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着了相的也并非狄青一人。
怀良也必须坦诚面对自己聪明绝顶的表象下,藏着对仇恨的近乎偏执的追逐,以至于不惜去参与弥勒教的阴谋活动来报复仇人狄青。他的邋遢和洒脱都与狄青的面具一样,成为了一种伪装。真正的他从来不肯承认失败,一直就是那个自负且骄傲,不肯认输的怀丙。
于是这样两个人终于在命运安排下,对撞到了一起,狄青的屠城甚至藏着意气用事,而怀良的报复来的阴毒而又绵长,不惜把整个开封的老百姓推到深渊旁。
沈括没有先知会老包,而是擅自把狄青带来,正是为了让两人能够当面化解心魔和这段恩怨。若是老包知道了,大概会亲自来请怀良出山,则不再有两人直面的机会。而这段私怨必然还会继续下去。
当然他这么做也有些冒险,或许两人一见面会话不投机,然而现在看来冒险是值得的。
两人的和解,或许来源于各自都遭受了命运的毒打,狄青的痛苦在于背上长疮,让他发现自己命也并不是那么硬;而怀良的挫折在于被沈括看穿了诡计,让他感叹自己也并没有聪明到算无遗策的地步,总之若是在他们各自最意气风发的时刻,比如在扈州城下时,是不可能达成和解的。
最终狄青痛哭流涕地出了门,在徐冲搀扶下上了车,和尚则送了一筐新采摘的蔬菜给他,并双手合十诵经,远送车架离开直到看不见,总算是冰释前嫌了。
狄青和徐冲走后,沈括留在了这里,他今天来不仅仅是来撮合两位老顽固和解,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请和尚出山,帮自己破案。
他当然也看出,怀良这次回开封,应该不是想念东京的繁华,一定是与客星和新发生的案件有关联得。这件事怀良自己未必承认。和尚有时候有些清高,必须有人给他个台阶。
沈括倒是也没太多废话,直接提及正题,和尚也没有扭捏,听了沈括陈述了案情后,表示愿意先进宫看一眼。无论如何如果帮助沈括破解了案件,自己也算扳回一局,捞回些面子。
当然在沈括告诉他,当初小苹是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自己变到河对岸的技巧后。怀良不由得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光头,痛骂自己竟然没看穿这样的把戏。
他们一起进城,也不急着去军头司报告包拯,而是先入宫看景福宫的现场。怀良倒是也有大相国寺的僧人度牒,加上宫门口黄门全认得他,自然放他进去。
两人一起先到了左承天祥符门下,那里已然被清理过,但是被炸掉的戗脊历历在目。那座门楼原本屋脊左右,各有一条龙,现在只剩下了一条。当年承接天书的那条龙不见了。沈括详说了当时他亲眼看到的情景,和尚则拧着眉头只是听,并不回答。显然他一时也没有答案。沈括说完后,和尚只问了一个问题,那条龙腾空时可是活的?
沈括只能回答,像是活的。还会扭动。
然后他们一起去景福宫看那幅地狱变相图。
那幅图倒是还在。原本官家想要赶紧找人用白粉把墙重新涂抹一遍,老包毕竟是明事理的,力劝官家可以先留着,或许还藏着什么线索没有被发现。若是涂抹掉了,这会儿也没办法勘察现场了。
怀良走到大殿里,直接走向那幅《地狱变相图》。
他站在这幅长卷前足足站立了一刻,没有说一句话。
吴道子画在赵景公寺墙壁上的《地狱变相图》早就因为战火毁灭,但是各种画本上的临摹的版本很多,所以今人仍然可以看到原画大致内容。沈括为了破案也借了几个版本的画看过。
怀良作为和尚,显然是见过临摹版本的。他先是驻足观望,然后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回来,暗暗计算脚步,似乎在丈量这幅鸿篇巨画的长度。
沈括也不敢发问,只能等着。他已经有些担心了,因为刚才在左承天祥符门下,自己也期盼着和尚能有灵光一现的时刻,但是并没有发生,和尚也并没有立即看穿被神笔点睛的神龙到底是怎么复活的?现在,会不会又是一场无奈的等候?不过看上去他总算有些反应了,只是不知道测量整幅画长度有什么用?
“如此长卷,如何在一瞬间完成?”和尚突然说话,如同自言自语,总之让一旁等着的沈括,心凉了半截。
“是啊,我只听说当年吴道子所绘长卷,虽得了上天点化而顿悟,也用了一整夜。”
“所以,这一定不是画上去的。”
和尚突然笑了起来。
“什么?不是画上去的?”
“吴道子所绘长卷乃是梦坠地狱,一夜成画,其实只是《酉阳杂俎》孤证。据我所知,也是画了数日。”
“哦?”
“我十年前,曾去往长安,碰巧看到了那幅壁画的残片。”
“还有残片遗世?”
“嗯,唐末乱世,那赵景公寺被毁,但或许贼兵也怕地狱报应,所以没有焚烧那幅壁画,留下些残片。那画像所用涂料很厚,表面剥落后,漏出了底色,竟然还有初稿。可见不是一气呵成,而是几经修改。所以一夜成画,只是民间爱信的故事罢了。”
“原来这样?”
沈括倒是很高兴和尚恢复了几分往日挥洒自如的自信。
“呵呵,这画长三丈,与原壁画相类,然而却要矮些。”
“矮些?”
“不错,我当时量过那残壁。高丈余,为何这里矮了很多?你看这些大鬼小鬼,似乎比原画敦实矮胖?”
“大师,这一点我倒是没看出来?”
“嗯,整幅画排布与原画如出一辙,长短几乎一致,各个鬼王、油锅、刀山、血海、位置一一相应。”
“大师,我看过画本上临摹原画,情景上几乎都是一样,一共二十六个鬼王也一一都在。却不曾发现人物短小了些。如今经大师提醒再看,确矮了一些。”
“还有一事,不知你可曾发现?”
“请大师明示?”
“这幅画,虽力图还原原画,然而颜色却也少了。”
“颜色少了?”
“绘制血海的乃是朱砂。鬼脸用的是孔雀绿乃是铜锈所制。人体用的是个藤黄……”
和尚不愧是参与做假画产业链的高手,果然看出一些门道。
“然而却少了滇清色和其他几种少用的颜色。你看这将被投入油锅的人,原本并不是赤条条,而是有根青色布条,裹在屁股上,这里却没有了?油锅的油颜色也偏淡了,不似原画中金黄。”
“这是为何?”
所以,这画不是画出来的。若画出来,些许地方有蓝色,只需要添上几笔,倒是不难。
“不是画出来,难道是墙壁里长出来的?”
“也不是长出来,这是……可记得我给你做的方便印?”
“记得。难道大师的意思,这是雕刻的木板,印上去的?”
“凡事,先将诸多不可能去掉,剩下的便是唯一可能了。若在极短时间内做成一幅画,只能是印上去的。”
“然而……如何将巨大的雕版运进宫里?”
“哎,能在墙上印染的大抵就是木刻雕板,然而雕版却未必是平直的板。”
“不是平直的板?”沈括突然把握到了和尚正在暗示的什么东西,“难道是……一个桶?”
“哈哈哈,存中啊,你果然万中无一的聪明。若是一个桶,只需推动在墙上滚一圈,便能印上画面。”
沈括心想,这和尚果然会夸人,自己要是万中无一的聪明,他岂不是十万中无一的更聪明?
“大师,若是一个桶,也不容易混进宫里。”
“再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能混在宫中物品里的桶?”
“难道……难道是仪仗里的麾盖?”
沈括猛然想起,当日在宫里看到帽妖被引走时,看到了外面皇后仪仗里靠在墙上的华盖。这个东西似乎满足和尚的说法。不但是个桶,下面还有一根长杖,若是将雕版做成桶状,伪装成那个样子,然后趁着没人将那个东西沾染了燃料在墙上滚过……但是也不对啊。
“大师,若是那样一个桶,如何做出色彩?”
“这便是我刚才问你的,可曾发现这幅画,为何只有赤青黄三色最正,其余诸色全都或深或浅?”
“难道是,就是用赤青黄三颜色滚印,形成的壁画?”
“不错,构成地狱主色调为红色的血,青色的鬼和淡黄的人体。其余颜色都可以用这三种颜色拼凑而成,只是若是拼凑,不好控制分量细致调色,必然颜色不正,所以这幅画的色泽有些怪异。”
“颜色可以拼凑?”
“诸色中赤青黄为最底色,其余诸色,多可以以三种色混合而得,所以这幅画是滚筒雕版用三种色滚过三次而得到的,从时间上看,这也是唯一可行的方案。”
第112章 真相渐近
六月十九 申时三刻
沈括呆呆看着和尚,在脑子里想像着那个巨大的滚筒状雕版印刷用器械,想着如何通过滚动那个,表面已经刻好的画面的木桶,将画在片刻间印到墙上。而且只需要从这里走到那里三次,就能把一幅几乎彩色的壁画涂抹上去。从时间上算,用帽妖引开所有人的时间,正正好好可以干这件事,当然有些仓促。
当然不是没有破绽。他分明记得当天冲进这座宫殿时,看到墙壁上在滴血在燃烧。显然这幅地狱变相图中,最后上色的是赤红。这些颜料没有干透,开始向下渗透。如同从墙壁里渗出血,往下滴一般,然而它们中间一定混合了某种燃料,所以点燃这些燃料,便可以使整幅画的血色部分燃烧。分寸把握的恰到好处,看鲜血欲滴,业火狂燃,一幅活生生的地狱图景,实则只是为了让红色颜料快速干透,简直一石二鸟。
这一切一切的巧思是如何得到的?这个问题实在是太过诡谲,在沈括心中,整个天下除了写出《木经》的喻皓和眼前的大和尚,似乎不应该再有人能想到这样精彩和阴损的点子。
“大师,您为什么能这么快想到。他们会用这种方式?”
沈括的问题不算很隐晦,他直奔主题而去。
“因为,这个装置是我设计的。”和尚承认的也痛快。
“您设计的?”
“哎……不是为弥勒教,而是为那裴老板设计。”
“为了做假画?”他立即想到了因果。
“不错,当时他每每都请高手做假画,然而高手自然是收费极高的。”
“所以他想起了您的方便印和萝卜章?用这种方式批量做假画?”
“是啊,我替他设想了这个东西。画出了图纸。当时那个印刷滚子,不过一尺几寸宽,因为即便长卷,也只是如此宽。起初印不得画,只能印前面题跋。后来想到分几次印染色彩,却显得不真,也算失败。不过绢帛纸张上不行,我看这墙壁上是可行的。”和尚走到这恢弘绘卷前,有些得意起来。
“好在是为裴老板,不是给弥勒教。”沈括似松了一口气。
“我看,并没有什么区别。”和尚笑道,“我还在京城时,就看到这老裴巴结那驸马,所图的是那神笔。行迹怪异啊。”
“是啊。”
“如今想来,这裴老板,决计不简单。”和尚一字一顿道。
“裴老板裹挟驸马带着神笔四处招摇确实怪异。但当时我只当他是图财,驸马图名,双方狼狈为奸各取所需而已。”沈括道。
“你也知,弥勒教所图一直都是人心。那张僧繇的笔和画龙点睛的成语,实则知道人不多,不似地狱变相图这样佛门故事,传的市井皆知。而他所为,虽也可能是图名利,却让那支笔的故事传播整个东京。”
“不错。”沈括连连点头,他也想到过这一层,只是觉得裴老板谋财的动机也合理。
“事出反常必有妖。既然神笔和地狱变相图都能联结到他,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他铺子里看看。去解开这个谜,看看他图的到底是利还是其他什么。”
两人一起出了景福宫,又从东华门出了皇宫,直奔甜水巷的集萃画阁。
两人赶到那里时,却发现画阁关门了。沈括前几日还路过,见到这里人山人海,街坊都在围观驸马在这里作画。而且这画阁原本夜里也是开张的,这会儿正是街上人多的时候,怎么就关张了?
沈括到门前透过窗户纸向里看,却看不到什么。门上上了一把铜锁。
和尚怀良找了几个街坊问了下,都说早上还开着门。中午时分急匆匆关张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两人绕到店面后,那里是一个院子。里面还晒着衣服,现在天色不早也没人收进去。
后院有一道门,门上上了锁。可见屋子里没人。
“若是徐节级在这里,倒是容易些,他可以翻墙进去。”
沈括叹息道。
“为何要翻墙?”
和尚说着从口袋里取出两根铜针来捅那锁孔。几下竟然打开了,也不知道他哪儿学来的这本事。沈括在老鸦巷院子时就听他说会开锁,只是那时候李道长用蜂蜡封住了锁孔,让他没办法施展这门手艺,现在看来手艺是不错的,比很多人用钥匙开门还快。
“这样不是不告而入?”
“我与你说,这裴老板与弥勒教有染的可能极大,此处不应迁就小节。”
和尚倒是豁达想得开,他直接推门就进去了。
却见院子里还有竹架子晒着很多画。
“这些都是伪画?”
“那是自然,这里哪儿有真画,晒在后面无非是做些似真似古的假迹罢了。”
“晒了又能如何?”
“自然不是光晒,还得掺入一些尿,才可让纸张泛黄,就如前朝名家作品。”
沈括只觉得阵阵作呕。和尚到了后门直接推门进去。
一楼大厅里乱糟糟的,四周墙上还挂着画,其中有几幅正是驸马李玮的。
“不对啊,这些画,我当日见他都卖出去了啊?”
他回忆里,看到驸马就在人山人海围观中挥毫泼墨,当时几乎就有无数人求购,简直是洛阳纸贵。
“你是不知道这些人,那些买家多半就是找来的。钱也是他自己出。”
“若是自买自画,倒是有可能,但是他买下的是驸马画?”
“所以,刚才你我谈的那个谜团解开了,他买驸马的画并不是求财而是求其他。常理来讲,哄抬自己手上的画却是奸商做法,然而重金买下驸马的画,再与驸马分账,实在可疑,因为与他没什么好处。我认识这老裴很多年,他从来奸诈有余,不是这般缺心眼的。除非他的目的就是将点睛神笔的故事传播出去。”
两人在一楼店面绕了一圈,没什么发现,只是柜台上账本都留着,显得关张时,十分的焦急。
“不知道被裴老板买来做妾的那锦儿如何了?”沈括道。
“哪个锦儿?”
“你也见过,就是小苹的侍女。”
“买她做妾,什么时候的事?”和尚语气有些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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