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风休顿了一下,和祝从容说道:“我们出去拿检查报告吧,医生应该还有很多嘱托。”
“好。”祝从容看了眼母子俩,起身跟上去,“正好问问医生有什么需要注意的,最近吃些什么来安神。”
两人走后,病房里只剩下她和梅雪。
梅雪牵过她的手,仔细捧在手上,小心拂过手指间的擦伤,温声道:“吓坏了吧,对不起哦。”
“为什么你要说‘对不起’?”王见秋抬起一双微红的眼眶,直直地看着她。
“哎呀,”梅雪在她手指间温柔地吹了吹,刚想说些什么,不经意撞进那双委屈的眼睛,霎时心都开始疼了,连忙搂住她,“乖宝,没事哦,不怕。”
她披散的长发绕在鼻尖,呼吸间能嗅到那股淡淡的玫瑰花香味。她身上总是很香,很软,和奶奶身上的味道不一样,奶奶身上的味道像晒过的被子。和张玲身上的味道也不一样,张玲身上是汗味,是粗粝的手掌。
但梅雪整个人都是柔软的,符合她对母亲这个缩影的一切幻想。
美丽典雅,温柔博识。
王见秋知道,他们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持一个平和的表现。
他们愧疚、愧疚几乎压垮他们的脊梁,让他们见到她时,背脊总是弯的,态度总是小心的,几乎是顺着她做任何事,生怕不留神间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所以踌躇,所以试探......
她知道太炙热的东西是不能触碰的,一碰就会被灼伤。
第一次见到光的人很害怕那是一种魔咒,所以她也很害怕。
“对不起,”眼眶里装满的泪终于流下,王见秋低声说,“我总是很害怕你们,很害怕得到。”
痛苦会让她觉得真实,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而幸福太过虚幻缥缈,又可怕,如同刀尖上的蜜,稍不留神就将万劫不复。
梅雪喉间窒咽,紧紧搂住她消瘦的孩子,那肩膀硌在她的肩上,硬生生戳出一个血骷髅来,血淋淋地滴在她眼前,疼得厉害,“你不需要说对不起的啊,孩子。”
“我把接到身边来,就是想让你开心的,不是为了你难过。”
这是她的孩子啊,从呱呱降生之后,只看了那么少许几眼的孩子。
她要她开心啊,一辈子都开心啊。
王见秋曾在无数次想回身,回去抓住奶奶伸向她的手。在那个狭小的医院走廊中,奶奶抓住医生的手,无尽地呼喊着“孙女,我的秋秋儿”,她总想回到那个时候,握住她的手,想跟她一起走。
可是现在,她的背被温暖的手掌抵住,将她搂入那个柔软得像云一样的怀抱中。
那云是流动的,填补她在孤独成长中,心脏裂开的细缝,她在无尽的困囿中费力睁开眼睛,喊她:“妈.......”
遥远的声音震入她脑海里,梅雪睁着的眼里滚出热泪。最开始找到孩子时,她肤浅又愚钝陷入空白中,毫不掩饰地自称“妈妈”,莽撞又无知,简直就是个蠢妇。
那愚笨的举措直让她不堪回首,每看一眼,都是对自己愚蠢的深刻认知。
她很害怕,很害怕这一生终将会失去这个女儿。
失去那个只在产房里哭了一声的孩子。
无情的时光将她们分割,那些爱意被迫流走,梅雪抱着她那个独自走了很远很远的孩子,泣不成声:“在呢,妈妈在这里呢,别害怕。”
风将痛苦埋在了很远的地方,而这间明亮的病房中,王见秋终于小声地哭了出来,像她.......像她刚从产房里出来那样,哭得有声音。
*
病房外,祝从容和祝风休安静地立在门侧,没有进去。
在某个瞬间,祝从容眼底也泛出了水光,他没有缘故地叹息出声,将腹中的郁气全部吐出去,只因窥见天边一点光芒。
良久,病房里逐渐没了声响,祝从容和祝风休相互对视,露出男人之间的默契,敲门而入,假装没看见那娘俩眼眶里的红意。
祝从容露出轻松的笑:“没什么大碍,好好静养。”他看了眼梅雪的手腕,将她因为乱动而有些松动的胶带粘好,旋即走向小秋那边,温声问道:“折腾了这么久还没吃饭,你想吃什么呀?”
王见秋坐在原位,乌黑水润的眼睛凝视着祝从容初显苍老的面庞,看到他来不及整理、有些乱的衣领,小声说:“红糖鸡蛋,我想喝一碗红糖鸡蛋。”
“好。”祝从容笑得很随和儒雅,起身说道,“那我回去给你煮一碗,多加糖的、甜甜的红糖鸡蛋。”
在转身离开的时候,身后传来小姑娘很细微的声音:“谢谢......爸爸.......”
脚步顿住,祝从容很没出息地抹了把眼睛,没回身,也没敢回头去看,只重重地应了声“哎”就匆匆走出病房,生怕被姑娘看到他狼狈的模样。
*
走出病房后,祝从容蹲在电梯口忍不住揉揉眼睛,哭得太不成样子,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缓过来。
这模样可吓坏了赶来的祝天语,她站在医院门口,没敢进去,只待在楼下,怔怔喊着人:“爸,妈妈伤得很严重吗?”
听见熟悉的声音,祝从容回过神来,起身看到是祝天语,神色收敛,抽出手帕擦拭面庞,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祝天语嘴唇嗫嚅:“我刷到了新闻,看到照片上的人像王见秋,也像.......”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轻,“妈妈.......”
“这样啊,”祝从容缓缓走向长椅那边,内心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也不知这是何种滋味。
养了二十多年的孩子,好像也没有养得太歪,她会担心亲人,即使被母亲的话伤透了心,还是会赶来医院看望。
但是啊,祝从容叹了口气:“天语啊,以后就不用来了。”
这话太直接,毫无掩饰,祝天语脸色煞白,露出苦涩的表情。
祝从容的态度依旧很平静,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的话题:“生老病死,和你都不再相关。”
“为什么啊?”祝天语执拗地看着她的父亲,“您是我的父亲啊。”
在她的印象里,祝从容是位儒雅的父亲,很帅,又很会耍宝,和孩子玩得很好,甚至比梅雪少几分“长辈的尊严”,经常带她去泥里打滚,去草坪里抓蚱蜢。
“你们就这么狠心吗?”这段时间的委屈和难过几乎冲破那个拳头大小的心脏,直把人搅碎了。
前方太阳正在缓缓西下,阳光也透露出一抹橙红色,祝从容看着树梢处落下的阴影,“你已经拥有了苏州的房产和车产,还有子公司的分红。一个普通人家都不会像这样,解决你的物质需求,这些钱足够你下半辈子不再需要为金钱烦恼,不再追寻碎银几两.......”
祝天语竭力打断他的话:“可是我也可以不需要这些啊!金钱可以买断感情吗?你们明明不是这样教我的,我只是......”胸口发堵得喘不上气,她几乎是压着腰发出的声音,“我也想要父母啊,我也要爸爸妈妈啊。”
祝从容面容始终谦和,闻言似乎笑了一下:“天语,你真的可以忍受没有金钱的生活吗?你尝过没有金钱而寸步难行的苦吗?你知道在盛夏三伏天里,还需要穿着厚实玩偶服发传单,时不时被调皮的孩子追打的苦吗?”
祝天语一顿,牙齿几乎在打颤,她知道他说的人是谁,是那个和她交换了人生,不断受苦的王见秋经历的事。
可是......
可是这一切,明明都不是她造成的。
祝从容微不可见地叹气道:“你害怕失去,因为你得到过了。小秋却很害怕得到。你就像是我们精心养护的一株花,而今呢,我们只是把你从一个漂亮的玻璃房,移栽到普通的土壤中,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祝天语的眼泪止不住流下,她在短时间内经历了太多难过的事,让她不假思索地反驳他,“有关系啊.......”
祝从容依旧清明的眼神望向她,突兀说起一些无关的事:“怀上小秋时,小雪三十四岁,而那年我四十一,还算青壮年,手臂有力,肩膀宽阔结实,一边肩膀抗一袋大米能走数千米,也能托举着你背着你走过春夏秋冬。”
那些春夏秋冬是真实存在过的,祝天语看向他宽厚的背,她在上面闹过,笑过,但不曾淋过雨,也不曾挨过打.......
“而今二十三年过去,我已经六十四了,”祝从容闭了闭眼睛,声音失去控制,逐渐沙哑难听起来,“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下一个二十三年,我留给小秋的,只有日益衰老和腐朽的笨重身体。”
“我......”不等对方回话,祝从容又哽咽道,“我不曾抱起她,不曾背过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背起她。”他看着自己粗粝的手掌,上面有逐渐衰败的皮肤纹理,反问道:“我能吗?我还有力气吗?”
旅游时他便力不从心,跟不上风休和小秋的步伐了,只能看两个孩子游历在山川之中,却不能参与进去。
他不再是那个能半夜还精力充沛陪孩子玩耍的青年人了,时光无情地带走他健康的身体。
他一直在努力做好一个父亲,不断学习如何做好一个父亲。他和祝天语之间的感情可能不像她与梅雪之间那般亲昵,但也是非常厚重的。
他毕竟是个男人,从她五岁的时候就不能再帮她换衣服了,更不能帮她洗澡。
还要教她私密位置谁也不能碰,不管是谁,亲戚也好,朋友也罢,谁也不能碰。
五岁的祝天语还问他:“爸爸也不能吗?”
医院门口有蹦蹦跳跳的小孩,在阳光下笑得很是童真稚嫩,他想起他那时的回答,他说“对,爸爸也不能”。
祝天语只能垂泪,她怔怔看着面前的父亲,恍惚间发现他的背有些佝偻,不再像当年那般强健有力,能抵挡尘世间的风霜雨雪,也不再挡在她面前,护住她的天真烂漫。
“爸爸......”她的声音从喉咙里悲鸣一样地宣泄出来,只能重复喊他,“爸爸啊!”
“天语啊,你完美了很多年,而今又要强求你的完美幸福,而让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痛苦吗?”祝从容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我老了啊,老得快要不成样子了,身上都是老人味,头发白了,掉光了,马上就有老人斑了。”
人老了,眼瞎了,心也盲了,甚至做出的事情都糊里糊涂的。
小秋刚刚来的时候,总是面无表情的,笑容是那么地少。像是没有情绪的木偶人。
不知伤痛,没有喜怒,过着提线般的生活。
他们家最聪颖的孩子是风休,他发现了那只不说话的木偶人,给角落里的小秋添一点生气,梅雪又加一点爱意,木偶人又活了,会笑了,又会哭了,像刚出生时候那样,号啕大哭。
她还会红着眼睛喊他爸爸了。
祝从容抬眼凝视着泪眼婆娑的祝天语,“天语,你好像总是在哭,可小秋却鲜少流泪喊痛。”
祝天语胸口的难过也早已无法关住,她近乎悲切地笑着:“从前爱的时候,哭是心疼的,笑也是快乐的。现在你们不爱了,所以我笑不行,哭也是被厌恶的。”
她必须承认,她不再被偏爱,不再被独宠。
明知道答案却还要反复试探,畏惧别离也逃避现实。
她不甘心,所以做了很多没有意义的事情。
整个躯壳装满了悲伤,可是啊,可是啊......她舍不得啊,这是全世界最好的父母啊!
喉咙里卡着刺般,祝天语发出的声音都像是痛苦的低鸣:“如果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没有妄想独占你们的爱,现在是不是还能和平共处?”
祝从容注视着那些稚童离开医院,声音像是在天幕尽头,苍老又遥远:“人总是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不能每次都让我们帮忙兜底的,对吗?”
王见秋从很久以前就明白做出选择就必须承担后果,祝天语却到了这样的年纪,才第一次感受到疼痛,这股撕裂情感的痛楚让她无法承担。
最简单的道理,总是以最沉重的方式压下来。
说完了,祝从容拍拍膝盖上不存在的灰,踉跄着起身:“天要黑了,你快走吧,我还要给小秋做碗红糖鸡蛋。”路过大门时,突然感受到膝盖太重了,他扶着墙费力往上攀,才能直起笨重身体,闭了闭眼,他轻轻呢喃道:“红糖鸡蛋,多放糖。”
他从自己面前离开好一会儿,祝天语还是那般茫然哀切的模样,只追望着他佝偻离去的背影。
直到他消失在拐角处,眼里数不尽的热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落幕的夕阳,降临的黑夜要吞没一切。
朔风劲,积雪寒,梁上暗尘飞扬。
此后她再无父母与归处。
第43章
梅雪的身体十分康健, 很快就回到家中。
这么大的事故,却无人受伤。只能归咎于神灵的福赐, 是上天保佑,她揣着幸福的心脏,去寺庙还愿。
也不知道是哪位神仙在保佑她们,所以她挨个在心里报名字,那东方的神西方的佛连起来可是相当长的一串,她的跪拜时间也格外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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