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见秋拿着她的汽水瓶,低声说:“奶奶说种什么就会得到什么,可我种下了星星,却没有得到星星。”
今天是她去世的6138天,整整十七年。
第21章
王见秋其实不喜欢折星星, 但老太太喜欢看她折,或者是看小孩子做任何事, 她都觉得好,使劲地夸她,夸她机灵又聪明,手巧又听话,星星折得又快又好看.......
老太太把每个星星夸出花来,夸得王见秋折了一个又一个星星,直到老太太离开。
陈淑恒老太太离世的时候,干瘦的手指紧紧掐着医生的手,喃喃道, “我还有个孙女, ”
王见秋呆呆地站在白色病房外, 看着小小的奶奶被推进去,又被推出来, 被塞入一个小箱子里, 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伴随着火焰的声音,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坛子。
那么大的奶奶,能背着自己的奶奶, 住进了比自己还小的坛子。
她抱着小坛子,又被带回那个充满争吵、狭窄的、关着她的房子里。
在没人管她的时候, 她会独自一人乘车, 回到小院子里,像奶奶从来没有离开过那样, 给地里的西瓜苗拔拔草,浇浇水。
树上面有鸟, 人经过的时候会叫几声,过后便沉寂下来。
她做完了,不知道该干什么,就撅一杈枇杷的树枝,坐在秋千上,看远处的云和远处的风。
偶尔会注意到树枝上挂着虫,每根脚上都有细小倒刺,摇头晃脑捋着触须。
但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发呆。
枇杷树结下的果子,她看来看去,也不敢吃,心里总抗拒着什么。
白天很长,夜晚也很长,她会待很长的时间。长到张玲骂骂咧咧地来找她,揪着她的耳朵往回走。
但很快,王富越赌越大,赌到还不上钱,就把这间小房子给卖了。
在她还不懂卖掉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心里陡然就空了。
她再次来到这栋小房子,却被告知这不再是她家。
忘了那天究竟做了什么,只记得自己扑了上去,一口咬在王富的大腿上,死死不松嘴。
牙齿很痛,手指也很痛,嘴里充斥着铁屑的味道,还有王富的巴掌也很痛。
那天晚上,她爬上树,把所有没熟的枇杷都摘了,囫囵吞下肚。
那枇杷酸得人直掉眼泪,王见秋把眼泪抹了,咬着牙,蹲在枇杷树下一寸寸往下挖,挖到很深很深的地方,把装满星星的汽水瓶埋了下去,然后坐到了天亮,也没看见999颗纸星星能实现什么愿望。
她时常弄不明白,是因为太想念她了才无法梦见她,还是因为不敢想念她而梦不到她。
那些记忆在长久又反复的回忆中,都已经变得模糊了。
所有贪恋的温度,都抵不过岁月无情和时间的碾压。
王见秋抱着自己的星星瓶,仔细地擦拭每个角落。瓶底的纹理处嵌入不少泥,她就用衣袖一点点抹去。
被腐蚀的木头瓶盖揭开时,发出沉闷的响声。瓶子干净时,会发出轻而快的“啵”声,还有汽水冒气的咕噜呲声,不像这样难听。
深秋的夕阳很快就要落下,斜斜的光照在一直蹲着的少女身上,从金黄色变成灰色。
随后夕阳落幕,夜色渐深,少女也变成了黑色的一小团,安静得如同死去。
手机里发来几条信息,祝风休低头看了眼,从西装中掏出一支烟点烟,突然喊她:“王见秋。”
王见秋抬头望过去,撞进祝风休带笑里的眼睛里,他举着燃烧着的香烟,晃了两圈,嘴里发出奇怪的拟声词:“咻~”
王见秋默默盯着他,想问:“你是不是有......病.......”
“病”字还未说完,笑起来有点坏的狐狸,懒洋洋站在灰墙下,将烟往上转:“嘭~”
一团白色烟雾在他身后冒出头,直冲天虹,将寂寥夜空划出白线,骤然发出“砰”的声响,而后烟火四溅,灿烂绽放。
漆黑的眸里有光点晃动,祝风休的金丝边眼镜被染成了彩色,猩红的烟弹下灰,烧得夜色里出现一个洞,更刺眼了,他轻晃:“咻~砰~”
烟花在他身后成直线飞入夜幕,轰轰烈烈热切地绽放,越来越多、越来越快。
他眼底的宠溺几乎化作实质笼罩住王见秋:“星星来了。”
璀璨烟火下,祝风休指尖夹着烟,任由头顶烟花肆意炸开,笑意加深:“种星星会得到星星哦。”
整个上空都被染成了彩色,夜幕越深,烟火越闪烁耀目。
彩色光团快速上升,在巨响中分裂成无数小小的光点,在天际处拖着长尾滑落。
火树银花,玉壶光转,犹如星雨坠落。
星星掉落了,王见秋站起身,玻璃瓶滚落在脚边,彩色的五角折纸迫不及待地冒出头,好像要看到点什么。
房产证掉了、文件掉了、她顾不上了也记不得了,只伸出手,去抓烟火落下的影子。
像是出现缺氧的幻觉,有落下的星星砸到了手心,又砸到她的心,哐哐哐又砰砰砰,急促又不讲道理,滚烫的烟火星光一路滚到心底去,敲鼓般剧烈震动,吓人得很。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空中的烟花像是永远不会停歇,她踉跄往前,踮着脚去够,去追,仿佛让人陷入不真实的心悸中,想抓到梦幻中的虚无。
“你可别摔了。”祝风休本想再调侃两句,突然瞥见少女仰着满面泪痕,他慌了,心底一乱,身体快过思绪,在那刹那飞奔往前,用力抱住了人。
手里的烟掉落在半空,他小心翼翼抱着她,却见少女面无表情,乌黑眼里却不断滚落大颗泪珠。
他手开始抖了起来,游刃有余消失了,从容不迫也没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虚伪也没了,只干巴巴地、小声喊她:“秋秋儿?”
烟花下的声音显得很小,但王见秋听见了。她的目光从天空中收回,缓缓下落,最终和祝风休的目光相遇。她呆呆地抬高下巴仰视他,好像如梦初醒,又好像刚刚从虚无追逐醒来,渐渐地认清了现实中的人。
黑夜到来,可暗中四处都是光源,五光十色洒在两人身上。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像黑夜中流浪了很久的小动物,慢慢伸出手,回抱住他。
她很瘦,很小,蹲在那里时显得很小,抱在怀里时也很小。祝风休要很用力收拢手臂,才能挨到她。
头顶的烟花越来越亮,那光让人渐渐地恢复温暖。
照着地面上渺小的两人。
她小声反驳:“那是奶奶叫的。”
祝风休微笑道:“妹妹。”
在烟花拖着长尾落下的时候,有道小小的声音传出来。
“谢谢,”
“哥哥.......”
第22章
良久, 久到风把夜色都吹冷了,烟花才逐渐落入尾声。
王见秋仰头看最后一朵烟花隐入夜空, 说:“我想睡在这里。”
残垣断壁,墙壁被凿出破洞,站在八米外就能窥见屋子里破破烂烂的地板了。
祝风休被吹僵的脸露不出笑意:“顶都没有的地方怎么睡?”
王见秋走入房子里,扫开一地砖头和石灰,回他:“买个睡袋过来睡。”
“科技改变生活。”她难得露出些年轻人的轻松随意,“随时都能同城购买。”
祝风休安静地站在原地,看她卸下负担般的背影,心情也随着她一起轻松随意起来,“真的要睡这里?”
王见秋扒拉出一小块地, 头也没抬:“真的啊。”
祝风休单手执兜, 跟着她进屋, 跨入房门时还稍稍弯腰低头才能进,“我让人送露营用品过来。”
他用实际财力告诉王见秋, 睡袋和睡袋也是有区别的。
厚实又保暖的野营帐篷被送来时, 王见秋一阵无言,这房子一样的东西是睡袋,那她以前睡的是什么?儿童玩具吗?
祝风休接过箱子,高大身影蹲在一侧, 娴熟地铺上底垫,四角打桩, 拉开防风布, 很快就将帐篷架了起来。
半个小时后,王见秋钻入帐篷中, 双手搭在腹前,透过缺了半角的房顶望着星空。
小城市的星空没有被科技遮盖, 烟雾逐渐散去,露出繁星满天。
她望着天空,眨也不眨。
祝风休坐在她旁边,“怎么还不睡?”
夜风吹过门帘往里钻,王见秋盖上被子,罕见地睡姿板正起来,“你搭帐篷的时候很熟练,为什么?”
和她锄地一样,不需要看说明书就能上手,就像是做了很多遍一样。
祝风休笑了起来:“以前常去露营看星星。”
“你喜欢看星星?”
“大学时学的天文学,总去人迹罕至的地方观察天象,”他撑起下巴,语气中带着一贯的清冽好听,“观察星星也是研究宇宙空间天体、宇宙的结构和发展中的一个环节。”
“天文专业?”王见秋一直以为他是商科学生,没想到是这样毫不相干,甚至有些浪漫的专业,乌黑的眸子转向坐在一旁的祝风休,好奇道,“不学商也能当总裁?”
祝风休矜持地笑着:“商科很简单。”
“哦,”王见秋默默挪开视线,继续望着天空,不再问他为什么不学天文学了。
祝风休垂眸,“还不睡?”
王见秋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问道:“你不需要去洗澡吗?”她可以忍受,直接睡下,那一天要洗八回澡,回回三小时的祝风休呢?
祝风休微微笑起来,镜片后眸色深深,“请不要再提醒我。”
王见秋问他:“你在催眠自己?”
祝风休伸手拍拍她的被子:“乖孩子要早点睡才能长高。”
王见秋闭上眼,还想问什么,祝风休轻拍她的被子,嗓音低沉温和:“快睡吧。”
睡袋里的少女很快睡熟过去,缓缓往下挪,盖在胸前的毯子被她拉到头顶,又将眼睛埋进去,最后整颗毛茸茸的脑袋都埋了进去。
祝风休坐在矮凳上,两只大长腿无从安放,只垂眸盯着逐渐变小的一团被子,被子里隆出一个小山丘,里面睡着他唯一的妹妹。
伸手将被子提了提,露出上半截的面容白皙精致,她睡得很熟,闭上眼睛后显得很乖,眼睫很长很卷翘,眉眼标致,鼻梁小巧。
眼镜顺着鼻梁滑落,他取了下来,双腿自然分开,单手撑着额角,微倾身仔细注视着她,像是第一次观察星星那样去观察他的妹妹。
在眺望-藏匿理论中,「能够看而不被看」是天文学中的浪漫。
在隐藏的地方凝视自然,既有捕食者的视野,又无需担心背后的注视。
就像是人对自然有着更超脱的视角。
他第一次看到宇宙之戒时,惊叹于这样美丽的事物终将消散于一亿年后。
他曾仔细观察过宝瓶座的“上帝之眼”、天鹅座的面纱星云、南半球最漂亮的人马座礁湖星云、来自坦普尔-塔特尔彗星的碎片流引发的每小时1000颗以上的流星暴,但都不如此时内心宁静。
天空中能看到的星星距离我们或有几万光年、或许几亿光年,就连所看到的阳光,也在肉眼能见的八分钟前就离开太阳。
我们所能看到的不过是宇宙时间维度下的一种假象,是宇宙赐予人类这种的浮游生物一场绚烂梦境。
但宇宙的爆炸散发出铁元素汇入人体血液,食物中的碳元素,也曾是大爆炸时的万千星辰散落后组成的,是遗落在地球的星辰产物。
他伸手,指腹轻而柔地划过王见秋毛茸茸的眉梢,顺着眉尾方向拨过。
王见秋,我们每个人都是星星,你也是。
你是一颗真实的星星。
*
城郊有人养鸡,天刚刚要亮,公鸡就扯着脖子打鸣起来:“咯咯咯~”
很久没听到这样的声音了,蜷缩着的身体舒展,王见秋从被子里钻出来,顶着乱糟糟的鸡窝头走出去。
树影婆娑,沙沙声传来,弯腰系绳结的男人直起身来,西装微乱,“醒了?”
一棵很大的枇杷树迎风飘扬,十一月,正是枇杷开花的季节。乳白色的花唰唰掉落满地,扫去砖块的泥土地铺上一层枇杷花。
树下立了一座白色的圆拱门,拱门上挂着一架秋千,祝风休就站在秋千前,薄白的唇微微上扬。
“你在......”天际线升起一道白光,王见秋站在破旧的房门前,问道,“你在干嘛?”
祝风休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推推眼镜,单手执着秋千,笑得像引诱小红帽的大灰狼:“大概在等一个推秋千的机会。”伸手往前拂过秋千椅架,他做出一个邀请的动作:“扫榻相迎。”
空旷安静的院子里响起风声,树叶声,王见秋沉静眼眸微微划过一道亮光,抓着绳索,迟疑着坐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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