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机阁一向光明磊落,虽然阁主追杀一事确有不妥,但我相信她能将我从火海中救出,应当不会坏到哪儿去。
“包子来啦。”
这道叫卖拉回了所有人思绪,我坐在角落塞了几个,顿时噎得不行,急忙灌水喝。
身后的老头子心软,当即给我敲背,我咳得上不来气,他便摘掉我的帽子帮忙。
我被他锤得背疼,弯着腰终于吐出了那口面团。
随即“当啷”一声,我脸上的面具跟着掉下。
所有人的目光本就落在我身上,此时更是瞪大双眼瞧着我,我慌不择路,捡起面具扣上脸逃跑。
路上正巧一马车驶来,我为了躲马车,手跟着一松,面具也被移开。
“啊!有鬼!”
“大白天哪里有鬼,有也是你这只胆小鬼。”
经过我的姑娘指着我,我一手拿着帽子,一手拿着面具,熟练地扣上去绑好,本想装作不在意地离开,但那姑娘显然知道我不是鬼。
我只是丑,并且吓到她了。
“哎,道歉!你当街吓人,怎能如此一走了之。”
我转身恭恭敬敬地朝她一拜,“惊扰到姑娘,见谅。”
说完,背好竹篓离开。
但这人的同伴不乐意,抓着我硬要我给他看看有多像鬼。
那句话里十分我有九分不理解,自然不愿意,两人推搡起来。
“你是千机阁的?”
已经走过的马车停下,其中一个人拐回来拽掉了我腰上的牌子。
这道牌子千机阁每人都有,我虽然没有存在感,但仍旧是千机阁登记造册的小阁众。
其他人看我的目光不再毒辣,我直起腰板,“是啊,我是千机阁的。”
“未经下令为何下山?你不知道这有违阁中禁令吗?”
“我是药庐的人,不需要遵守这条禁令。”
那人的气焰陡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将牌子交还给我。
他跑回去对着马车里的人说了两句什么,然后过来替我解围,那个硬要看我面目的不懂礼貌的小孩讪讪离去。
要不是我年纪大,我恐怕得和他打一架。
其实醒来头一年我十分逆来顺受,是蒲芳日日宽慰我,说我是阁主亲自救回来的人,无人能欺我,辱我。
我和任何人一样,不过是面容丑陋罢了,况且也并非生来如此。
有天夜里,我睡不着,便起床看着林生的画像,十分向往长成他那副模样。
却想起来往日里蒲芳说起来师傅从未提过面容,只道脾性,品德,医术。
我恍然大悟。
人这一生,面容占一样,可却不止这一样。
我浴火重生,不是为了卑微地活下去,而是为了大大方方地迎接余生,成为像林生,像蒲芳一样品德高尚,妙手回春的药郎。
“你就是药庐的那个阿丑?”马车里一道低沉的女声传出来。
我应了声,扶好帽子和面具,省的不小心掉了再吓到这位女子。
“上来吧。”她并不多说,却邀请了我。
我疑惑地看着其他人,原先盘问我的那个小哥看着我,示意我上去。
我抱着竹篓钻进去,一抬眼,正对上女子的眼睛。
她黑色的瞳孔中有着明显的雾蓝色,我瞧了一眼便忙低下头,坐在马车一侧。
“阁主日安。”我道。
有着蓝色眸子的只能是阁主。
蒲芳说阁主有隐疾,每每到阴气聚集之日便会发作起来,三年前阁主救我回来后走火入魔,整整昏睡了三个月,此后便一直沉迷修炼,拒服药物,眼睛隐匿着淡淡的蓝。
我问蒲芳为什么阁主不吃药?
他苦笑起来,“我不知,我问过阁主,她好似也说不上来,只是非常排斥。”
怪哉,有病不吃药,自寻死路。
但看这位阁主气质凌然,拒人千里之外,疏离中满是冰寒彻骨的冷。
太没有人气。
我坐在马车里都觉得浑身不自在,保命般抱着竹篓,眼观鼻,鼻观心。
太安静了,我甚至连呼吸都觉得会吵到她。
“你可以呼吸。”
闻声,我重重地呼了口气,心下莫名其妙有种熟悉感。
而她仿佛也错愕了一下,随即敛了神色继续假寐。
她从上到下都不戴一丝一毫的首饰,头发用玉冠高高束起,穿的衣服也宛如丧服一般,要么白,要么黑,不带任何其他颜色。
“好看吗?”
她突然睁开眼冷冷地望着我。
我一惊,支支吾吾了半天,回道:“好看。”
“下去。”
我抱着竹篓麻溜地滚下了马车,徒步上山。
这阁主十分不近人情。
药庐如今只有我和蒲芳在住,但有时候林生的女儿林朗也会回来。
林朗今年10岁,长得瘦高,皮肤略黑,神情和那阁主差不了太多。
我回来时她正跪在堂屋里,安安静静的,偶尔会叫声“阿娘。”
她那娘从未出现过,我多嘴地问过蒲芳,结果蒲芳说的话惊掉了我的下巴。
他说林朗口中的阿娘就是林生。
“哪有男子被叫娘亲的?”我诡异地看着林生画像。
蒲芳摇摇头,“谁知道,可能又当爹又当娘吧,朗儿可怜。”
从此以后我便对林朗多了分同情,她跪着我绝不站着,她哭我绝不笑。
我陪着她,成了她被光投在地上的一片阴影,默默注视着。
“阿丑,阿父不记得我了。”她跪在地上垂着头,看上去委屈巴巴的。
我“啊?”了声,哑声道:“你有爹?”
她点点头,“谁没有爹啊。”
我指了指自己,她的同情转移到了我身上。
“阿丑不算,阿丑只是不记得了。”
我沉默了,她阿父不记得她,我不记得我阿父阿娘,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无娶妻生子。
毕竟已经二十一了。
我印象里我应当是有过妻子,梦里有道朦胧的身影,一身红衣,长身玉立。
我们俩都是苦命人,一个被人忘,一个忘别人。
但蒲芳也曾说过,或许忘记才是最好的解药。
那我中了什么毒?需要用忘记作为解药?
――
入夜,阁中灯火通明,一则消息闹得沸沸扬扬。
阁主定亲了!
我拉着林朗跑回阁中凑热闹,阁中张灯结彩,人人传颂。
我们俩根本挤不到人前,只能听人群中互相讲着。
“哎,阁主终于和永王守得云开见月明啊。”
“可不是么,三年前阁主那次重伤,是永王日日守着精心照顾,永王多年未娶妻,此次明媒正娶阁主为正妃。”
“噫,真乃世间痴情人。”
“如今皇室式微,仅永王能与之抗衡,这天下不免一战,届时永王在我千机阁支持下定然坐稳江山,到那时阁主可不就是……”
“瞎说什么!”
有人突然打断了他们。
我和林朗忙挤到一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满心凑热闹,而她却丧如考妣。
“朗儿,阁主大婚,你不高兴?”我问她。
她一甩衣袖,先一步往药庐走,闷不吭声。
山腰中的药庐亮着两盏微弱的灯笼,不管我们怎么走都能看到,只要往那灯笼下走就永远不会走丢。
她回头望了眼热闹的阁内,撅着嘴,“你爹成婚了你高兴啊。”
“啊?”
她不理我了,走了会儿突然指了下灯笼,讲她和她阿娘林生的事情。
讲她如何被林生救下,如何相依为命,如何学会说话。
讲那两盏灯笼的来历――
当年她被留在阁中学武,日日不得见到阿父,为此总是半夜偷跑回药庐。
林生害怕她走丢,便在院门外日夜点着红灯笼,时间久了,这两盏灯笼也老了,光芒弱了许多。
“朗儿想林神医了?”我揉了揉她的头。
她撇开脸,“只有阿娘摸我的头。”
我的手僵在空中。
罢了,我还是当她身后的那个影子吧。
但是,阁主不是无情无爱吗?我将阁中禁令背得滚瓜烂熟,其中第一条便是千机阁主灭情绝爱,不得嫁娶。
我看阁中长老们似乎也并不排斥阁主嫁人。
“阿生。”
我脑海中突然浮现一声轻喊。
阿生是谁?为什么听到这个我会难受?
我努力去回想那个声音,头却一阵剧痛,心脏更是疼得无法跳动。
好熟悉的声音,我似乎在哪里听过……是阁主,很像她的声音。
第15章 阿娘一向疼爱阿父
“阿丑,把以前的事情放下吧,总是回想只会徒增痛苦。”
蒲芳为我端来药碗。
我一饮而尽,胸闷气短道:“我总觉得我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再重要也是你想忘记的。”
我没答话。
林朗抓了把蜜饯送进来,看到我醒了,庆幸道:“阿丑,你下次别这么吓我,说倒那儿就倒那儿,讹人啊。”
我冲她笑笑,才发觉脸上盖了层面具,遂作罢。
蒲芳说遗忘分许多种,有人因情遗忘,有人因伤遗忘,有人选择性遗忘,有人永久性遗忘。
他说我属于第一种。
或许是看我情绪不佳,他们便出去了。
我一翻身,将自己团进被窝里,揭掉了脸上的面具,一寸寸抚摸着脸颊。
自额头开始往下满脸的疤痕,双眼的眼皮都皱巴巴的。
这副样子的我即使有着过去,我也不愿面对,过去的人还能接受现在的我吗?
我既想知道过去的自己,想找到以前的朋友、爱人,又害怕回忆起。
这些伤疤烧毁了过去的我,也烧毁了未来的我。
莫名的,我想到了白日里见到的阁主。
我在她身上同样嗅到了遗忘的气息,她就像一幅空壳,外表强大冷漠,实则内里装着一个孤独冰冷的灵魂。
她想忘记什么?她能忘记什么?
莫名其妙的,我有些可怜她。
“吱呀”一声,有人开门进来,似乎进了堂屋。
蒲芳今夜回阁和妻子团聚,只有我和林朗在药庐。
我急忙下床撩开帘子出去,看到黑暗中一抹瘦削单薄的身影。
她站在屋内,眼睛盯着林生的画像。
我咳嗽了声,轻声道:“阁主夜安。”
她扭脸看我,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你是阿丑?”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戴上面具,立即用袖子挡住脸颊,半转过身道:“阁主来药庐是有不适?”
“无事,你去睡罢。”
我正欲回房,只听她又道:“画上这位是?”
“药庐的第一任主人,林生。”
“我怎么没有印象,这药庐登记在册,那时我已上任。”
我摇摇头,“阿丑不知。”
她坐下来发起呆,模样看上去十分萧索孤寂。
今日本是宣布她与永王定亲之日,她却大半夜跑到药庐,当真匪夷所思。
“阿丑,有饭吗?”她突然道。
我心里猛然涌上一股熟悉,顺嘴道:“我给你做。”
说完,我进屋穿戴好,给她下了碗细面,拌了自己腌制的咸菜。
灯一点,她浑身的孤独便退却,恢复了白日里的强大与高冷。
“阿丑,你在做宵夜吗?”林朗揉着眼睛出来。
看到阁主的一瞬间,她的脸色垮了下来,闷闷道:“阁主夜安。”
“嗯。”
阁主吃着面沉沉应了声,眼都没抬一下。
“朗儿,你也吃一碗吧。”
我给她也盛了几口。
但她却端着碗坐在门槛上吃,并不与阁主坐在一处。
我则同她一起坐在门槛上,仰望着星空。
比之普通人,我的面容到底让人心生怯意,可阁主方才却并不害怕,反而问我是不是阿丑。
我心下有种溢出的熨帖,感觉阁主好像也没那么不近人情。
“叨扰。”
说完,阁主起身绕过我们俩直接离开了。
我看着桌上的碗筷,此时整整齐齐放着,碗里已经空了。
这夜林朗又在堂屋对着林生画像跪了一夜,我搬了个小凳照看了她一夜。
画像上的人微微笑着,眼含柔情,眉如墨画,朱唇玉面。
这是蒲芳记忆里的师傅,更是林朗记忆里的阿父。
第二日夜里,阁主又来了。
“下碗面。”她道。
我和蒲芳面面相觑,两人钻进厨房开始生火做饭。
蒲芳悄声问我怎么回事,我便将昨晚的事情一五一十全告诉了他。
他皱起眉头,叹气道:“孽缘。”
我:“啥?”
他:“没啥,做饭吧,孽缘。”
我总觉得他是在骂我。
药庐里会做饭的只有我一个,但从老一到小十宁愿大老远跑回家吃也不愿意吃我做的饭。
蒲芳倒是吃,每每吃完却总是一幅苦像。
我做完了饭,担心不合阁主胃口,又让蒲芳尝尝咸淡,他用筷子蘸了一口,“阿丑的手艺一向稳定。”
“不难吃是吗?”我确认道。
“和平时一样。”
“那就是不难吃,多谢,我这就端给阁主。”
“……”
今天她没吃完,随便扒拉两口便停了筷子。
我看她那副谁都不爱搭理的模样,也不敢上前问,只站在一旁当影子。
桌上的蜡烛已经燃了一小半,我见她还看着桌上的饭菜发呆,提醒道:“阁主,不休息吗?”
她回神,看了看林生画像,又看了看房间,面上浮现出极其痛苦又疑惑的神色。
我看她不对劲,正欲上前为她诊脉,她却起身匆匆离去,呼吸粗喘着,十分压抑。
蒲芳已经睡下,又被我叫醒说起这事,听完之后无奈道:“她的老毛病而已。”
“什么老毛病?”
他正要对我说,却哽住了,摆摆手道:“阁中秘辛,长老们放话了,我得保密。”
回了房,我却辗转反侧,有些睡不着觉,这事也随着阁主此后未再来过药庐而渐渐淡忘。
那日林朗休沐,我去阁中找她,见问兵阁弟子押送了两个男人到水牢的方向。
我问林朗这些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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