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签票,谁敢违拗?我等在此喝风把路,路过的便要查问,如何敢质问?”
“老爷息怒,”小苹笑着接过话去,“如何外地人不可到此处?”
那领头差拨早瞄见这女子长得漂亮,见小苹陪笑脸过来,脸色好看许多。
“大嫂你倒是本乡口音,却不知,昨日有人报官,见到一伙贼人在此间出没。老爷有令一体严拿,不得放走半个。我等也只得盘问的紧些。”
“贼人?什么样贼人?”
“乃是弥勒教余孽。那弥勒教男女教众,多有在双臂上、背上着万字刺青,故而路过可疑的,都要除去衣衫查看前胸后背。大嫂你看这事,我们也不想行轻薄事情,却是公务。”
“我这样妇道若除去衣衫,着实让人有些羞耻。可否行个方便?”
“我等守在此也半日,光是喝风,却也没见老天行方便。”
那官抬头看天道。
小苹想摸出些银钱打发这些敲竹杠的,但是唯一的金钗换了驴了,身上已然没钱了。
“我只知那弥勒教都是河北的,南方口音如何会是教众。”沈括不合时宜插嘴,仍然想掰扯一下。
“你真个不晓是非好歹的,要讲道理,此刻便与我们去堂上见老爷。若不去,先脱你直裰!待会儿便要查你妻。”
“如何敢玷污我浑家清白?”
“慢着慢着,”小苹赶紧挡在前面,“我这丈夫耿直,又不会说话,只是我们出门急,未带着孝敬。”
“还是娘子见过些世面,我且问你,你像是本乡本土,为何你夫君却是南方口音?”
“嗨,我确实是东京人士,我夫君是就赘的女婿。”
“原来是个倒插门的,存得多少挂脚粮?还要劳烦大娘子牵驴坠蹬?为何不是他下来牵驴,娘子你坐在上面?”
老驴突然昂首大叫两声,似很同意让沈括下来。
“我夫君是要赴考当状元的!岂能让他走路?”
“哦,原来是个要当老爷的?怪不得如此大架子,我等走眼了,失礼失礼。”差拨大笑,其余人也笑了起来。
“大哥行个方便,放我们过去……”她转身拽了拽沈括衣襟,“官人,你不是还有几百文钱?”
“我们又没犯法,为何要行贿赂?”
“那为妻只能脱了衣服给他们看?”小苹面露不悦。
他只得不情不愿从身边摸出最后三百文钱,交给小苹,小苹倒也爽快全都给了差拨。
那差拨掂了掂钱,挥手让其余人让开。
他们走出老远还能听到后面笑声,那些人纷纷都在指指点点,大概在说,这穷酸怎么能有这么漂亮又懂事的老婆。
走远些了,沈括终于忍耐不住愤怒。
“这里离着京师不远,怎的有如此坏的官差,与匪类何异?”
“嗨,你也是读过书有见识的,也不如我这个倡优妇道晓得这世道。”
“如何不知?”
“这京东路常有强人出没,公人差役也多是以前江湖上剪径为匪的。”
“还有这等事?”
“可曾听过市井上说: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不曾听过。”
“相公你也是好命,眼高福大,不知世道艰难、人心险恶。”
“如今住店坐船的钱也没有了。”
“只差几十里地,有这驴子,明天也就到了。”
“夜里住店钱也没有。”
“恩公,你少年时大概是没吃过苦,不住店就不上路了?”
“他们要拿的弥勒教,真个刺青个万字在身上?”
“那你可问住我了,我也没进澡堂子里瞧过,想来官府说话便不会错。”
“我听说,贝州弥勒教反叛,已然在二年前,被同平章事文路公平灭了。”
“这些天大的事,我一介女流就不知道了。”
“我说个事与你听,不过关系一些朝廷机密,若听了便不可对外人说起。”
“既然朝廷机密,官人且住,小女子不敢听了。”
“说与你听也无妨,今次我进京,其实正是文路公托付。”沈括压低声音,“说是要调查贝州王则余孽之事,不料还未到京城,在这里就听闻有了。”
“哦?竟有这么大事?”小苹也压低声音配合他,“想来这弥勒教还未剿灭啊。”
“也许吧。”
“弥勒不就是那大肚佛祖?如何成了反贼的教主?”
“我只听话,弥勒教又称未来教,源于大唐则天女皇。”
“则天女皇,难不成是武则天?”
毛驴没来由昂首叫了两声,像是祝贺小苹答对了。
“正是,那则天女皇曾自称未来佛转世,搅闹的李唐基业几乎断送。”
“哎,为女子,当如是也。”
两人一路到了运河,再沿着运河向北,也没钱打尖,只得沿河走到天黑,寻了间破庙,找到个能遮风的角落,将驴缰绳绑在庙里,又各自找了个乞丐遗下的干草堆睡下。
夜里下起雪来,寒风直灌进庙里,冷的沈括瑟瑟发抖。他手脚冰冷,熬了很久才勉强睡着。 一入梦境,便失足掉进冰窟窿里,好不容易从冰水里爬将上岸,却有一只温暖的小狐狸拱到他臂弯里,就此暖和了不少。
第13章 人生导师
二月初三 辰时
沈括醒来发现小苹缩成一团就在他怀里,他知道昨夜若不是两人挤作一团怕是冻死了,不过仍然有些夫子教诲在耳畔回响,于是赶紧起身,不过心中跳的却似有一匹野猪乱冲乱撞。
小苹打了个哈欠醒来,她没有了簪子,头发披散下来乱糟糟的,脸上已然有了不少污浊,煞是可怜却也有几分可爱。
小苹见沈括呆呆望着自己,忽而一笑。
“让恩公看到这幅丑样子了。”
“那里话说,不丑不丑。对了,你那丫鬟锦儿若寻不到你,会去哪里?”
“寻不到我,大概坐船走了。”
“不会去报官?”
“那小挨刀的断不会那样有情有义,必然是自回东京了。”
小苹无所谓道。
“真个是姐妹情长,对了,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还有舅母、舅舅。”
“哦哦,可还有其他人?”
“表兄弟有几个,也在勾栏里帮闲赌场里厮混,干些聚赌放债的勾当。”
“还有近一些的吗?”
“近一些的?”小苹凝眉做思考状,“恩公想问,是否还有个亲妹妹?”
“不曾这么想,切莫误会!”沈括臊了个大红脸。
“容我想想……”小苹故作思考状,“却好像没有啊。”
也没钱吃早饭,两人再次上路。这回小苹不再忌讳男女,也坐到驴背上就在沈括前面,背靠在他胸前。
那驴一天没吃料,夜间只在庙外雪地里刨出几根草根吃,发现今日竟然比昨天更过分,还要驮两人,暗叫苦也,愤而抗拒了一会儿,最终也只得认命。
下午时分,终于远远看到汴河尽头的城墙,东京汴梁已然就在前面。那四只用来固定汴河上浮桥的铁牛也还在那里。
沈括远远望着前方出神被小苹察觉到。
“恩公在回想当初来汴京时情景?”
“是啊。”
小苹顺手从边上野树上采下一朵野茶花戴在鬓边,然后随口念了一句应景的诗:
“山花山开春未归,春归正值花盛时。”
“这似是本朝南丰先生的诗?”沈括心不在焉道。
“便是这南丰先生为我写的。”
沈括想起小苹原本就是京中名妓,文人雅士为她写诗倒是也合情合理。
“恩公,你又在感怀什么?”
“想起了一位故人。”
“什么样故人?说来听听?”
“一位大德高僧。”
“听上去甚是无趣,不说也罢。”
沈括也就不说下去,只是继续沿河慢走,陷入回忆。
回忆带着他飘回到十四年前的那一刻。当时他不过十岁,就站在河北岸上人群里。河上没那么多船,因为黄河刚刚泛滥水退,而那四只铁牛也并不在岸边,它们刚被洪水冲进了河里。
“快看,圣僧来了。”人群中有人高喊。
轰动的人群分开一条道路。
他穿着一袭白色袈裟骑着白马来到河边,人群开了锅一般。
“这便是怀丙法师?”
“是啊,好一位俊朗的和尚。”
“端的是一表的人才!”
“听说,这位高僧要施法将河中铁牛捞起?”
“这如何可能?”
怀丙和尚下马走上高坡。就在那里,他摊开图纸向船工们指指点点。
众人远远观望一会儿开始议论起来。黄河泛滥时的暴虐力量大家也都看到了,轻而易举地将两岸各四只铁牛冲到河里,如今这和尚竟然要将其捞出,若非有法术,岂有半点可能?
和尚指点完毕,便站立在小坡上,背着手看向河面。
两只木船缓缓开出。这两只船被高搭起的架子并排在一起,木船吃水很深,因为船舱里堆满了烂泥河沙。
“可是要祭奠河伯?还是供奉龙王?”
众人疑惑其起来,因为船上看不到任何的贡品,连烧纸都没一张,只有泥沙。
沈括仗着矮小硬是挤到前排,不期正被那和尚看到。
“大师,可要借用陆地搬运的法术?”他大喊一声。
和尚闻言一愣,突而大笑起来:“非也非也,无需法术,只是借用一点浮升之力。”
“浮升之力?不曾听过。”
大和尚走过来,到沈括面前端详了一会儿。
“可曾念过书?”
“念过。”
“听过曹冲称象的故事?”
“这倒是听过。”沈括认真的点点头。
“我所用的,乃是同力。船可载大象,便可载铁牛。”
“但是象在船上,牛在水下啊?”
“嗯,你这孩儿竟然思维敏捷,”怀丙对沈括能突然想到要害颇有些赞许,“既知牛在水下,便要逆其道而思,若能巧思腾挪,则天地皆可同力也。”
他说完起身,背着手到小坡边将一面黄色旗子握在手中。河里双船已经到了位置,有人带着绳索跳下河,大概是去捆绑下面的铁牛了。不一会儿潜水的人又上来。大和尚便向船上人挥舞黄色小旗。
“看,调龙王的令旗。”有人喊道。
“神人也,用泥土便敕令龙王听命。”
岸上有的人已经跪下膜拜,大概觉得河伯或者龙王就在下面。
船上众人一起用铁锹将船里的泥沙铲下河去,一时间场面颇为热闹。沈括直勾勾看着,看着那两只吃水很深的船渐渐浮起。又过一会儿,船舱已空,船只吃水线上升了七八尺。
“这便是借助浮升之力的腾挪术?”沈括惊的目瞪口呆。
水下突突冒泡,众人眼看着一只牛角从河里伸出。两岸上围观几千人齐声喝彩,喊声一直震天。
那和尚志得意满转身离开时,又看到张大嘴的沈括,于是又走过来。
“我说无需法术,只需要借用浮升之力。”
“原来船上泥沙载力,可以腾挪到水下牛身?真奥妙也。”沈括诚心赞叹道。
“宇内万物往复运行,皆循乎其道,合乎其理。”和尚道。
“合乎道?何谓道?”
“我所言之道,非玄之又玄之道。”
“那是什么样道?”
“道么……或有形或无形,却必有迹可察,有理可循。其理虽奥,却可验,可计算、而后复验;不可复验,伪道也。”
沈括先点头又摇了摇头没听太懂。
“譬如水逐低走而日出东方,万古不颠破,是为道也。”
怀丙说完这番话,转身下了土坡到岸边迎接第一只出水的铁牛。
摇晃的驴背上,沈括思绪渐渐回到现在,那怀丙修长的背影叠加到现实中渐渐消失。
“不知那挂单的高僧,还在不在相国寺?或早已云游他处了。”
“还在想那位大和尚?”
“是啊,若非他,我此生多半不是如此。”
小苹拉扯缰绳,控驴从陈州门入京城,这里她很熟,专拣热闹街市走。
“奇怪,为何京城不似往日热闹?”小苹四下张望道。
“张皇妃新丧,官家以皇后礼事之,一月丧期还未满吧。”
沈括已然被四周热闹给震撼,小苹却还说不如往日。
他们沿着繁华大街向前走,骑在驴子上的沈括都感觉到了一些怪异,却有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似乎某种不祥而又躁动的气氛笼罩住了人群。
走到朱雀门,忽闻城楼下轰动,一队禁军冲出门把住城门,不让人进内城。
沈括正好到城门口,一时进不去又被人群堵住退不回去。实则他要投杨惟德府上倒是不必进内城,沿汴河穿城而过出西门即可,然而他却想先送小苹回家,她的家竟然就在京城最大的酒肆矾楼内,正在皇城外。
他们骑的乡下老驴没进过城,见了如此多人倒是不敢放肆乱叫,却又实在太累了又受了些惊吓,于是挪到城墙边想利用墙体将上面两人蹭下来。
沈括的腿倒是已经好了七八成,两人见驴有些不好驾驭,于是一起下来,牵着驴从人群里出来,却听到人群里有人正贩卖见闻。
“你等可知为何急关城门?”
“却是帽妖吸走猪魂魄的事?”有人接茬。
“你那是哪本黄历的事情?”
“那必是昨日日蚀当空,天狗星君先吞日后降世,几乎倒毁了社稷圆坵?却为何要关城门?”
“官家正急去内城太庙拜祭,故而关了城门,免得你们这伙闲杂白丁进朱雀门,占了御街前马道,阻住去太庙的道路。”
“我们是闲杂白丁,你精明能干,却不也被挡在外面?”
“听说今次官家是去祷告先祖,还下了罪己诏。”
“罪己诏?”
“那童谣所指处处应验,上天又遣祸斗星君下凡,推倒社稷,必是官家德行有亏,故而先下罪己诏以平天怒。”
“平息得了吗?”
“却不知道,就只看那童谣是否再应了。若再验,恐怕……”
“此处人多耳杂,修要胡说,也不怕手快的拿了你去……”
沈括与小苹互相看了一眼,小苹吐了吐舌头。没想到京城这么大乱子。他们好不容易钻出人群,四处饮食买卖倒是兴隆,可惜没钱吃饭,从昨日起,他们两人已经一天一夜没进水米了,只在路上胡乱喝了些山泉。
“若不开城门,不如就近找个做驴肉的馆子把这畜生卖了,好换些钱吃一餐饭。我便知道一家卖旋煎羊的,也常收驴子狗子充老羊。”小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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