小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他索性就站在原地,既然跑不掉也懒得躲了,只转身呆呆看向那里,与里面出来的少女对视片刻。若不是天上近乎满月,他也认不出这就是锦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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