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画符的一样彩笔的肆意横穿书本,上面不堪入目的恶毒咒骂更是显眼得很。
“野种”“猪狗”“没人要的垃圾”“丑逼”“劳改犯”.......
“这是什么?”梅雪手一抖,声音近乎尖锐,随意翻书的动作变得粗鲁起来,一页页翻开,像惩罚自己般仔细瞧清楚。
她都快要分不清上面到底写着什么了。
太过触目惊心乃至于像看见虚幻的错觉。
祝从容比她好不了多少,脸上有硬撑着的冷静,小学、初中、高中课本,本本上都划满了恶毒的辱骂,每一个词都超过他的认知。
祝风休说:“这只是我随手拿的几本书。”
没有父母帮助的小孩,是最底层的孩子。
在那样小的城市里,风言风语传得极快。偷鸡摸狗的勾当、扒灰的人家都能传得满城风雨,赌博吸毒更是大事。
谁都知道王见秋生在这样的家庭中,欺负她,没有人会为她出头。
祝天语在地上磕个膝盖,梅雪和祝从容都能心疼好久。可王见秋不一样,欺负她就和欺负蚂蚁一样,她又没有爸妈。
即使书本被烧掉,上面的咒骂隐没在风中,可这些痕迹永远留在王见秋心里。狭小的车库中,少女眼底古井不波,轻描淡写像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可这明明是她的苦楚,剥开一层冰冷的外壳,并不能看见柔软的内里,只看到了被苦楚泡着长大的孩子。
她那时的表情像是最遥远的画,祝风休扶了扶眼镜,说:“她住在十平米不到的车库里,夏天没有风扇,用冷水洗澡。冬天没有暖气,就睡在玩偶服中......”
他重述那些被埋在过去的二十二年,那个没有父母帮衬的小姑娘的过去。
错过的岁月,再也抓不住的时光,都在时间无情的齿轮一寸寸往前碾压而过。
梅雪眼眶逐渐变红,手指抖得拿不住书,这书仿佛有千斤重,沉沉地打在她心里,将她天真的想法击碎。
“她怎么能......”她几次开口,都无法组织言语,喉咙被砂砾堵塞,开口都觉得疼,“她怎么就睡在玩偶服里啊?”
王见秋很瘦,骨架也小,她那么小小的孩子,就睡在玩偶服里过冬吗?
闷不闷啊?
会不会冷?
她怎么一床好的被子都没有。
被人欺负了,身上受伤了会不会疼,有没有人帮她抹药啊?
眼眶里的泪终究落下来,一掉下来就止不住了,梅雪呜咽哭着:“她怎么什么都不说呢?”
祝从容揉揉眼眶,好歹稳住了一张老脸,“我们之前的想法可能有错。”
祝风休不置可否,只想起王见秋睡觉时喜欢用一种微微蜷缩的姿势安静睡着,被子隆出一个小小的山丘。
“你们知道王见秋除了喜欢吃虾,还喜欢吃什么?”
祝从容和梅雪都是怔然,红着眼茫然看他。
“她喜欢吃土地里的所有蔬菜,茄子豆角藕、玉米冬笋小白菜,茄子更喜欢长紫色的,不喜欢圆青色,藕更喜欢九孔脆藕,不太喜欢七孔粉藕,瓠瓜要去皮,西葫芦可以不用去皮......”
王见秋会告诉何姨,胡萝卜要选根部圆小的,金针菇微黄才是纯天然的,辣椒如何挑不辣的.......
她不喜欢吃海胆、不喜欢违背有些硬的南瓜皮瓠瓜皮、不太喜欢欧芹碎的味道......
祝从容和梅雪默默坐在原地,嘴唇不断颤抖,最后又悔又愧:“我们真的做错了。”
梅雪不断拭去泪珠,说不出话来。
她送去很多衣服背包,也总让她回家吃饭,关心她上课有没有认真......
可是这些都太少了,她难道没有给祝天语送过吗?
这些富足不足以换来22年缺失的爱。
她的女儿,在过去受了这么多的苦,回来后还要和另一个人平分爱意。
梅雪埋在祝从容怀里,呜呜哭出声来。
祝风休神情淡淡,“你们维持的公平,是对她最大的不公平。”
祝从容用力闭了闭眼,问他:“你打算怎么做?”
“祝天语都已经22了,早就成年了。”祝风休翻着课本,像那天一样冷静,“她享受了一切本不属于她的东西,就让她在外面自己成家,不要再来打扰见秋的生活了。”
听到他这么冷漠的话,祝从容默然,半晌叹了口气,在这瞬间背脊似乎弯曲了些,显露出一股颓态,他说:“随你吧。”
梅雪早已说不出话来,她知道儿子和丈夫说的是对的,纵然内心对天语有些不舍,可也只是别过脸去。
她想,是啊,祝天语早就成年了。外面谁家的孩子不是天南地北去闯荡,怎么就祝天语非要待在家里呢。
和两位道了别,祝风休起身离开,在别墅外瞧见了移栽的草莓苗,脚尖微滞,顿在原地。
祝天语都22了,可王见秋在他心底还没长大。
她不曾拥有过童年,不曾肆意大笑过,不曾被人疼惜过。
她的童年可能停在五岁那年,可能停在七岁那年,也可能停在任何一个孤独的、无人陪伴的夜晚。
身体长大了,可心理却永远被困在贫瘠的荒土中,再没有抽枝发芽。
第25章
隔天大早, 祝从容和梅雪在餐桌上忙活。
王见秋头顶冒出问号,低头看了眼手臂的伤, 又摸摸额头。祝风休盯得很紧,擦药擦得很勤快,额角的伤很快就愈合了,留下一点褐色的结痂,等痂自然掉落就能好。
她的小动作都落在梅雪眼里,她扑哧笑出声来,觉得这孩子真好懂,不像风休有八百个心眼子。
“小秋,快来吃早饭。”梅雪温柔地喊她, “熬了一锅燕窝, 这段时间可不能吃黑的食物了, 多吃白的,伤口才不会留疤。”
王见秋迟疑片刻, 问道:“有科学研究依据吗?”
“额.......”梅雪扭头看祝从容, 祝从容笑得好像憨豆先生,他想了半天,最后比出一个心来:“有爱的加持。”
那张满是褶皱的脸让人不忍直视,王见秋默默移开视线, 端起燕窝,用喝燕窝的姿势缓解背脊上蔓延的尴尬。
祝从容咳咳两声, 自己笑了起来, 笑得很温和,淡褐色的眼睛注视着喝粥的少女。深秋了, 光线却刚刚好,照在她脸上格外温暖。
风休把她养得很好, 小姑娘面容细腻洁净,眼睫捧着簇簇光,好看极了,和妻子年轻时很像。
梅雪年轻时会写诗,每每写完诗就在广播室里播报,嗓音像黄鹂鸟一样清脆。
小才女伏在案头,认真写着诗,那模样就和小秋这时一样。眼睛明亮,脸颊白皙透红。
一晃眼,都四十多年过去了。
喝完燕窝粥后,王见秋在座位上顿了顿,这两人好像没有离开的意图,便看向祝风休。
祝风休淡然坐在原位,问:“看我做什么?”他突然笑起来,笑意很明显:“今天周末,你没课,也没兼职了,下午打算做什么?”
......王见秋收回视线:“去地里。”
祝从容连忙道:“是松土吗?还是浇水?需要施肥?”
王见秋正在研究冬玉米种植,前段时间一直在翻土整理土壤,冬播要坚持精耕细作,双行条播和打塘点播同时进行。
她稍微解释了下自己要做什么:“我要浇塘播种,做种子催化处理,还要加盖薄膜......”
祝从容顿时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可以,我年轻时候也在耕过地。”
梅雪也凑过来,“我呢,我也可以。”她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祝风休也扯过来,“风休也可以。”
祝风休只能微笑。
三双眼睛盯着她,王见秋头顶冒出一个问号,表情略显迟疑。
祝从容没给她反应时间,拉着她就往地里走去。
不多时,地里多了两个装备齐全的老人,速度超快,生怕慢一秒就被赶出去了。
草帽配工装裤,还拿着把锄头,祝从容乐呵呵地看着她。
祝风休没有装备,被两位老人鄙夷了,他耸了耸肩,对王见秋说:“如你所见,不让我除两下杂草,今天就不可能去上班了。”
梅雪整理了下雨筒靴,兴致高昂:“小秋啊,我们现在就挑水吗?”
王见秋......拿出旁边的自动喷水装置,在手上晃了一下,示意道:“有自动洒水装置。”
梅雪眨了眨眼睛,祝风休施施然道:“科技改变生活。”
祝从容笑了笑:“播种肯定需要人工。”
他抢过王见秋手里的育苗盒,乐滋滋地往地里走去。
种子早已发好芽,在培养皿中长出喜人的苗,就等着移栽入土中。
王见秋:“那个......”她有些困惑,又有些迟疑,“你们会吗?”
地里有自动种苗工具,她示意道:“用这个工具,土没入这个尺标就好。”
弯腰种植、起身放苗、再找位置种苗。
很快,地里出现两排迎风飘扬的嫩绿玉米苗。
祝从容毕竟上了年纪,又养尊处优这么多年,最大的消遣就是出门和好友喝喝茶,找个地方钓钓鱼,一天都不带挪窝的。
钓上两条鱼,能暗戳戳高兴整宿。
梅雪就更不能适应种地的辛苦了,她什么时候做过这些呀?
她这辈子受过最大的累,大概就是怀孕的时候了。
两人做了会,就不得不停下来,面面相觑,颇有些苦笑的模样。
而那边的王见秋头也没抬,专心做事,又快又好,还有空指点一下祝风休。
梅雪捏捏自己的胳膊,凑近王见秋,找了个话题:“小秋,你是在研究玉米培育吗?”
“准确说应该是‘赤霉病’的防护,”王见秋解释道,“赤霉病常见于小麦和玉米植株中,而我在研究能对赤霉病免疫的新品种。”
“所以还要往这片试验田里传播赤霉病......”
好好的玉米苗种下去,还要自己来传播病害?梅雪眨了眨眼睛,不是特别明白,但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便夸道:“小秋可真厉害啊。”
“果然是术业有专攻,”祝从容说道,他撑着杆子,借力休息一下,“这里面的门道还挺多。”
王见秋瞥见两人额角冒出的汗,抿了抿唇角:“我自己来做吧。”
“这怎么可以,说好了要帮忙的。”祝从容眼睛一瞪,立马又支棱起来,打开工具放苗,“就这么一亩地,我二十分钟就能弄好。”
一个小时后,所有的区域都种上了育苗,祝风休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我先走了。”
“好好好,”梅雪和他挥手,“路上小心哦。”
祝从容偷偷擦去额角的汗,觉得眼前有些花,摘下手套低头揉揉眼睛,不经意看见掌心纹路。
指甲变厚了些,再次提醒他新陈代谢和再生能力变弱了。
人老了,眼瞎了,心也盲了,总做些糊涂事。祝从容苦笑了下,抬起头时,又是那副儒雅模样,不见半分阴霾。
王见秋手臂紧实有力,提着营养液的手丝毫不晃,脸色都没变一下,显得那么游刃有余,唰唰几下做完,拿出工具开始建数据库。
苗穗健康,土壤合适,温度合适......但祝从容和梅雪应该累坏了,王见秋在写字之余,往边上看了眼,正看见两人相互搀扶着回房间里休息,还刻意做出轻松的姿态。
原以为他们不会再来,但一连好些天,祝从容和梅雪都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地里。
王见秋没说什么,只是从实验室里带来几包消肿舒缓疲乏的中药包,递给两人:“导师她们弄的中药包,拿回去泡泡脚能舒缓疲劳。”
祝从容和梅雪乐滋滋地收下了,回到别墅里,用滚烫的水冲药包,泡得两只脚像烫熟的猪蹄,还乐颠颠地把照片发在朋友圈里,配文:【宝贝送的泡脚药包,真舒坦啊。】
四只红彤彤的猪蹄反复来回地拍,包装朴实的药包被拍出花,九宫格都不够用。
王见秋不刷朋友圈,但梅雪把照片发给了她,猪蹄红得特别醒目。
王见秋:“......”
她默默回复:“这样会低温烫伤......”
*
事情做习惯后,祝从容和梅雪也从种地中发现不少乐趣,两人相互打气,再耕十米就站会,再松几米土就休息三分钟。
祝风休就站在边缘处,操控着无人机施肥。
低空播撒的白色肥料被风吹远,祝风休往后略微退了一步,瞥见西装裤腿上的一点白色沫渍,眉梢忍不住微挑,高高挑起,又在无人看见的时候低低放下。
.......一旁的少女目睹全程,祝风休唇角上扬,眼露不怀好意的光芒:“你什么都没看见。”
王见秋慢吞吞吐出一个字符:“哦。”
除草时,祝从容从地里刨出几只虫子,招呼道:“风休,你也来,很好玩的。”
黑色的虫在祝从容掌心蠕动,祝风休推推眼镜,嘴角笑意莫名加深:“您自己玩吧。”
祝从容就在地里笑,笑着笑着起身的时候还岔了气,好半天才直起腰来。梅雪在一旁埋怨他:“你注意点身体,还这么没轻没重的。”
祝从容说:“我身体怎么了,我身体好着呢。”他揉了下腰,“就是笑岔气了而已。”
晚上,王见秋又带了几副中药贴,“剩下的事我自己来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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