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气,自然是邪祟才有。”时聆沉静道,“但如果,那位并非邪祟,而是神明呢?”
季陈辞沉思片刻:“你是说……”
望着腰间佛莲,时聆低声道:“你瞧,传明虽为天上神烛,却在寺中残害百姓,禅微虽堕鬼道,却仍心怀善念,慈悲众生……”
谁说神明就一定心念苍生,鬼怪就一定嗜杀成性?
施家使用邪术的根源,便是因为受到神明诅咒,如果说那位“神”在诅咒之后,又给了他们化解之法――邪术改命。
在他们的“照顾”下,体弱的男孩顺利长大,逃过了夭折的命运,一旦尝到甜头,欲念就会疯涨。
不知为何,施家第一位出生的必是儿子,剩下的全是女孩,且杀害的女儿越多,男孩的身体就越好。
于是开始不停地娶妻、纳妾,就为了生出更多的女孩,待她们长到合适的年龄,就会被残忍杀害,全部的命数和气运,都加到那个男孩身上。
而这一切,都是由那位“神”在操控,他诡秘又强大,将这些肮脏的事情隐藏得很好,没露出丝毫破绽,以至于时聆试探了百年,都无法得知真相。
倘若他真是神明,那就能解释,为何这府中探不到一丝邪气,有这样一位“神”的庇佑,他们自然是有恃无恐。
沉默许久,季陈辞不禁深思起来,面对惨死的百姓,他下意识就认为是邪祟作恶,包括在魍离山也是,看见满山的尸体,他便以为是鬼佛杀生。
袖子下的手捏住铜币边缘,季陈辞轻声道:“可若是神明作恶,那与邪祟何异,又如何称得上神明?”
时聆认同道:“你说得是。”
鬼火倏然晃动几下,像是在暗示什么,时聆看了一会儿,顺着它晃动的方向缓步前行。
没走两步,一个念头蓦然闪过脑海,她立马顿住脚步,猛地回头:“邪神!”
听她这么一说,季陈辞也想到,当时在幻境中,襄城每逢年末便会请鬼戏,在百姓的祈愿声中,“神”翩然而降,身穿洁白羽衣,带着慈悲庄重的假面。
尽管那位“神”是由戏子装扮,但他们曾亲眼见过,他身边缭绕浓厚的黑烟,在吞噬城里的灵气。
由于幻境的时间被打乱,他们只看了那一场鬼戏,接着便遭遇了屠城,也就无暇深究。
如今回想起来,这貌似无关的两件事,其实却有很大干系。
不,不止。
除了这两件事,还有别的。
转念间,时聆又想起那莫名传出的山鬼传言,和那本古怪离奇的《晋安志异》,因上山撞鬼而惨死的两人,是真实存在的城民,那为何在百骨岭招不到他们的魂呢?
她只能想到两种可能。
一是幻象,如同禅微那样,在魍离山布下幻象,让百姓们以为他们看到的都是真的,实际上周衡和宇文贺并没有死,而是被藏了起来,因此无法招魂。
而松上鉴也被百姓的记忆欺骗,才会将惨死的描述辨为真话。
二是……他们两人的确死了,那位“神”猜到她会去招魂,是以提前将二人魂魄捏碎,让她无路可走。
想到这,时聆背后发凉,仿佛所有的事,都是冲她来的,并且那位“神”非常了解她,甚至能猜到她接下来的举动。
时聆深吸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心想那位在背后掌控一切的“神”,究竟是谁?
见她脸色发白,不免有些担忧:“怎么了?”
“没什么。”时聆摇头道,“天上并没有以邪念为生的神。”
平日里,她没事就会抓几个家伙下来折腾,也时常去天上惹事,每位神仙的本事她都了如指掌,未曾听闻有哪位神君是以邪术飞升的。
说话间,腰间的佛莲突然泛起金色的柔光,时聆低头瞧去,那佛莲居然在缓慢变动,被她揪掉一瓣的缺口处指向某个方向。
竟跟鬼火晃动的方向一致!
时聆和季陈辞对视一眼,沿着它们指的方向并肩走着,从庭院穿过长廊,路过各式房屋,七拐八绕,最终在不起眼的墙角停下。
前面无路可走,对上一道再普通不过的檐墙,古老陈旧,上面有着或深或浅的沟壑。
时聆将鬼火举在墙前,鬼火拼命往后挪,不肯向前,旋即她把佛莲摘下,对着墙佛莲无端颤动,发出“嗡嗡”的低响,似哭泣,又似悲鸣。
这墙有古怪。
时聆眉心紧皱,正当她伸手准备触碰时,身后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忽然被打扰,时聆飞快地收回手,顺势将掌心的鬼火熄灭,然后向后瞥去,只见丫鬟柳儿披着单薄的衣裳,慌慌张张地跑来。
大半夜的,面前突然出现两个模糊的黑影,柳儿也被吓了一跳,她捂着嘴想要惊呼,但发不出任何声音。
时聆走上前去,眼中掠过怀疑:“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
认出来人后,柳儿拍了拍心口,缓了一会儿,她羞赧地指着自己,又指了指不远处的静室。
接着她用困惑的眼神,在时聆和季陈辞之间来回扫视,像是在疑惑为何他们会在这里。
“……”
时聆看了眼漆黑的天色,淡定道:“夜深人静,适宜修行。”
柳儿又看季陈辞,他默了默,也跟着胡诌:“修道之人,常在夜间冥想。”
她恍然大悟,面上露出崇拜的神情。
有些等不及,柳儿向他们行了一礼,随后红着脸急忙跑开,待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时聆继续凝视那道檐墙。
用手触摸,没有丝毫反应,鬼火像是被吓到了一般,怎么召都召不出来,时聆只好拿起佛莲,不料佛莲也隐去光芒,安安静静地垂在腰间。
季陈辞贴了道符上去,也是无事发生,他又从乾坤袋中拿出往生,还没来得及调整方位,盘面上的红白指针已经摆动起来,平缓又规律,他寒声道:“不对。”
正常情况下,刚开始的罗盘会摇摆不定,来回偏转,确认方向之后会逐渐稳定,而眼下他尚未调整,指针已然转动,且极为规律。
那便说明,这里正被结界覆盖。
季陈辞退后两步,罗盘瞬间恢复如常,他面色稍沉:“几步之遥,难怪先前探不出异常。”
“一步界。”时聆轻声道。
顾名思义,此界边处难辨,一步界内,一步界外,他用这堵不起眼的墙将结界隔开,只有站在这一步之内,才能感受到结界所在。
远处传来O@动静,柳儿打着呵欠走了出来,时聆怕再待下去会惹人起疑,拉着季陈辞转身离去。
法事已毕,他们明日便要离开,今夜是他们仅存的机会,于是时聆回首遥望,希望能再看出些什么。
月色朦胧,斑驳的树影投在墙面,映出零碎的裂纹和刮痕,时聆隐在暗处,平静道:“你不觉得,她有些奇怪么?”
“那个丫鬟?”季陈辞道,“确实,她每次出现都太巧了。”
上次他们前脚刚到施府,后脚柳儿就跟过来,透露城主中邪的消息。
这次也是,他们还没摸到檐墙,柳儿就匆匆跑来。
当然这也只是怀疑,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时聆收回视线,淡淡道:“走吧。”
第46章 宜关
◎“这一次,我要为自己而活。”◎
天近拂晓, 晨光胧明。
府邸前停了精致的马车,清风卷着车上鸾铃微动,张叔踩在轿凳上, 整理着里面的陈设。
口中清甜的糕点香还未散尽,时聆方才浅尝了几碟糕点, 仍意犹未尽, 走至大门,看见路中奢靡的马车,她不禁愣了片刻。
施怀仁拢着袖子笑眯眯走来:“这几日有劳两位道长, 车马已经备下,知会车夫一声即可。”
时聆轻轻“啧”了一声,表情有些为难, 原本打算直接从传送阵走,转眼就到山上了,如今还搞了这劳什子东西,实在是麻烦。
又不能拂了他的心意,跟季陈辞商量一番, 时聆对那车夫道:“将我二人放在宜关便是。”
宜关是曾经的襄城。
也不知怎的, 她倏然就想到那个地方。
时聆挑起帷幔, 踩着轿凳坐了进去,案上放置兽金熏炉, 里面燃着浓厚馥郁的香,是她平日最厌恶的味道。
香气袭人, 时聆忍不住轻咳两声,正巧季陈辞撩着帘子进来, 衣上混着草木的清香, 冲淡了呛鼻的香味。
目光触及案上香炉, 季陈辞很快反应过来,她定是不喜这味道,于是拾起小炉,拿到外面让张叔换了清淡的果香来。
时聆这才觉得舒适些,马车“吱呀”地颠簸前行,时聆挑起纱帘朝外望去,不同于以往的冷清萧条,街上开始出现商贩,铺子也陆续开张。
正当她看得出神,就听季陈辞低声道:“施府那结界,可有解决之法?”
时聆放下薄帘,车外的景象被隔绝,她施然抬手,随意拨弄着垂下的流穗:“有啊,强破即可。”
闻言季陈辞眉心微皱,迟疑道:“既如此,何不直接破了那结界?”
拨穗的手一顿,时聆敛眸陷入深思,沉默良久,久到季陈辞以为她不会回答时,时聆漠然道:“我做不到。”
施家的结界她早有猜测,也曾派夜派鬼火追踪过,却发现那里的结界每日都在变幻,从未重复,永远都猜不到明天会是怎样的结界。
那邪术残忍狠毒,只要存在一日,就会有无辜的女孩遭受苦难,她也想过破界强入,只不过……
马车摇摇晃晃,困意袭来,时聆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道:“邪神祸世,自有天君来收,与我何干?”
当真是这样吗?
季陈辞抿唇不语,指尖轻叩着茶案,若真觉得无关,又为何要救那河边的女孩?
ū叩谋∩幢环绱灯穑入眼是熙攘的人群,车夫苍老的声音透过车身传来:“两位道长,宜关已至。”
时聆睁眼起身,衣角沾染上盈盈幽香,街道宽阔,两边诸肆林立,行人往来不绝,比昔日的襄城更为繁华热闹。
瞧见各样的小食,时聆扭头问季陈辞:“可带银两了?”
季陈辞勾唇轻笑,声如温玉:“管够。”
有他这句话,时聆将街上糕点尝了个遍,她只管拿,季陈辞自会在后头付钱。
糕点干腻,时聆觉得有些口渴,准备找个茶肆歇歇,却没想到在不远处的面摊,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几步走了过去,莞尔一笑:“君夫人。”
当时在襄城只有叙儿逃出,据她所言,君夫人将他们放出暗室,送到无人的街道,而后就不知所终,再未出现。
直至幻境坍塌,也不知她去了何处。
君夫人循声回望,露出眼角细微的皱纹,走来的女子高挑妩媚,她一时没反应过来,须臾后面前之人和记忆中的幼女身影重叠:“小十…你怎么在这?”
“过来看看。”时聆眉目含笑,坐在她对面的长凳,“不知屠城之后,您去了何处?”
端起手边的茶盏轻啜几口,君夫人缓缓道:“风儿还葬在襄城,我又怎会离开?”
望着街上往来的路人,她略微出神,陷入了回忆中:“后来那里改名宜关,我就隐形埋名住了下来,听百姓们说,那个叫上官明的将军战死在沙场,身首异处,一个叫刘文的小将顶替了他的职务,征战四方攻无不克……”
那样凶狠霸道的将军竟落得如此下场,实在令人唏嘘,但他屠了襄城千万百姓,时聆对他并不感到同情。
似是想起什么,君夫人追问道:“对了,你们是如何出去的,怎么幻境那么快就塌了?”
过去的画面浮现在眼前,时聆眼神一暗,将之后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听完君夫人摇头惋惜:“作茧自缚。”
闲谈间,两碗素面端了上来,时聆以为是小二上错了,正准备叫人拿回去,就听见“哗”的一声,桌边的木凳被拉开,季陈辞坐下道:“是我点的。”
时聆托着脸将面推了过去,岂料他又推了回来:“给你的。”
“嗯?”
时聆眨了眨眼,也没客气,接过尝了起来,含糊道:“还行,你怎么不点?”
季陈辞轻描淡写道:“我食欲不振。”
这话感觉怪怪的,像是在挖苦她,时聆投箸刚要呛他,对面的君夫人“噗嗤”一笑,眼神暧昧地揶揄道:“我就说么,当初在君府,你俩可不像兄妹的样子。”
季陈辞移开视线面不改色,只是耳尖变得通红。
时聆冷哼几声,继续埋头吃面,不一会她扬声道:“小二,再来一碗!”
小二乐呵应道:“来哩――”
君夫人随口问道:“那你等会要去乌山瞧瞧么?”
提到乌山,时聆身形微滞,心中五味杂陈,良久,她呢喃道:“没什么好瞧的。”
汤面见底,君夫人放下竹箸,拿出罗帕轻拭唇角:“我在襄城待了太久,久到快要忘记自己是谁。”
“河山万里,我却从未见过。”君夫人带上帷帽起身告辞,言语中满是洒脱,“曾经的我为别人而活,这一次,我要为自己而活。”
她要逃离那个叫“襄城”的枷锁,踏遍这世间每一寸土地。
从此海阔天空。
时聆笑着揖礼:“那便祝夫人,得偿所愿――”
君夫人回以一礼,接着走入人群中,很快消失不见。
目送她远去,时聆由衷地替她高兴:“真好。”
季陈辞收回目光,见她第二碗面也吃得差不多,便淡声问道:“还要再来一碗么?”
认真地想了会,时聆拒绝道:“不了,吃得有些多了。”
“还行。”季陈辞掰着指头数道,“也就六碟糕点、四个馒头、三个糖人和两碗面罢了。”
时聆“噌”地一下站起来:“走了走了。”
说完她快步离去,季陈辞面上浮现浅淡笑意,飞快地付了帐然后跟了上去。
时聆向着乌山的方向遥望许久,也不知如今的伽和寺是何种模样,她垂下头盯着鞋尖,眼底划过一丝落寞。
物是人非,何必再念?
怅然叹息,她转身离去。
选了块荒凉僻静的空地,时聆举目张望,确认无人后,她手持长剑,不紧不慢地划了个传送阵。
身后,季陈辞款款而至,时聆头也没抬,只伸手道:“借我张符。”
季陈辞放慢了脚步,在袖中摸索起来,待他取出符准备递到她手上时,却发现自己身处迷雾之中,哪里还有时聆的身影?
他惊觉不对,指尖骤然收紧,他环顾四周,浓厚的黑烟袭来,天色猛地沉了下来,霎时间眼前昏暗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空中隐约传来女子的啜泣声,晓莺婉转,季陈辞顺着声音瞧去,并未看见有人出现。
阴暗之中,他的余光扫到一抹绛红裙摆,正随着步伐飘然摇晃,尾端金丝绣着鸾鸟戏牡丹的花案,是时聆喜欢的纹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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