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纾星没忍住,回:“可以,你过来。”
“什么啊,要说话就别打哑迷。”聂飞觉得这两人都没睡醒,“纾星,白白,你俩现在是碰面了还是怎么的?”
没人再回复传文,困意袭来,山野之间静谧无声,夜风都不忍打扰好梦。
只有岁雪梦见一个夏日,从喧哗热闹瞬间变得安静无人的一条长街,站在墙垣之上俯视她的陌生面孔,在奔逃时从竹筒中摇晃而出洒落满身的甜饮。
他们说,失去你,就是你父亲母亲爱多管闲事螳臂当车而付出的代价,明白了吗?
他们用最简单的杀咒,一次次欺辱戏弄不能修行、不被允许学习术法的孩子,冷眼看着她惊慌绝望地哭叫,在最后真正动了杀心的一道术法落到她身上之前,终于追来的男人动手拦在她的四面八方,激荡的剑气将隐藏在暗处的危险统统铲除。
这样的事情似乎发生过许多次,不同的人脸,不用的招式重叠出现,只是想杀了她的直白恨意,令岁雪想不明白。
岁雪根本不明白。
她小时候明明是活在一间狭小黑暗的屋子里,后来被允许离开房间之后,去得最远的地方是青石坪,哦不对,是差一点就能翻离的坠月谷围墙。
哪来的繁华无限的长街闹市,大方洒落满身的日光?
这些东西太过陌生,不如满地流淌的鲜血和新伤旧伤叠加之下永远无法真正愈合如初的肌肤真实,以至于即便是在梦里也让她深信不属于她。
岁雪睁开双眼就看见沈纾星正好转过头来注视着她,眼中蓄满的泪水和难过根本没时间藏起。
从梦里带出来的情绪难分真假,却对她造成了真实而深刻的影响,她索性不遮掩了,看了看身上的伤痕,顺着心中涌出的一股酸涩闷声开口:“沈纾星,裙子破了。”
沈纾星不信她的悲伤如此简单,却没有揭穿,唇畔挂笑:“没关系,回去之后我重新买一条送给你。”
“我要和这条差不多的。”岁雪原本是不同他客气的,突然想到什么,双手轻轻抚摸着裙子上的花纹,反悔道,“可是这裙子摸起来就知道很贵,我还是不要了。”
沈纾星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忍俊不禁:“多少条都买得起。”
“比如,有时候顺便做个惊雾楼的单子。”他解释说,顺手把食物和热水递给了她。
第41章
贩卖消息, 解决仇家,护送东西之类,惊雾楼只负责给这些生意提供一个交易的平台, 买家和卖家都不是它楼里的人。
云城的人都知道这个地方。
惊雾楼有的单子值万金。
岁雪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心中想的却是, 好哇, 原来你还在照顾惊雾楼的生意,笨蛋。
沈纾星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脑袋, 避免她瞎想:“没有做过杀人越货的事情。”
岁雪揉了揉脑袋,笑弯了眼:“沈纾星, 我知道你不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
沈纾星好奇起来:“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岁雪目光垂落在他缠着白纱的双手上,认真想了想。
笔直挺拔, 坚硬纯粹,义气周全?
不是这些。
沈纾星干净澄澈的一双眼睛,侵占欲明显的怀抱,平日里沉静从容的姿态, 一次次在她面前露出马脚的嚣张狂傲,都被她记得清清楚楚。
半晌, 她看上去着急又为难:“形容不出来。”
沈纾星先是愣了下,随后就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头一回知道自己在岁雪心中的形象竟如此复杂难述。
“岁雪, 你以后会喜欢什么样的人?”沈纾星问得很突然,让岁雪反应了一会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岁雪拧水壶盖子的手停下, 微微仰首朝他笑。
她的笑意很浅,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慢条斯理说:“那肯定是要喜欢家中长辈们看中的人呀,这种大事是要好好做打算的。”
沈纾星皱着眉:“你好像不在意你自己是否喜欢这个人?”
岁雪好奇又疑惑:“什么能叫做喜欢?”
沈纾星自己也被这个问题难住。
岁雪从小到大没有帮过他做任何一件事情, 没想过要永远把他的存在放进自己的人生。喜欢她就要为她担心许多事情,要解决的麻烦看起来只多不少,还有可能让剑道也修不好,但他就是喜欢她。
在她面前,他大方给出爱意,不权衡利弊,计较得失。
就好像中了某种控制人心,让人失去理智的咒术。
沈纾星沉默片刻,笑着摇头:“我也不知道。”
岁雪的表情从期待变成失望,叹了声气。
“你家中的长辈都有谁?”沈纾星试着问她,“你似乎很听他们的话,是因为他们对你很严苛?”
岁雪如今的戒备心重得令人意外,他想多知道一些线索,从她身上下手几乎行不通。
“那是自然。他们要我成为最厉害的人。”岁雪果然让这个话题点到为止,站起身来,“沈纾星,我们要去海底遗址了吗?”
.
偃甲机关船潜入水中,四周升起碧海晶石打磨成的屏障,将海水阻隔。
慕照白在桌上抓了一把李子蜜饯,尝了一口,酸得掉牙,于是顺手把剩下的全抛给了刚从驾驶舱里走出来的陆沉风。
“好兄弟,帮我向宋仪尊者说说话的事情,你要不再考虑考虑?”陆沉风慢悠悠踱步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在他旁边坐下,嚼了颗李子蜜饯,呸呸吐了出来,“什么人想不开吃这玩意?”
正在开船的闻槿没好气的声音传了出来:“不吃就给我放着,别糟蹋我东西。”
慕照白态度很坚决,明明白白把拒绝两个字写脸上了:“既然我师尊他已经拒绝过你,就代表他老人家不想做这件事,我为什么还要去为难他?况且,我的话,他也未必会听。”
“你可是他最喜欢的徒弟。”陆沉风懒洋洋地靠着椅背,目光透过头顶的碧海晶石追随着悠闲游动的鱼群,“你只需要开口帮我试一试,成不成我又不勉强。”
“你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慕照白盯着他,问,“你总该告诉我,晗光血玉你怎么拿到的,修复它的目的又是什么。”
陆沉风被一道逼仄的目光注视,缓缓坐直了身子,敛容与他对视了片刻,最后却只是不耐烦的一摆手:“不帮就算了,天底下又不是只有宋仪尊者才会修复神兵之术,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就是。”
慕照白却依旧看着他,非要问个所以然来。
“哎呀别这样盯着我。”陆沉风又躺了回去,勉为其难解释说,“是我哥交代的事情,我哪知道他要晗光血玉做什么,这玩意他从哪来的我都不清楚。”
慕照白一脸意外,顿了顿,问:“你还有个哥哥?”
陆沉风斜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我父母双亡,是我哥把我拉扯大的。”
慕照白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半晌没说话。
来自异世的影族带来了许多这片大陆上没有的奇珍异宝,其中一些可以发挥出非顶尖的修行者联手而不可抗衡的力量。他们正是凭借着这些东西,在大陆迅速侵占土地,强硬扩充出自己的势力范围。
譬如晗光血玉。
晗光血玉由影族世代供奉于皇室祠堂之中,连影族人自己都不知道它究竟有什么作用。
直到影族都城颂乐被四国一州的修行者联手攻破的那天,晗光血玉意外碎裂于各方争夺与守护的术法之下,血色光束从裂缝中冲天而起,整座颂乐城瞬间消失在原地,带着染血的旌旗、满地的尸首、城中的军马一起消失得干净彻底。
只有两片失去光泽的血玉留在了这片偌大的空旷之地。
有人说晗光血玉之中蕴藏着灭城之威。
有人说晗光血玉有连通异界,扭转时空之能。
太多人想拿走这两片晗光血玉,将它修复完整后仔细研究,却发现两片碎玉不见了。
这些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这几百年间,好奇晗光血玉所在何处的人不少,想将它们拼接还原的人也各怀目的。
慕照白扭头看了看陆沉风,他的哥哥能集齐这些碎片,本事不小。
“影族的东西少碰为好,尤其是在云城,别给自己惹麻烦。”慕照白最后淡淡提醒说。
云城的高位者并不是每一个都像宋仪那样不介意弟子与影族的任何东西有牵扯。
“你瞧着我是怕惹麻烦的人?”陆沉风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这种事我也不会见着个人就敢说,再说了,被关进刑罚堂也好过被我哥扣我月钱。哎,我知道你其实是心肠挺热乎一人,你别愧疚啊,我这不是没为难你了——嗯?岁雪?”
慕照白顺着他惊讶的目光看向碧海晶石之外,他们的船已经到了海底,正在接近一个巨大的气泡。
一片古老神秘的旧城遗址就笼罩在这层泡沫般晶莹流动的外壳之下,与岸上没什么区别。
一个熟悉的人影刚刚踏了进去,一剑破开提前布置在遗址边缘的重重阵法。
剑势浩然震撼,却没能让外层看似薄如羽纱的气泡产生丝毫的波动。
“好厉害啊。”岁雪拍了拍手,轻声夸赞,“你是怎么发现这里有阵法的?”
沈纾星从小就习惯了岁雪带着欢欣与新奇的捧场,淡然解释:“海底遗址的竞争比任何地方都更激烈,许多人到了这里之后都会留下些东西,尽可能把后来的人淘汰出局。”
岁雪低头去看黯淡下去的残破阵纹,心有余悸般眨了眨眼。
“你在机关图里用的是逆灵术?”沈纾星突然问。
岁雪反问:“你见过?”
“第一次见不朽境以下的人用逆灵。”沈纾星不和她拐弯抹角,“六大流派的弟子之中,你们万化之人对灵力的感知最为敏锐,你又学会了逆灵,等你境界再高一点,刚才那些阵法一眼就能识破,不足为惧。”
“我什么时候才能修到和你一样的境界?”岁雪追着沈纾星的步子往里面走,语气似开玩笑。
“不好说,但肯定有这么一天。”沈纾星回答。
毕竟他肯定她现在的境界不是引气,但具体是什么,猜不准。
身后传来轰隆的水声,是船只降落在下来的声音。
沈纾星警惕转身,岁雪身上同时燃起星蕴防护。
碧海晶石收回船身夹层之中,陆沉风从船上跳了下来,左右看看岁雪和沈纾星,笑眯着眼打招呼:“哟,岁小师妹这次知道该和靠谱的人同行了?”
岁雪听着这句于她而言暗示十足的话,心说陆沉风这人果然叛逆,难以管束,莫不是一条疯狗?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五句话里就有三句是对她的厌弃和挑衅。
陆家兄弟明明都在替微生白做事,偏他陆沉风就不承认,坚持认为自己只是在帮兄长跑腿做事,而非听令于影族。
自欺欺人的正直,可笑。
“上次是哪次?不靠谱的人又是指谁?”沈纾星突然问。
岁雪摇摇头,纳闷地看着陆沉风,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一双困惑不解的目光盯着他,却让他看出了几分“你敢说吗”的威胁。
“行行行,我这下想起来是记岔了。”陆沉风无奈举起双手,“许久不见,打个招呼罢了,都是自家人,至于生气么?”
岁雪表情空白,茫然道:“谁和你是自家人,你姓陆呀。”
陆沉风变脸也快,冷哼了声:“岁雪,我还以为你知道无论对谁都该客气些。”
沈纾星轻轻挑眉,朝他看来,手按在剑上。
陆沉风看得心中涌出一股子不爽。
岁雪认真思考了一下:“我对别人不客气,最多会被人讨厌,但如果我告诉绍景哥哥,你今天对我不客气,你一出无尽海就一定会被他揍。”
绍景哥哥?
沈纾星歪了下脑袋,余光扫了眼岁雪。
陆沉风气得笑了,刚想再说几句回敬过去,就被闻槿揽着肩膀转了个方向:“慕照白刚才说,你要放着正事不做,那就拆伙,他回沈纾星的队。”
陆沉风一边被闻槿连拉带扯带着走,一边扭头冲着站在原地的慕照白悲愤大喊:“你胳膊肘往哪边拐?”
“看开点,人家是朝夕相处的舍友。”闻槿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也回头招呼了慕照白一声,“走了。”
慕照白跟了上去,留下一个潇洒挥手告别的背影。
沈纾星收回目光,转身往红叶滩的方向走,脑子里想的是岁雪怎么会认识陆绍景?要查岁雪的事情,兴许可以从陆绍景这里入手?
绍景哥哥。
岁雪见了别人都笑着叫师兄师姐,只连名带姓叫他沈纾星,他原本以为这算是个特别的称呼。
原来被特殊对待的是别人。
沈纾星的心里突然就觉得不平衡。
“沈纾星。”岁雪追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
沈纾星这才意识到自己走得太快了,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影子。
岁雪见他没有放缓脚步的意思,心里觉得莫名其妙:“你等等我,我追不上了。”
情绪很难收敛,沈纾星不让自己回头,不想在她疑惑的目光之下承认自己狭隘到因为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原因在置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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