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苹抬起头,眸子里闪过一丝光,转而黯淡下来。
“此事大凶,我已经欠公子大恩,不可再牵连受难。”
“什么样事情?”
小苹不语,两人默默坐着。外面雨势增大,破亭子里开始滴水。
“你不肯说,不如我来猜一猜。”
小苹抬头,脸上浮现少许生气,在这样一个人生中晦暗的时刻,对面这位知音,竟然提出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轻佻想法,气氛倒是有些缓解。
“公子,你要猜就尽管猜。不过不论猜对如何猜错如何,我也未必回答。”她起身背对沈括,撸起袖子,伸出白皙手臂去接外面雨水。
“好,你不必回答我是对是错。那我就先猜第一桩事。那日,来玉津园告别,给我留下那本《木经》的,不是你。你现在离去,要做的那件事,便是为了她。”
小苹蓦然转身,脸上写着惊讶。显然沈括猜对了。
“你如何知道?”
“因为你的手臂。”
小苹缩回了手臂,她已经知道自己的破绽在哪儿了。
那夜,驸马府闹花妖时,我亲眼所见小苹被驸马抓破了手臂。从此小苹总是以手巾缠住伤口示人。然而今天你手上却没有伤口,那日被抓伤留下伤痕的,不是你。
“也许时隔三月,我手上的伤好了,不见疤痕了?”
“确实有可能,然而这只是最浅白的证据。”
“还有其他证据?”
“因为人不可能凭空消失。怀良大师教过我,先将全然不可能的事情去除,剩下的,无论如何怪诞,也是唯一的可能。”
“公子如何破解,我洗耳恭听。什么算全然不可能,什么又是怪诞却又是唯一的可能?”
“比如,纸人分身便是不可能的,没有人能在灯光暗下一刻,从阁楼消失,穿行到河对岸的另一座楼上,然而你若有一个同胞妹妹,与你同谋,虽说此种可能是万中也未必有一,却也是唯一可能的。”
小苹脸上恢复了不少生气,不再似刚才,面若死灰,形同将死之人的样子。
“当然,我并不是靠这种办法猜到的,实则,怀良大师自己也没靠他的这套办法,猜到你们姐妹的花样。”
“那,你是如何猜到的?”小苹脸上全是迷惑。
“因为你和她,虽然外貌绝无差别,就连那驴子也分不清楚。但是给我的感觉是不同的。最初是在驸马府。那天中午我从那里离开,正好白矾楼的姑娘们进府,我与那背着琴的小苹擦肩而过,她对我视而不见,只因为她还不认识我。这是我后来回想的第一次遇到她。”
“嗯,那确是你第一次见到咏儿。第二次呢?”
“便是在老鸦巷那栋房子。当时怀良已经怀疑你是在白矾楼上的谜社作怪,为木偶施口技装神弄鬼。你感觉到了危险,为了洗脱嫌疑,也为了毁掉那个没有自毁的傀儡,便与你那姐妹又在我房间里,一同耍了这招。把我和怀良大师耍的好苦。因为你当时倒在我怀里,所以楼上说话的傀儡,不可能是你用口技假扮的。”
“也许只是另一位会口技的同谋?”小苹笑道,她已然从痛苦中排遣出来了,暂时进入了沈括的逻辑游戏里。
“不会,不会。因为要潜入我所在二楼,必然要先攀着桃树枝爬到牲口棚上,再从一侧窗户钻进来。当时那老驴就在棚子里,它最会分辨生人熟人,但凡半点生人声音靠近,就要乱叫。那院子里探子们,苦它也久了,都被它吵的不可安睡。然而那天,它却没有叫,因为它和我一样笨,分不清你们谁是谁。”
“果然,果然缜密……”小苹点头,“第三次,就是我在蔡河畔那宅子里,用了纸人分身的那招?”
“没错。这一次真的把我和怀良大师害的更苦了。我见大师那几日都清减了不少。”
“呵呵,也活该那秃驴受罪。你又是如何找到马脚的?”小苹道。
“第二日,我重新搜查小楼里衣柜,发现少了一件男人衣服。回想前夜情形。当时你在二楼弹琴,二楼灯灭,我与几名衙役上楼,不见你踪影,同时河对面亮灯,你出现在了那里。我一时被搞懵。那些衙役更是吓掉了魂,赶紧下楼报知包相公,却不知道那时你就藏在下去的人里。然后乘乱逃走。”
小苹听罢,抚起掌来。
“妙,公子真是聪明过人。”
“其实还有一次,便是你被弥勒教以水谳方式沉入潭水中那次。虽然你有钥匙,能从水底脱身,但是有一件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就是为什么弥勒教众人看到空木笼子没有追来,现在想来,一定是你的姐妹在他们面前出现了,算是通过了水谳考验,所以他们就没有想到追赶下来。”
“公子竟然能如此缜密推理,实在让人佩服。”
“实则没这么缜密,这些细节我也是后来回想时才弥补上去的,真正触发相通所有关节的,其实是你我一同骑着那驴去东京时,你说过的一句话。”
“什么样话?”
“你当日说:我若有个身家清白的妹妹,便嫁与你。她若不听,便打到她肯。”
这句话显然触动了小苹,她疾步过来抓住沈括。
“我当日也是觉得你是平生所见少有的好人,便突发此想,随口说着玩,然而此时我却想再问一遍,若我真有一个妹妹,能不能托付于你?”
“托付与我?但是她并不是你啊。”
她双手抓的有些用力,将沈括怀中睡着的小猫惊醒,它便开始在怀里挣扎叫唤。
小苹听到猫叫:“是小九?”
“小九?”
沈括从怀中将那小猫掏出来,递给小苹。小苹将小猫抱在怀中,止不住眼泪落下。
“小九是我给它起的名字。那公子叫小七,它便叫小九。”
“既然有小九,可还有小八?”
“有,是我与那公子养的一只细犬。刚才那晏府的打手要强迫我写下不再纠缠那公子的文书,它便护主咬人,被那伙人杀了。你看到后院竖着小苹牌子的墓里,埋的便是它了。它是替我去死的。”
沈括回想刚才所见,烧屋子的人里有一人的单刀上便在淌血,现在想来该是狗血。
“公子,我再真真切切问你一遍,可否将我那妹妹咏儿托付与你?”
“然而她并不是你啊。”沈括又重复了刚才的回答。
“你能真心待我,也一定能真心待她。”
“然而此事还得问过她不是?”
“不必问,我便能做主。我也说过。若她不肯,便打到她肯。”
对话变得怪异起来,沈括觉得赶紧换一个话题。
“然而我只猜到你有姐妹,却猜不到你们是如何卷入这场祸事中的。”
小苹抚摸着那只拼命想挣脱的小野猫,开始回忆所有事情。
沈括在一边静静等待。
“还记得那一年,我与妹妹才十三岁,还在学弹唱时久被晏相公看中,当了细作。”她缓缓开始了这段往事。
“晏相公当时在朝中被贬,与他一党的文相公被派去贝州平叛。他几次派出细作潜入弥勒教中刺探,全都失败。那王则行事古怪疯癫,即便教中大位者也常受猜疑,每每王则生出疑心,便要以断谳之法,定可疑人忠奸,很多探子还没来得及露马脚,就这样被莫名淹死、烧死。除此之外,送出军情也极难,因为王则随时召唤卦主、香主去他处,并无常例常时可循。若他召唤时人不在,便多半要受疑受水火断谳了。所以晏相公便想到了用我们孪生姐妹安插进那教,即可避开断谳,也可以送出军情。。”
“孪生子就能欺骗王则和圣姑?”
“公子不必怀疑,这一招确实有效。我们两人一起扮演圣女狐咏儿,得到军情则派一人去送,因为圣女身份在敌营内畅通无阻,然而时久了王则也生疑心军机被泄,他常常不分日夜,突然要求四卦主一同去他处听他讲道果。其实为了查探谁不在城里,这一招却不能为难我们分毫,因为我们本来就有两人,随时有一人可以去见他。”
“在宋州用木笼沉塘就是水谳?就是为了断定忠奸?”
“是的。其实只有王则自己知道,他的断谳之法是假的,从水火中逃出,连他自己也做不到,只是他杀死异己和可疑人的手段罢了。但是王则死后,弥勒教里众人都信他的鬼话,也都以为是真的。我因为贝州城破时竟然逃脱,重新回到弥勒教后,就被他们疑心是内奸,他们就用这套方法试我。其实我与咏儿已经商议好以分身逃脱,不料你横插进来相救。”
“为何你还要回弥勒教。”
“因为晏相公当时还有些想法,就是要除掉王则圣姑,用我和咏儿来接替教主之位,让弥勒教为他所用。”
“为何会这么想?”沈括费解道。
“因为晏相公的另一个秘密。”
“什么样秘密。”
“你想好了。我若告诉你这个秘密,从此你便在刀尖上行走,若不慎说出,就成了晏相公和他那一党的死敌,必有灭口之祸。”
第97章 三十年前
六月十二日 午时
淅淅沥沥小雨还在下着。
“我绝不告诉他人,我也不怕灭口。”沈括好奇心碾压了理智,一口答应,根本不去细想其中利害。他的人生即使如此,不惜一切探究未知,其余都是可以置之度外的。
小苹见他回答的如此轻佻,知道根本没想清楚,她也有些犹豫,但是最终决定说下去。因为她知道对面这个人,是自己人生中最值得信任而不应该欺瞒的。
“晏相公的秘密,倒是说来话长。”
“你慢慢说。”
“三十年前,先帝迷信鬼神,先伪作天书后封禅泰山,朝堂风气随之败坏,各州各县都以进献祥瑞为要紧,不以民生为根本。一时间并蒂莲花、白色老鼋、五色神鹿都在各处发现,最后甚至连半尺长的蝗虫都被当做祥瑞献到驾前。朝堂上一众文官,觉察到了这乌烟瘴气的亡国之兆却苦无对策,直到晏相公想到一个办法。这办法便是与喻景的祖父喻皓合作。他们在一处机密处,偷偷制作了一种似鬼似怪,可以临空飞行的东西,称作帽妖。然后用它在两京夜间发难,再夜间就如痛举头三尺的妖孽,未遂路人制造恐慌。果然传言四起,天下皆惊。这便是以天降灾厄对抗伪造祥瑞,用魔法打败魔法的计谋。这一招果然吓住先帝。先帝以为自己假作天书的行为惹怒上天,不得已写下罪己诏,从此不敢再徒耗国帑故弄玄虚。于是那时的帽妖也就渐渐平息。”
“三十年前的帽妖,竟然是这样起因?那机密处必然就是我们相遇的古柳冈的庄园?”
“不错,正是那里。三十年前的帽妖事情过后,那里就成了那一党消夏避暑的去处了。你现在也知道这件秘密,若说走嘴,晏相公岂能容你?须知他那一党还有许多在朝权重又不知道身份的,要不动声色灭口也不是难事。”
“那与晏相公派你去潜入弥勒教又有什么关系?”
“你且听我讲。先帝大行,官家登基后勤政自勉,然而日久难免惰政,又开始迷信天文,常以司天监的天文奏报作德政之兆,又爱以星象走向拒纳大臣进谏。”
“所以,晏相公想要故伎重施?”
“正是。然而喻景死后操控帽妖的法术也失传了。那帽妖如何作妖我不知道,只知道喻皓行事诡诈,虽然与喻相公合作,却从未教授其中关节。如此,晏相公也无法复制帽妖。”
“所以转而想利用弥勒教?”
“正是,弥勒教专会装神弄鬼。手法也极高明,是帽妖最好的替代。然而贝州城破后王则虽然被擒杀,圣姑却逃脱了,晏相公用我操控弥勒教的算计并未得逞。”
“你与那公子,就是贝州认识的?”
“不错,单凭我们姐妹也无法跨过战场送出军情,所以晏殊便让他的七子在双方阵营间往来,有时我女扮男装出城与他相会,有时他男扮女装潜入城与我相见,有时则用鹰隼传递。我与那位公子在险恶中接触日久,便生出情愫。那位公子便海誓山盟说要娶我。”小苹大抵是对晏七公子伤心透顶,只用那位公子称呼他,不再称呼名字。
“果然是这样。”
“王则战败被杀,弥勒教鸟兽散,晏相公计划未成。我便返回东京白矾楼,痴痴等待那人来下聘。期间他还送我几首诗词,现在想来其实我也是痴心妄想,晏大人如何能允许一个青楼里贱人辱没他家风?”
“然而那晏公子却还与你来往?”
“他那时也是一片痴情,真的将此事讲给他父亲听,说偏要娶我。”
“晏相公不肯?”
“自然是不肯,然而那时,弥勒教余孽突然又起。他又想要用我潜入弥勒教设法接替。所以假意答应下,让我们姐妹再次潜入弥勒教。事成让那公子娶我们姐妹。”
“你们姐妹两人假扮一人的事情,有几人知道?”
“此事要欺瞒弥勒教上下眼线,事败则全盘皆输,所以只有晏相公父子知道。我那舅母也并非亲舅母,也是晏相公找来掩人耳目用的,她们和锦儿至今都不知道我们是两人。只是舅母心细,时常也说我脾气变化有些大,时而冷漠少语,时而热络话多;新买的衣服,隔天又不喜欢;凡此重重,让她好难伺候。”
“你便是那个热络话多的?”
“嗯。”
“后来又如何?”
“后来,我重新潜入弥勒教,那圣姑竟然找来了喻皓的孙子喻景当卦主。这便让我为难了。”
“为何?”
“因为喻景自己就是懂幻术会造假的,自然是不信王则的仙法鬼话,他入弥勒教也不是因为那套末世劫尘的教理,只因为他背后是北国的势力,他们想要的与晏相公并无二致,都想利用弥勒教装神弄鬼,只是一个为朝堂党争,一个为推翻大宋。”
“所以是他怀疑你就是细作?”
“贝州城破前,王则想要逃出城,偷偷挖了地道,就在请神的法坛下。此事只有几个人知道。然而文相公的兵马正是从那地道潜入城中擒杀王则,其余几人也都被虏就戮,只有我得逃脱。我推说是用了分身术遁走,只能骗过圣姑,但是骗不过他。”
“因为他根本不信?”
“不错,他撺掇圣姑说,既然教众对我逃脱有议论,不如让我以断谳之法自证清白。只有我知道他是要置我于死地,好在他不知道我确有分身和其他内应。”
“就是那日在船边,诓走九公的牵狗大汉?”
“正是他。那日我仓惶上船,只因妹妹咏儿还未到,还无法施展分身术,又被锦儿撞破九公等不及已经在打造木笼,所以先跑。”
“原来如此……”沈括头脑里整理出了全盘真相,所有线头渐渐都整理到一起了。
“那后来白矾楼上傀儡说话,是又与那喻景合作?”
“喻景害我不成,又有些计划要我从中帮忙,于是就由圣姑斡旋拉拢我,我正要再入那教,替晏相公完成这桩机密事,于是与他暂时合作。”
“他后来不曾再害你?”
73/97 首页 上一页 71 72 73 74 75 7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