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看着……”
“快躲到草里,日蚀马上就过去,天一亮,你就藏不住了。”
沈括手握着湿漉漉的铁链确实毫无办法,僵持中,天色开始放亮。
“快,快回去。躲到草里。”小苹温柔道。
沈括知道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但是仍然不甘心。
小苹从木笼中伸出手来握住沈括的手,双方同时感受到了一阵暖意。但是只一瞬间,她奋力推开沈括的手,木笼上面链条哗啦哗啦响起,木笼开始往下。转眼木笼已经一半入水。沈括呆呆站在深潭边,看着对方含笑慢慢被沉入深潭。
“快藏好,书呆子。”
沈括向后退却半步,蹲下隐入草丛,一时心如死灰。他看着木笼全部沉入了深潭中,一串气泡从那里传出。头上传来欢呼声。那些家伙在为杀死一个弱女子而庆祝。
一阵悠扬琴声从远处传来,打断了上面的欢呼声。连沈括也惊愕于怎么会有琴声?他张大嘴愣在原地,抬头探头探脑,想要知道答案。
一只冰冷湿滑的手捂住他的嘴,将他拖到紧贴着山崖的阴影里。沈括想要挣扎呼喊,转头却发现竟然是小苹。
小苹将一根手指放在嘴上,向一肚子问题的沈括示意不要说话,沈括赶紧点头。
“我……没……事……”小苹小声说。
沈括点头如鸡奔碎米,表示听懂了。
“走,我们小心离开。”
小苹扶住沈括,紧贴悬崖移动,她不时抬头观察。但是上面的人似乎都被琴声吸引,没有关注下面。
他们走出一段路后,琴声终于停下。
“他们要是向上吊起木笼,看到里面空的一定会追来。我走不快,你先跑,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沈括小声道。
“你别说话,跟着我走就是。”小苹架着沈括慢慢走,可以感受到她在哆嗦。奇怪的是,他们走了很久也并没有人下来查看,实际上连一点喧哗都没有,悬崖上实安静的可怕。沈括暗自祷告,那伙人不要马上吊起木笼,让自己和小苹多跑出一程。
开封城南圆坵上。
社稷坛顶上,一群人眼睁睁看着一轮缺损的白日渐渐显现,杨惟德的双手在颤抖,嘴张的老大呆立原地。这无疑是大宋开国以来最大的噩兆,而且真应在了童谣上。
事发时,杨惟德就在距离天子不太远的地方跪拜,他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而无能为力。谁能料想到,大雪突然就停了?
“难道天真的要亡宋?”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包拯也站在圆坵上,看着这光怪陆离的一幕发生。
“第四句验了,他们又赢一次……”老包恨的牙根痒痒。
远处传来低吼声,这让围绕圆坵的大宋君臣一起警觉起来,厄运好像还没完?
低吼声连续响起,声如狼嚎,却低沉响亮得多。如果那是一只狼,那得有多大啊?
“是是火犬?”杨惟德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惊慌失措地跑到老包跟前,“是火犬。一定是火犬。”他指向北方,那是声音传来的地方。
“何故惊慌至此,简直有失体统。”包拯看到杨惟德面如土色,再看周围官员个个面漏恐惧。
社稷坛上的御林军一拥而上,护住官家一起向下跑,一行官员也紧跟着屁滚尿流逃离社稷坛。
老包心头涌起无名的愤怒,于是整了整衣冠,排开往下退却的众人,逆流走上圆坵顶,面向正北狼吼声方向站立,今天一定要看穿到底是什么鬼。
远处腾起一阵光。除了狼的嚎叫声,所有人都渐渐听到了另一种声音,那是某种步伐声:沉重而又稳健。
一串巨大的狼足印正在由远至近,在雪地里延伸过来。
没有人能看到那只无形的巨犬,只见到厚厚雪地里凭空凹陷下去的梅花形狼爪印,每一个都差不多有八仙桌那么大,足印里还蒸腾起白雾。爪印分成两列,缓慢向圆坵延伸过来。
文彦博也在逆流而上,他缓缓走向了呆立在祭坛二层,面如土色的宗室子,实际上的太子——十三团练赵宗实。
“殿下可知,众人皆可退,独殿下不可退?”
赵宗实张大嘴,迟疑地看了文彦博一会儿,然后跟着文彦博向坛上走去,当然依旧面无人色。此时,坡道上已然没有逃散的人了,只留下几只鞋子。
还留在圆坵上的官员,感觉到了地面在震颤。似那无形的巨犬正昂首过来。直击灵魂的嚎叫声再次响起,伴随着每一次地面震动,那巨狼的足印便无可阻挡地延伸过来。三层高的社稷不停地摇晃,一道缝从圆坵中间崩裂开来。坛顶上,储君赵宗实一屁股坐到地上,看着裂缝延伸到自己战栗的两腿间停下了,他不知道什么样可怕的事情会降临到自己头上,是不是先皇们的失德要由自己承受?他瘫软在地面完全站不起来,只看到包拯直挺挺站在东北角,挡在前面仰头搜寻那无形的怪兽。作为皇嗣的赵宗实这才鼓起勇气站立起来。
可怕的狼嚎声消失了,转瞬间,一切恢复了原来样子,圆坵也不再震动,东倒西歪的各级官员们的鬼哭狼嚎持续了一小会儿,然后安静下来,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杨惟德已然手脚并用爬到圆坵边向下看,那些巨大的狼足印留在雪地里,还在冒着白雾。那只看不见的地狱火犬刚才分明就在这里,现在离开?它没有杀死任何一个人,它的出现,只为了动摇大宋社稷,证明谶语的应验。
惶恐的气氛维持了很久,文彦博缓缓到皇储赵宗实边上。看着不远处官家玉撵发疯般向汴京而去。
“陛下有些失仪了。”
赵宗实看着文彦博,一时无语。
“殿下,如今只能行那两件事了。”
“文相,如此天怒,还有什么对策?”
“天怒不怒先不管,只能先安民心了。目下能拆解这童谣应验威力的方法,只有先禀明官家下罪己诏,然后行改元。这样才可稳住人心。”
“……文相公所言极是,今日我便入宫启奏。”
“还有一事更要紧些。”
“文相速速教我。”
“张娘子的国丧本不符礼法,又强停了元宵灯节,民间怨气极大,如今异象起于中天,谶谣出于街巷,民间必横生攀扯,认为是天子失了礼法导致天罚。所以这逾制的丧期得赶紧终结,再找个由头补办灯节。什么理由都行,一则平息怨气,二来也让百姓观观灯、猜猜谜,赌赌钱,分分心,不要有太多闲心编排流言蜚语。”
“文相公高见。我这就入宫。”赵宗实用袖子擦了擦汉,心中暗自赞叹姜毕竟是老的辣,这样关头,文彦博竟然能连出三策以安民心。
第12章 小苹与驴
二月初二 午时
沈括扶着小苹,深一脚浅一脚在山中缓慢前行,他的右脚依旧肿着根本沾不了地。
为了让湿透的小苹暖和过来,两人紧挨着,脸几乎贴到一起,也顾不上男女大防,或曰授受不亲了。
走了好一程路,小苹渐渐恢复过来,脸色也红润些。她好像一点不担心他的野蛮公公会追过来。沈括肚子还在琢磨这件事最蹊跷的地方,小苹怎么从笼子里逃出来的?
他知道现在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但是实在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疑惑,最终还是问出口:“大姐,你是如何从那铁链锁住的笼子里跑出来的?”
“我有些水性能凫水,又加上点好运气。”
“什么样好运气?”沈括追问道。
“这运气不是好来的。公子真的要问?”
“大姐,若不肯说也就罢了。只是我平生最怕无解的疑问,这事搁在心上真个是狸猫爪子挠心一般。”
“那便说吧,哎,反正奴家也装不得贤妇淑女。”
小苹侧转过头,也许在琢磨怎么编,也许只是在担心撒谎时被别看穿眼神。
“我有那木笼锁的钥匙,”小苹腾出一只手在衣服里摸出一把钥匙递给沈括,“我也豁出脸,告与你实情,那伙人里有先夫的同族兄弟……曾与我挨着几分光,他不忍看我死,便偷偷在木笼上动了些手脚,又将锁钥匙给了我。然而也有几分险恶,须有些水性才行。”
小苹的答案几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她刚才不肯说,显然这个答案让她难堪。
“原来如此,我真个该死,问这些不该问的……”
“我不与你说,大抵你也猜到七八分了,我在他家庄上确有些耐不住寂寞;但若他们家门风要正,也不至如此,凡挨光的勾当都是你情我愿,哪儿有一个人做成了的?”
沈括心中暗想叫她住口,圣人云:非礼勿听。她这都说的什么没廉耻的事情?
但那小苹一旦说开去,似乎激起了怨恨,继续喋喋不休:“想我大宋王法,也没说养小叔子是万死的罪过,他们家也不给合离文书,又要我守着牌坊孤寡下去,我本就是勾栏里弄风情、卖色相的,这原本也是他们家知道的……”
“大姐,你公公他们为什么没有追来?”
沈括打断小苹,想赶紧换一个话题。
“那老头常请和尚道士念经,最怕鬼神,大约今天突然黑了天,大概以为老天开眼把我救了去吧?”
“这可不是突然老天开眼才黑了天,这是月影当空遮住了日头。”
“对了恩公,此事我正要问你,为何你当时就知道会黑了天?”
“何止当时,我四十天前便知道。”沈括不由得有些骄傲。
“恩公岂不是神仙?”
“我非神仙,只是少年时经高人点拨,后来又在天文上下过功夫。”
“恩公实在是高人,我那早死的先夫也是有功名的,却不懂这些,家里账目也常算不清。”
“哎!”沈括叹息一声,小苹的话触动心思,只因他至今却还没有功名。
远处传来轻轻铃声,小苹忽而笑了起来:“这下便好了。”
“如何好了?”
“你听这铃声,分明有人骑驴马过来。”
“那又如何?”
“我们去买下那脚力,你这般慢慢捱着何时到东京?”
“可我的盘缠都在船上,身上只余下几百文。”
“如何坏相公你的钱?我自也有些体己钱。”
说话间,前面山间转出一个牵着驴子的老者,驴背上驮着木柴。
“老丈且慢走。”
小苹大喊一声,那边厢老者听到喊声,停下观看。
“大姐有何事?”
老者停下道。
“我与丈夫去往东京,不料他山中摔断了腿,行走不得,我想要寻一匹脚力。”
小苹撒谎如喝水一般,随随便便就捏造出一个丈夫出来。
“大姐切莫玩笑,我与这老驴相依为命,我待它如亲儿子般,便是金山也不卖,还得依着它每日搬运货物糊口。”
小苹将沈括放到树边,自顾自过去从头上拔下一根金钗。
“金山便没有,我这金钗,去兑坊如何也能兑出几十两银子来,看看比这牙掉没的老牲口值钱?”
老头接过金钗掂了掂,又咬了咬,确实足金,看来就算是亲儿子也值得卖。他又些迟疑,大概还没讨价还价的,实有些心不甘。
“这位大姐,我只卖驴与你,这驴托着的两担柴可还是我的?”
“老人家说的什么笑话,我要你劈柴有什么用?你只顾拿去。”
“还有一桩,你要这驴可赶远路?”
“只到东京这百十里路程。”
“不走远路也行,只是……若到了东京,可别将它卖给屠户下了汤锅。这驴与我十多年,好比亲儿一般,”老者说着黯然泪下,“实则比亲儿子都亲几分,每月只拉十七八趟磨,若是驮重物便不骑它,说要分离实有些不舍。”
“老丈且放宽心,我与丈夫也是烧香吃素、行善念经的,”她看了一眼扶着树站着的沈括,沈括赶紧点头,“到了我家,何止不下汤锅,也不拉磨背柴,便当祖宗供着。”
“那我便放心了。”
生意成交,老头破涕为笑,麻利地卸下柴自己背了,竟然健步如飞,转眼看不见了,大概也怕小苹反悔。
沈括一时有些歉意:“ 买这老驴,坏了大姐你一根金钗,实在过意不去。”
“恩公不要说见外的话。”小苹将沈括扶到驴子边上,“小奴家在东京瓦肆,做的是无本万利大买卖,金银也好似大风刮来的,这根金钗如何比的了救命之恩?”
沈括连连点头,他却是有些听不得小苹说那些风尘气的行院话。
说完这话,小苹一只手一抬沈括屁股,将他托到驴背上,力气竟然还不小。然后又一掌拍了驴屁股,老驴叫唤一声,自己走了起来。
“恩公你也别嫌我全没有些体面话,我本非大家的闺秀小家的娘子,也是教坊里出生、欢场里打滚的,靠的是色艺傍身,京城里浮浪公子都是手上行货,不是夸口,便是桃花扇后掩着脸笑一笑,也有那公子哥大把送银钱。”
沈括无言以对。
“然而我也知道恩义。”她停下沉默了一会儿,“公子萍水相逢能出手相救,这就是我这样人几辈子修不来,区区一根钗算什么。我若有个良家清白的妹妹,便定要许给公子。”
“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不可如此啊?”沈括赶紧推脱,全没听出人家只是随便举了个例子。
“什么使不得?她若不肯,便打到她肯。”
前面山口又有人影。小苹牵住驴,两人一通仔细看,却是几个穿皂的公人。
沈括不由狂喜:“小苹你看,分明是衙役差拨拦住去路。这下可好,不必怕你那公公追来了,也可以报官抓他。”
“却恐怕不可报官,”牵着驴的小苹赶紧阻止,“报官难免耽误时日,过堂又横生很多是非。”
“我这里时日已然耽搁了,还怕他什么,你公公家那等愚蛮陋习若不惩治,将来必然再害人。”
“恩公且听我讲……我便看在我那命苦的丈夫份上,也不想累他那糊涂老父母吃官司,他这把岁数若定个流刑发配到远乡,怕就死在外面归不得祖坟,那便是我的罪过了。还是不提,从此与他们家两不相欠吧。”
沈括只好点了点头:“也不知这些差拨,为何在此这么个荒山野岭设卡?”
“恩公,我左思右想你我非此地人,也不要管这些闲事。若那些差人问话不要节外生枝,只夫妻相称先过去。”小苹没来由的警觉起来。
“好,我听你的。”
两人慢慢过去,那边山口处树影下正休息的差人也看到来人,纷纷起身泼了茶水,拿水火棍的拦住去路。
“站住,你二人何处来,哪里去?”那差人喊道。
“大人,我等去前面投店。”沈括说。
“听口音,你非此地人?老爷均旨,凡外地口音的,都要细细搜身盘问。”
说着话便有衙役要拽沈括下驴。
“我又没犯王法,如何要搜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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