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我梦到了谷主爷爷,那日他送我出谷,在离别之际哭得老泪纵横,连连交代:“娃娃,你走远些,千万不要再用那术法。”
我不明白,还顶撞他,“师祖,我看了宗门历史,移魂索命术本就是毒宗秘笈,为何不让用了,我想救师傅,我没错。”
他将哨子塞进我手里,哀叹道:“毒宗将之列为禁术是为了保护毒宗一脉,保护药谷,没想到在你这里还是出了事,快走吧。”
梦里的我求着他不要赶我走,可他却十分狠心,硬生生在我眼前化作泡沫瞬间消散。
我哭得不能自已,恰逢叶灵舟带了一个陌生中年男人进来。
男人气势凛然,一边剑眉斜入鬓角,另一边带了个银面具,束起的长发黑中有白。
“这就是我那位会起死回生的师弟。”叶灵舟对他说话时很恭敬。
我不理他们。
那人远远看我,眼底一派沉静,陡然问道:“是你救了十七?”
“十七是谁?”
那男人得意地笑着,“她没告诉你?她果真......”他露出一副难得一见的神情。
他故意吊人胃口,而我也并不好奇。
“先让他交代出移魂索命术,再带他去王宫。”
说完,男人一甩袖子离开。
叶灵舟让人上了饭菜,我伸臂一扫,将饭菜全都揣到地上,顿时响起碎裂之声。
他也不恼,却道:“小师弟,毒宗一脉只你一人你就不可惜吗?”
“从不可惜,被你们这些有心之人利用,倒不如直接灭门绝派。”
“你真单纯,世间万道只有传承才能流传千古,药谷传承百年不过五代,第二代谷主名动江湖,谷中弟子可达千人,你只知道箜篌山以南是药谷,可曾知当时北渡河以南至箜篌山以南皆属药谷,箜篌山整座山都是我们的,知道为什么药谷有毒宗一脉吗?”
我当然知道,谷史我自小拿来认字,倒着背都记得。
“那层迷障原本是你们毒宗立派之地,可第三代谷主继位后,因当时北渡河连年遭受战乱,第三代谷主不思进取,命令万千谷众撤退,最终大军踏过箜篌山,药谷此后再未像第二代谷主上任时那般荣耀,反倒成了名不经传的药郎聚集地。”
他说得悲愤,“那千机阁不过是武夫,可每任阁主效忠皇室,荣华富贵,荣耀名誉手到擒来,曾几何时我药谷也可与他千机阁比肩,如今呢!”
我悲哀地看着他,“药谷律令,禁问世事,涉足政治,行医救人,不问来处,你都忘了。”
“是!你都记得!可你还不是偷学禁术!谷主一直都偏向你!”
他气极反笑,拍了筷子起身,“我同你争这些做什么。”
离去之前,他又冷冷道:“我知你过目不忘,那本活死人医经薄薄几页纸,给你两日,尽数默于我,否则别怪我不讲同门情谊。”
直到此时我才真正明白叶灵舟的目的,也才真正明白我酿成了多大的祸患。
谷主所说的话一一应验,我给药谷带来了巨大的灾难,是我害死了谷主……
我只当移魂索命术是邪术,只要使用得当就好。
我现在才明白移魂索命术索的不是别人的命,索的是药谷的命!
可是太晚了,我知道的太晚了。
谷主已死,是我害死了他!
我看着洞开的房门,冲出去妄想与他同归于尽,可门口的两个并非药谷弟子的大汉瞬间将我制服。
我死命瞪着他,他蹲下来笑看着我,捏起我的下巴让我审视四周。
“发现了吗?”
药谷中冷冷清清,空气中弥漫着薄薄的血雾,浓重的血腥味让我几欲呕吐。
与此同时,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药谷弟子在巡视,神情默然,更多的反而是看不出门派的外人。
“你做了什么!他们呢!”
“师弟啊,听话,听话就会好好活着。”
“我问你他们呢!丁宁,路海,彭程,花灵,他们呢,你把他们怎么了!”
“杀了,若你写不出来医经,你也去死。”
他轻飘飘地说出来,又飘然起身。
我匍匐在地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他远离我的视线。
我好恨!我好恨啊!
“叶灵舟!你大逆不道!欺师灭祖!!!!”
“叶灵舟,你残害同门!叶灵舟!!!叶灵舟!你该死!!!!”
我疯狂嘶吼,被大汉甩进房内,气得窒息。
都怪我,怪我修习禁术,是我害了药谷。
谷主爷爷不应该心软放我走的,就应该直接杀了我。
“师祖!师傅!我好悔!”
“师傅,我该死!我该死!我该死!!”
“我该死......”
昏暗的房内,我几乎魔怔,此后一日浑浑噩噩,直到夜晚到来。
我分明饿得恶心,可吃不下一口饭。
我那罪恶的过去时刻提醒着我,让我攥心似得疼。
我几乎疯魔,扒着门框想要冲出去,却扒了满手的血。
“师傅,我是罪人……”
可在越来越控制不住的疯狂之中,我想到了赎罪的办法。
一个让所有算计彻底消灭的方法。
在药谷时,人人皆知毒宗一脉只有我一个,也是谷中最小的小师弟。
大家都护着我,怕我疼了,哭了。
后来我总是什么都怕,他们都说我胆小,不像个药郎,以后治人是要见血的。
可今日我不再怕。
我要告诉死去的师傅、师祖、师兄弟们我林生从不怯懦!
我披上帷幔,用蜡烛点燃,同时躺在了床铺上。
火光顺着帷幔与床铺烧起来,我在火中大笑,“叶灵舟,我诅咒你永生永世跪地为奴,药谷医魂,不死不灭!”
火舌舔上我的脸颊,我既疼又感受到了报复的快意。
但我还是疼,疼得在地上打滚,我躲不掉生理性的疼痛,惨痛地大叫。
我看到房门打开,叶灵舟震惊地望着里面,我笑了。
“我等你下地狱。”我说。
希望能看到他跪在地上为奴为仆的模样,这将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我忍受着蚀骨的疼痛,在被大火焚烧的弥留之际,突然回忆起当年在药谷的往事。
那年我尚十五,师傅还没离世。
各个宗门的师兄弟们总是在河里跳水,我因为体弱,师傅叮嘱我不要入水。
“阿生,怕什么,就一次不会的。”万花谷的丁宁师兄喊我。
我退缩道:“不行。”
另一边的万兽谷弟子彭城拉着我下去,“哎呀,小师弟,没事的,真生病了师兄彻夜照顾你!”
“师兄,病在我身,痛在我身,别拽我啊!”
其他的人将我托起来浸泡进水里,我呛了几口水,吓得他们忙将我抱起来往河岸边挪。
我哈哈大笑,朝他们狠狠泼水。
“好啊你,如此奸诈!”
大家在水中闹作一团,晚上在河边架起篝火,师兄们赤膊上阵捕了许多鱼,我们根本吃不完,带回去又害怕被师傅发现,便偷偷跑出药谷,将鱼儿全扔进了迷障中。
“哎,他们吃鱼吗?”
“不知道啊,林子里也没什么别的可吃吧?”
“谁说的?有人啊,我师傅说总有人觊觎药谷,以前有其他门派的人偷偷潜入药谷,都死在了迷障中,被里面的野兽吃了。”
“这么吓人,人心可怕!”
我还卷着裤脚,手中拎着几条鱼,不舍得扔,“师兄,我想给师傅做鱼汤。”
一个师兄直接夺走,“不行!你师傅最疼你,万一知道你跟我们下去抓鱼,非得把我们的皮扒了。”
我委屈不已,眼睁睁看着那个师兄拎着鱼朝迷障中走去。
紧接着,一声大叫传来,师兄慌不择路地逃过来,跌跌撞撞地道:“快跑!狼来了!”
大家伙吓得忙往谷内跑,身后成群结队的野狼风一般追上来。
只听一阵尖细的哨声,野兽们立马折回,跑回了林中。
谷主的身影出现时我们既庆幸,又害怕。
庆幸的是我们得救了,害怕的是――我们在药谷中被罚站了整整一月。
师傅气得抽了我几鞭子,最后还是心疼地给我抹药,边抹药边哭。
药谷的每个人我都想念,我出谷三年,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直到死前我才发现自己没有习惯。
我极度地想念他们,这一刻我感受到了解放。
唯有一事仍不圆满,我夫良月。
浑身的灼烧与皮肤融化没让我落泪,想到她我却鼻头一酸。
在这弥留之际我竟然听到了她的声音,和之前药庐失火时一样的声音。
“林生!!!!”
我的头发已被烧光,眼睛昏花。
但在模模糊糊中看到门外有个血人冲了进来,血腥味甚至一时盖住了我身上的焦味。
紧接着身上一凉,我被卷了起来,我疼得没力气嘶吼,奄奄一息。
可即使是这样,我的意识仍旧还在,只是十分朦胧。
我看到了药庐,这是梦吗?
但也是美梦,因为姐姐在我身侧,只是受了很重的伤,仍在叫我的名字。
她哭了,我第一次见到她哭,想抬手为她抹眼泪,但手始终没有起来。
“姐姐,我没事,我去见师傅。”我轻说着。
“我不许,我不许!”
我仍旧不甘心,哭着求她,“姐姐,替我报仇,给药谷报仇......”
药谷百人因我遭此劫难,而我却仅用一条命赎罪。
我好恨,好恨。
我听见她在我耳边嘶哑着低吼,但我这次恐怕不能听她的话了。
我真的,真的想睡觉。
姐姐,再见了。
第14章 阿丑
“阿丑,别睡懒觉了,快起来做事。”
小八拍拍我,我当即醒了过来。
“你哭了?”
他指着我的脸颊,我一摸果然摸到一排泪痕,赫然道:“做梦了而已。”
“这单子上有蒲芳师兄要的药材,得去山下采买,我现在得晒药,你去吧?”
“啊,好。”
我来这里三年,听他们说我第一年完全没醒过,是蒲芳日夜照顾才得以清醒。
我擦擦脸,往头上盖了顶帽子,拿好单子出门。
经过药庐正屋时,一探头就能看到屋里正中间的墙上贴了张巨大的画像。
蒲芳说那是药庐的第一任主人,叫林生。
我看呆了眼,驻足在原地痴望着,千机阁这么多人都挑不出来长成他这副模样的。
不止千机阁,我常下山也没见到能同他比肩的。
“阿丑,再不去天都黑了!”小八在院中催促我。
我期期艾艾,捂好面具与帽子动起来。
“真不知道你留在这里能干什么。”
我见小六打了一下小八,教训他,“阁主专门将人交进蒲芳师兄手里的,你多嘴什么。”
“阁主恐怕早就忘了这事,除了那天晚上俩人一起被人拖回来她再来看过吗?”
我听了两句,背着竹篓下山。
谁叫我长得丑,孩子们害怕我,讨厌我,却又不能赶我走。
大家都说我是阁主救回来的人,专门交到蒲芳手里,人人尊敬又害怕阁主,也就忍受着我的存在。
我努力降低存在感,戴上面具和帏帽,总是穿一身黑,像个老鼠一样躲着。
他们喜欢让我下山,这样就不用看见我了。
我倒也得了清闲,其实我完全可以离开,但蒲芳说什么也不让。
我有时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他偶尔会怀恋地看着我,我每每问起,他都会说:“阁主没来得及告诉我你是谁,但我总觉得你像一个人。”
“谁?”我哑着嗓子问。
他指了指房内的画像,我感觉他是在侮辱我,没有答话。
人贵有自知之明。
两年间我从未见过那位救我小命的阁主,只知道一个传言,说阁主尤其憎恨药谷之人,三年前曾带领数十阁众硬生生淌过药谷迷障,一举将药谷灭门,但还是有漏网之鱼。
这几年间千机阁一直大肆追杀药谷之人。
江湖上闻风丧胆,都害怕下一个灭门的轮到自己。
最开始还能问清楚,阁主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
蒲芳说是为了药庐里张贴的那位,现在再问,蒲芳却说也许阁主根本就记不得了,只知道要让药谷万劫不复。
我一阵唏嘘,生杀予夺,皆在其手。
这江湖被她搅得天翻地覆。
山下正热闹,我照着单子将药材买好,买了串糖葫芦游街串巷。
蒲芳每段日子会给我一些做活的报酬,我都攒下到山下买些吃的。
景石镇有个特色灌汤包,人们趋之若鹜,我也不例外。
我抢了个位置,听旁桌的人高谈阔论,虽然大多数都听不懂。
“哎,太后薨逝,国舅登场,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啊。”后面一个白胡子老头说起来。
“三年前王城将消息捂得那么严实,实际太后早就半死不活了,但硬生生吊了个把月的命呐......”
不等他说完,旁边一个婶子接茬道:“我家那口子正好是当郎中的,和御医有些认识,听说吊那个把月的命是为了找一个江湖郎中,那郎中有起死回生之术。”
这话吸引了众人,纷纷问道:“真的?”
婶子得了众人目光,骄傲起来,“可不是,但最后也没找到。”
“这么说起来,三年前也正好是药谷被灭门的时间,这其中会不会有关联?”
“哎呀,江湖上的事情我不知道。”婶子见没话聊便走了。
但另一边却有人接上,“那千机阁阁主杀人不眨眼,连手无缚鸡之力的药郎都杀,药谷惨遭灭门啊!”
“千机阁一向效忠皇室,按理说为了救太后应当捧着药谷,怎么反倒还杀他们?”
“你不懂,千机阁效忠皇室,药谷可不一定,那些人兴许是这样被杀的,听说起了场大火,有人直接浴火自焚以死明志。”
“啊,当真大义!天下苦外戚干政久矣!”
“但还有另一种说法,说导致药谷灭门的另有其人,千机阁阁主只是去救援。”
“那这几年为什么她又下令大肆追杀药谷之人?”
“内讧呗,愿意解救太后和不愿意解救太后的分成两派,这不就解释清楚了。”
我点头,这倒也算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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