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不及细想,甚至没有搞明白这股情绪,就已经拿起笔,在一道道加减题目的后面写上答案。
段立东悄然无声的站在两人身后。
两个小孩坐在一起做一本数学口算练习册。
陆可为在云海市上二年级,周六周日还会去补课。他.妈还给他报了一门心算的课程。
他知道这孩子智商不错,学习上面并不费劲,只是每次期末考试成绩单上老师评语都算不上好。
班主任,以及任课老师就差直接写明,陆可为这孩子心思不在学习上,融入不了集体,不够团结。
尽管如此,成绩在班级里还是偏上水准。
不到两分钟,
两人半页的口算题做了大半,明眼可见,周方圆做的很快。
段立东看的细致,她提笔稍作停顿,只有几秒种思考,便在题目等号后面写上答案。
他见过很多写作业的孩子,尤其是在数学题目,旁边空白的地方,总会有演算痕迹在。
忍不住看向这个埋头认真做题的女孩,王婶在村里听到说,这孩子就好像是从外面捡来的,没有出生证明,上不了户口,一直没正式上过学。
小学还是村里出面想办法,可以进教室旁听,但是因为没有交学费书本费,就只有一张椅子放在教室最后面。
农忙的时候,还要帮助家里干活。
在学校也是三不五时的和其他学生闹出事,上学也就认识几个字而已。
可现在,段立东十分确定,村里那些话并不准确。
虽然是二年级的口算题,可这种打乱毫无规矩的加减,就是成人看着也要愣一愣。她一个没有正经上过学的做起来,却十分得心应手?
周方圆做完最后一道题,她能确保每道题目都对,写答案的同时,她在心里一一验算过了。
手里的笔带着余热,在掌心紧紧攥着。
直到陆可为写完,她嘴巴微抿,眼神犹豫的看着手里的笔。
段立东在后面出声,“按照年纪,你应该上四年级了?再过两年,就要上初中了。”他心情有些沉重,在他看来不上学,学习不到知识,会是很大一种遗憾,人生也将会被拘束在一方小小天地。
周方圆站起身,把笔还了回去,她静静的转过身看着段立东。那是一双幽深寂寞的眼睛,眼中的悲伤凄凉,让人心头震撼。
嗓音微弱,像是自言自语嗫嚅着,“我没有钱。”
段立东心中徒地泛起一股凄酸的感觉,那一霎那,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他像极了一个刽子手,拿着一柄锋利无情的刀,对着一个可怜无依的孩子下手了。
成人的苦难,提前落在她稚嫩肩膀上,想到她之前经历那些事,段立东唾弃这一刻的自己。
他想找补自己说错的话,尝试着,“要不要学习?我们在这还要待三个月,晚上有时间,你可以到这边来看书。”说完指了指自己带来的一摞摞书本。
周方圆看着那些厚厚的书本,眼中绽放一丝光芒。
陆可为扯了扯周方圆的手,不满道:“我姥爷的那些书一点不好看,你还是看我的课本吧。”
*
五月下旬开始,东山省整个进入阴雨天气。天阴沉沉,暗灰色的云朵缓缓移动。
又闷又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下一场大雨。雨势又急又快,没半个小时,又会变成窸窸窣窣小雨,来来回回反复。
这破天气,村里骂的厉害,麦田里麦子还指望今年有个好收成,结果接连下雨,太阳光见不着,麦子出现了烂根,烂棵的现象。
急的村里人穿着雨衣,打着伞都往地里看情况,深怕自己家里麦田大面积烂根,可就减产了。
周方圆忙活好久,院子塌掉的墙,终于被她补全了。因着下雨,泥墙上盖着白色塑料布,用几块砖头压着,小雨还没事,就怕刮大风下暴雨,能把泥墙渗透。
院子里也因为下雨的缘故,就没干过。
周方圆现在,每次趁着短暂的放晴,就赶紧牵着羊出去放风吃草,然后捡拾一些石头块回来,从大门口铺到堂屋门口。
窄窄的一条石头路,踩着上面不至于每次都弄脏鞋子。
陆可为之前来家里,好几次没踩稳,鞋子都弄脏了,周方圆又不得不把石头路拓宽一点。
阴雨连天的天气,让人很不舒服,可周方圆却很喜欢。
她可以去找陆可为,去他家里看书。
就像他说的,姥爷的书又厚又重,她看的并不是很懂。
但是周方圆很珍惜,她能像这样摸到书的机会不多。其次,她很喜欢陆可为绘画的水彩笔。
小学美术课上,能有十二色水彩笔是一件让人羡慕的事情。
她在学校垃圾堆里捡过别人用过的,在家里沾沾水,只能有点淡淡颜色。陆可为的水彩笔竟然有36种颜色。
绿色和黄色还能细分那多种,水分浓郁的画笔,光是在整洁干净画纸上落下一个点,都能周方圆欣喜雀跃。
段立东也不是整天待在家里,雨停的时候,会跟着周方圆和陆可为身后。他手里会有个画册。
偶尔会远远站着,拿着一支钢笔草草画上几笔。
周方圆好几次抬头发现,姥爷是在画她。
事后看过几眼,潦草的只有几个轮廓,一点都不像。私下里便偷偷给陆可为说他姥爷画画并不好。
“那是速写。”陆可为捂着嘴嘿嘿直笑,他现在能单手拄着拐杖走的很快了。
又是一个陌生的词汇。
周方圆挎着篮子搂草,陆可为跟在身后帮她把草放进篮子里。
母羊在附近拴着,小羊欢腾的在两人边上蹦跳,活泼的性子一刻不闲着,就爱捣蛋,总是把头伸到篮子里偷吃。把还不容易装进的草,拱出来。
草里湿漉漉的,搂草的时候,总会不经意的连根带起来,土壤下雨松软,很多又长又胖的蚯蚓,泛着青紫色在地上蠕动。
陆可为一见到它,浑身发毛,鸡皮疙瘩起来,尤其不经意间碰到,尖着嗓子嗷嗷一通叫唤,他恨不得跳周方圆背上去。
段立东看着远处两个小孩子,不由得会心一笑,看两人相处越发有意思。周方圆很懂事,看得出来她很照顾陆可为,像是照顾自己亲弟弟似的。
陆可为倒是让人惊讶,云海市的时候,这孩子可不老实,也没几个朋友。
周方圆低头,把陆可为脚边蚯蚓捡起来,扔远远的,陆可为小脸刚要松一口气,谁料下一秒,她笑嘻嘻的掐着一根细长的,正在蠕动蚯蚓伸过来。
陆可为吓得嗷嗷大叫,手脚并用的往后爬。
周方圆揪着蚯蚓,咧开嘴哈哈哈大笑,见陆可为吓得不轻,才真的扔了,“你真没用,竟然怕这玩意,我连蛇都不怕。”然后兴冲冲一边搂草,一边给陆可为说她去年碰到一条大蛇的事。
此时此景,在段立东眼里是一幅生动的画像,青烟似得薄雾笼罩着两座大山,腾腾雾气在山腰弥漫,池塘边被雨水冲刷的树枝和野草显得格外翠绿,还有空气里,掺杂着泥土和草木香气,都让人心胸变得开阔起来。
绿意草丛间,两张稚嫩的脸庞,清脆的笑声,以及欢腾跳跃的小白羊,都让段立东沉重压抑的心情得到了释放。
他注意到周方圆恶作剧,那笑起来像月牙一样的眼睛,是那样灵动灿烂。
完全不是当初河坝边上,攥着石头吵着要砸死人的凶狠样子。
一直到晚上,看着她埋头在默画一个奇怪的东西时,突然忍不住问了句,“方圆,你喜欢和陆可为一起玩吗?”
陆可为停下笔,皱着小眉毛瞪着段立东,嫌弃他多事。
周方圆头也没抬继续画着,“喜欢。”陆可为胆子很大,但又很小,还有些二皮脸,不太怎么听话,其他都很好,也不会嫌弃她家里穷。
“如果三个月后他走了,你会想他吗?”
周方圆抬起头,手里不画了,她先是看了睁着大眼好奇的陆可为,又看向段立东,重重点下头,“会,会想他。”
原本轻松平静的气氛,突然沉重起来。
周方圆看着陆可为,垂下眼看着画本,心头沉甸甸的,她最近很开心,开心到忘记了,他们只是暂时借助在这里,迟早有一天要回家的。
那样,自己又会变成一个人。
窘迫着,眼神慌乱的甚至不敢直视姥爷的目光,“没...没关系的,我一个人也没事的,我....”手里紧紧抓着画笔,像是自己的命门被人发现了,她想把自己掩藏起来。
“你...孤独吗?”段立东很惊讶,自己会询问一个十岁孩子这样的问题。
但是联想到今天下午的看到画面,他觉得自己有一点点触碰到这孩子内心深处了。
他很喜欢村西这里安静的氛围。
可在此之前呢,被人看不起,被人误解,辱骂,殴打的周方圆呢?因为贫穷,上不了学,与周围的一切都那么格格不入,没有同龄玩伴,父亲死后,总是孤单影只一个人进进出出。
即使会抓鱼做饭,会洗衣服,会放羊,会做所有农活,可她心里呢?
三个月后他们离开,村西这边间隔一大块杨树林,真的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方圆,你一个人寂寞吗?”段立东喉咙发紧,村里有人会在衣食上照顾她,可其他呢?
陆可为拽了姥爷袖子几下,示意他适可而止。
周方圆嘴巴颤动着,村里有人会问她吃饱了吗?吃的什么?她觉得那些问题背后是一张张想要看她笑话的神情。
就像她父亲周金山活着的时候一样。
孤独?寂寞?她抄写过的词语,也知道它们的意思,平平淡淡两个词,在这一刻,周方圆却觉得胸口有些喘不上气来。
她寂寞吗,孤独吗?
深奥的,又似懂非懂,但已经经历过的,心灵上本能懂了。
像是有人在问,冬天的寒风冷吗?并不需要回答,因身体在打冷颤。
周方圆眼眶里兜着泪水,泪珠在眼角闪光,想到隔壁偌大的院子堂屋,不管白天黑夜,就只有她一个人时,眼泪早已扑簌簌成串滚下。
心里像是空了一块,有时候耳朵会听到脚步声,会下意识的站起身往门外跑,到了院子里,身子会僵住,爸都没喊出口,整个人失落的蹲在地上抱头大哭。
总觉得她爸还没死,只是出门了。
陆可为一看到周方圆哭了,皱眉瞪着段立东,“你把阿圆气哭了,她蛇都不怕的。”
段立东看着抽泣周方圆,无视陆可为,只沉重的叹口气。
这孩子实际什么都懂,只一直在压抑自己而已。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
进入六月开始,天像是被捅了一个大窟窿,大雨下了一场又一场,瓢泼的大雨把所有麦子毁了,家家户户只能待在家里叹息咒骂。
村里四周沟,河,湖泊,鱼塘水满溢出,周方圆院子积水,铺的石头路都被淹了,进出她都是卷着裤腿赤着脚淌水。
羊圈漏雨,把羊牵进东屋矮棚里。
周方圆每天要冒着大雨出去搂草,回来放到矮棚里。滂沱的大雨下起来没有停下的意思。院子里积水越来越多,放不出去,慢慢地要倒灌屋里。
她只能再墙下挖个洞,让水流出去。
灶房里滴啦滴啦漏雨,她抱了一捆干柴火在堂屋里放着。
但是堂屋情况也有些不太好,老房子时间久了,屋顶上瓦片断裂没有修整。虽然,每年下大雨也都会啪啦啪啦往下漏雨,只是今年雨水特别多,又都是大暴雨,堂屋已经多处开始漏雨了。
每到饭点,隔壁王婶子虽然看她没有好脸色,倒是会听姥爷的话来喊她过去吃饭。
除了每天必须干的活,大部分时间,周方圆都是待在隔壁家里看书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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