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廷有许多疑问,譬如她当年如何从永盛城逃离出去,怎么成了影族圣女,此刻又是要去什么地方,但出于对沈纾星的信任,他对岁雪的言行也选择不问不疑。
“小姐。”他的目光从岁雪单薄的身形移至她苍白虚弱的面庞,想了想,说,“我家公子已经离开了云城,他在找你。”
岁雪怀疑地琢磨着这句话,突然理清了一个逻辑,心中涌出震撼。
沈纾星?
常廷还认沈家的人?
商留和万家带来的血海深仇,沈纾星不可能不报,他积蓄在四国一州的力量,是常廷?
这样说来,常廷当时叛出沈家,带走一支将士——是沈家的未雨绸缪。
岁雪面色不变,猜测毕竟只是猜测,除非能有证据证明她猜得没错,她不会轻易相信对面的人。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岁雪轻声问道。
“商留。”常廷说,“他猜你最终会去商留,但以防万一,已经传来急信,让我们安排人手在各地找你。”
见岁雪若有所思,常廷接着说:“我知小姐不敢信任我,无妨,警惕些是正确之举。这里是苍玉城郊,小姐想去哪里,随时可以走,若是需要人护送,也可以告诉我。”
他说着,拿出一封吩咐寻人的信,信上的字迹岁雪再熟悉不过,是沈纾星亲笔。
岁雪心中稍稍安定下来:“多谢常伯伯好意,我还有位朋友在城中,我与他一起走。”
常廷点点头:“小姐的去向,能否让我家公子知道?他很担心。”
岁雪说:“我如今处境危险,要做的事情也有些特别,不便让他知道去向。还请常伯伯转告他,我一切都好,既然回了四国一州,就安心去做他的重要之事。”
常廷答应下来。
“小姐要回城寻找你的朋友?那便一起吧,我也要进城一趟。”
岁雪重新取了一张面纱戴上,跟在他身旁往城中走去:“常伯伯来这里是为何事?”
“找一个人。”常廷说,“能破除双生同命的人。”
岁雪心中又惊又喜,猜到了陆绍景亲自来西泠一趟,要找的人是谁。
她抬头看向常廷,却见那双坚毅的目光中难掩忧思,便明白了。
人是找到了,但不愿帮忙。
岁雪想了想,问道:“他是什么人?”
常廷说:“城中的琴师,杜羽羡。”
岁雪睁大了眼睛,回忆起月下馆里的那个羸弱少年,在她送他离开永盛城的那天,他向她道过谢,说他从今日起,会用回自己的名字。
“他对四国一州的生生死死毫不关心是么?常伯伯准备怎么办?”岁雪问。
常廷的语气冷峻起来:“我会把他从这里带走。”
“不可。”岁雪摇头。
常廷蹙眉投来目光。
岁雪刚要开口,迎面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朝她跑来,使劲挥了挥手。
“圣……岁师姐!你有没有受伤啊?”
涂川心急如焚,在找人的路上已经想了一百种把圣女弄丢了的下场。
“我没事,你当心别绊着。”岁雪站在原地,也朝他招了招手,扭头看向常廷,从珍灵盒里翻出一支发簪。
簪头的白玉雕刻成含苞欲放的玉兰,是家中姐姐送给她的生辰礼物,曾有一片花瓣被她磕碎,又被杜羽羡亲手修补好。
她递向常廷。
“常伯伯,也许他会答应帮我这个忙,有劳你再试一试。”
.
琴室幽静。
杜羽羡煮了茶,炭火炽热,壶中的清香随着沸腾的热气逸满琴室。
听对面的人说完来意,杜羽羡雅然的神色变得警惕几分:“阁下又是从哪里得知我觉醒了能破除双生同命的自缚?”
陆绍景听见一个又字,挑了下眉。
“不瞒先生,我是惊雾楼的楼主,陆绍景。”陆绍景姿态从容,不疾不徐说道,“先生觉醒百年难得一见的自缚时,惊雾楼恰好没有错过群蝶归尘的异象。”
杜羽羡倒茶的动作只是微微一顿,并没有惊讶太久,茶水如一江春水缓缓注入白玉盏中,清香袅袅,赏心悦目。
他淡声说道:“坐镇惊雾楼,四国一州的消息往来,奇闻异事,果然一字不漏。可我要让陆楼主失望了,四国一州谁存谁亡,与我无关。”
陆绍景捧着这杯热茶,平静问道:“昭英公主府中的那位郡主,也与先生无关吗?”
杜羽羡脸色变了变。
他对这些人费尽心机挖掘他的过往感到厌恶,更痛恨有人提起那个死去的少女。
像是被一根针刺中一般,倒下第二杯茶的动作如同他一曲琴音弹奏至忧思郁结处,显得顿涩了几分。
“郡主她已经死了。”他沉声说,“她活着时,我愿意为她肝脑涂地以报恩情,可她死了,我去找万家寻仇,无异于以卵击石,自缚不代表万无一失的底牌。”
“若是她没有死呢?”陆绍景盯着杜羽羡眼中立刻浮现出的震惊,才相信他是真的不管外面的闲事,“先生这几日难道没听说,影族圣女出现在四国一州之上,正被修行者们通缉?”
杜羽羡心中有疑:“这与郡主有什么关系?”
陆绍景指腹摩挲着白玉盏,情绪吐字:“她就是这个圣女。”
杜羽羡神色严肃起来,反驳道:“怎么可能?”
陆绍景脸上保持着温和从容的笑意,慢条斯理道:“先生不信,可以随便找一个见到了云城信号的人问问,让他画出影族圣女的相貌,看看是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
杜羽羡沉吟片刻,依旧不信:“她与影族没有半分关系。”
陆绍景把他对岁雪的信任与维护看在眼里,继续说:“小姐如今斡旋于影族之间,被影族作为司鸿后人的替身,以圣女之名吸引修行者的注意,保护幕后那位真正的圣女。”
杜羽羡惊讶地盯着他,快速分辨着他的话中有几分可信,不自觉抓紧了热气腾腾的杯盏。
半晌,问:“你怎么知道?”
“我曾经是小姐的暗卫,从小看着她长大,她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没有谁比我更清楚。”陆绍景笑了笑,“而如今,我依旧是她最信任的下属。”
杜羽羡双眸微眯:“杀万行野,是郡主的意思?”
陆绍景说:“是。但找你帮忙,她还不知。”
杜羽羡微微垂眸,若有所思地抓起茶杯送到唇边,慢慢抿了一口,良久,问:“我如何信你?”
陆绍景说出几个零碎的信息,却都是关键点:“月下馆,你真实的姓名。”
杜羽羡坐直了身子,紧紧地盯着他。
陆绍景半晌没有等到明确的回应,放缓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压迫感:“我对先生坦诚相待,已经把不该说的秘密全都说了。先生要让我失望吗?”
杜羽羡牵唇一笑:“威胁?”
陆绍景点点头:“得罪。”
杜羽羡与他对视,发现对面这人与自己极其相似,外表温润如玉,亲切随和,实际上拥有最执拗最强硬的天性。
杀气无声爆发在二人之间,两道目光对峙片刻,杜羽羡忽而笑了。
“我答应了。”
陆绍景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端着茶杯送到唇边尝了尝:“好茶,多谢先生。”
杜羽羡问:“要去什么地方?有何打算?”
陆绍景记得岁雪通过云城中人给自己的传信,想到她如今下落不明,心中忐忑不安。
他看回杜羽羡的目光:“先去商留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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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廷再次来到琴馆时,只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杜羽羡和一个陌生的男子从屋里出来,似乎要出一趟远门。
常廷阔步走上前去,把人拦住。
“先生这是要去何处?”
杜羽羡正嘱咐着两个小童要如何守好琴馆,一听到常廷低沉的声音,准备好了说辞,转身看向他。
“我与我这位朋友约好了要出门一趟,游玩山水,阁下若是想听琴,恐怕得等上一阵子,若依旧是为了上次之事前来,便不必了。”
陆绍景站在一旁沉默地注视着常廷,认出了他。
沈家军中的叛将。
常廷目光在这二人间转了一圈,压下眉头,伸手递上了那支发簪。
“先生不急着走,她的忙你可愿帮一次?”
杜羽羡和陆绍景同时认出了那支发簪,脸色变了变。
“这支发簪你从何而来?”杜羽羡语气严肃了几分。
常廷说道:“她交给我的,就在一柱香之前。”
杜羽羡看了看内心紧张不安的陆绍景,追问道:“她现在人在何处?我想见见她。”
“走了,快马加鞭,你追不上。”常廷问,“先生这次要考虑一下了吗?”
第120章
落日沉下地平线, 玫瑰色的流云蒙上一层灰翳,隐入逐渐浓郁的夜色之中。
岁雪遥望着冬日里依旧郁郁葱葱的山谷,忍住心中肆无忌惮滋生的毁灭欲, 策马上前。
值守在坠月谷外的影族战士们认出她,放下手中的刀剑, 行礼相迎。
岁雪从马背上下来, 把缰绳随手递给一旁,看了眼赶往水殿方向禀报消息的人, 问:“微生大人近日可好?”
那侍卫岁雪记得,从前没少欺负她和被抓来的那些女孩子。
他此刻恭敬又畏惧地回答道:“大人还是和往常一样, 事务繁重,殚精竭虑。不过大人时常挂念圣女, 若是知道圣女回来了,一定十分欣喜。”
岁雪笑着点点头:“我是打算这就去见见他。”
侍卫迟疑着说道:“圣女恐怕要等等,大人正在议事。”
岁雪露出疑惑:“还有谁来了坠月谷?”
“是公主殿下回来了!”侍卫语气激动,又自觉克制住, 想了想,觉得有必要多透露几句有用的消息给这位圣女, “还有几个人也跟着殿下一起回了坠月谷,其中有个年轻人的容貌瞧着与殿下有几分像。”
涂川站在一旁,原本还因为到了陌生的环境中有些拘束, 一听到这个消息,压低声音插了一句话:“是殿下的孩子?殿下失踪在外的这些年, 原来已经有了孩子?”
侍卫连忙摇头:“可不能乱说。”
涂川撇下了嘴角。
岁雪静静地听着,心中有几分惊讶。
江妄这么快就认到了亲, 回了坠月谷却不被那位神秘的公主殿下承认身份,怪了。
她转过话题:“宋仪尊者到了吗?”
侍卫说:“在松竹楼。”
岁雪点点头:“有劳你先带涂川去休息。”
她抬眸望向夜色中烛火明亮的小楼, 走在熟悉的小路上,脚下的鹅卵石反射着灯火与月辉,宛如波光粼粼的河面。
“尊者,我也回来啦。”岁雪抬手刚要敲门,自动打开的竹门内钻出一只云音鸟,轻盈又活泼地绕着她飞了一圈,落在她的头上,把她当做亲密的同类。
“这云音鸟才见你几次,怎么迎我的时候没这么热情?”
宋仪哼了声,走到门口来看她,只见她凝着血迹的衣裳都还没换下,脸上身上都有伤口,一路上没少遇到围杀。
宋仪挑了挑眉:“你要不先回去处理一下伤势?看着怪让人担心的。”
“不严重,路上遇到了几次追杀,涂川能解决。”岁雪反手关上门,笑着说,“多谢尊者给我留了个还不错的帮手。”
宋仪确认了一下:“你真杀了元希?”
岁雪眨了下眼睛,无声保证道,这么大的事,我可不会骗你。
宋仪蹙眉:“她就算受了伤,也是不朽境,你说说你用什么招杀的她?”
“这样啊。”岁雪比了个拿剑刺杀的姿势,略去了碎开头颅剥离心印力量的一幕,“尊者,我说过了,祭司最大的优势是她那双裂瞳的力量,而我恰好不惧。”
宋仪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竖了个大拇指,意味深长道:“看来楚风那小子走错了路,他不该研究你师徒二人的灵力,而应该直接研究灵脉。看不出境界,多有意思。”
岁雪的脸色慢慢严肃下来:“尊者,四序铜盘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我如今不敢使用灵力,与砧上鱼肉没什么区别。”
“真没办法,就算你把那个四序铜盘给打碎了,他也能再造一个。”宋仪拍了拍她的肩膀,“乐观点,假如你的力量能与虚狱完全融合,那你就是无上者也不可战胜的当世第一了,这不好?”
冰冷的手指触碰到肩上的伤口,疼得岁雪嘶了一声。
岁雪闷闷不乐地推开他的手,拉出木桌下的凳子坐了下来,双手捧着脸叹气:“这样的当世第一有什么意义,人人都笃定我要灭世,以此罪名要我立刻就死无葬身之地,你觉得好不好?”
云音鸟从她头上跳下来,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烦躁与担忧,轻轻啄了啄她的手臂。
“喔。”宋仪思考了一会,觉得也没多大点事,“那好办,等我把族人全都带回故乡,你在同族之人中,只会接受到敬仰与畏惧。”
他说着,又摸了摸下巴:“不过,你是半人半傀,我不能保证能不能以影族人能感应到的血引之术把你一起带走。到时候走不了也没关系,我给你拿千面狐做一张比你自己的脸还真的面具,你从此之后就能换个身份名字重新生活,届时世人都知道这大陆上没有影族人了,你也就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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