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琼青湖面深邃而宁静,月华倾洒而下,将水天中间的大雪山照出了一片浅淡的乌紫色。
赫连煜一个人t望着远处的山峰,一站就是半个多时辰。
秦乐窈始终不敢在他面前承认,无非就是太想保住这个孩子,担心一旦被自己知晓,会采取一些措施,或是致使小产,或是像之前赫连松凛所想的那样,叫她们母子分离。
她不敢将希望堵在自己的恻隐之心上,所以才会有所隐瞒,有所担忧。
赫连煜也能理解,毕竟他从来都是个雷厉风行的粗鲁武将,在上京中的口碑算不得好,那些个油头粉面的纨绔子弟见着他都怕得要绕道走,更别提她这么一个没有靠山没有地位的小姑娘。
怪不得,她中午用膳时候会那般执拗地说出那番话,会如此介意自己的身份。
士农工商,原本为商者就是处在底层的群体,想入无乩馆确实困难,而她现在尚且还在寄人篱下,她当然会不自信。
有些事情串联起来,赫连煜后知后觉地涌上一股疼惜,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因着这些种种原因,面对孩子的父亲,竟是连口都不敢开。
赫连煜在外面吹了一身的冷风,回屋时候已经是亥时多了。
男人轻轻打开内室的门,屋里没掌灯,一片黑漆漆的,他行至床边,拨开纱帐,在床沿坐下。
黑暗中一双柔弱无骨的手臂攀了上来,可怜兮兮地靠近,赫连煜闻见了她身上那种独有的香气,秦乐窈双臂圈着他的腰腹,将脑袋贴在他胸前,“你怎么才回来。”
这一瞬间,赫连煜的满腔心事全都化了,化成了温水,徜徉在心口中。
“在外面吹了会风。”他捏着她温热的胳膊,感觉的对方只穿了一层极其单薄的里衣,而他这身衣裳才刚被夜晚的寒气浸了快一个时辰。
于是赫连煜握着人的胳膊将她拉开了些,扯了云被给她裹上,“我身上凉,你现在……身子弱,等我换件衣裳再抱你。”
秦乐窈却是不会轻易放人走,一把又贴过去将他圈住,“我不冷。”
赫连煜顾及着她的肚子,知道自己手重,也不敢跟以前似的随意摆弄她,两条手臂悬在半空,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就着她的姿势将人抱在了怀里。
秦乐窈感觉他的情绪缓和下来了,便打蛇上棍地趁机往人怀里钻,直到整个人都窝在了他身前,这才慢悠悠打探道:“公子,你下午跟我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我听不懂,想了一下午也不知道能瞒着你什么,你直接告诉我吧?”
她的嗓音本就是偏清冷疏阔,在这幽暗的环境下,二人离得近,说话的声音自然小了些,听着像是耳畔的轻语,也像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赫连煜心房某处又被搔刮了一下,她是在害怕,想弄清楚他到底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也没什么,是我弄错了,不提也罢。”男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
“弄错了?”秦乐窈眨巴着眼抬头看他,有些半信半疑的。
赫连煜握着她的手将人团进了云被中,“好了,不早了,快歇息吧,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
北疆的星河璀璨生辉,一整条的银河悬在天空之上,仿佛离得特别近。
船舱随着水体轻轻荡漾着,有节奏的摇晃好似婴孩的摇床,这一晚上秦乐窈无数次翻身,原本这么长时间下来赫连煜是差不多习惯了她这睡觉不老实的毛病,即便醒了也基本能在半梦半醒之间接着睡去,不会彻底清醒。
但今晚上许是揣了心事,她一动,他人就醒了,将她反压过来的姿势给翻正,再给人掖好了被角。
尽管赫连煜并没有做好将为人父的心理准备,但现在既然孩子已经来了,那便是上天冥冥之中注定的天意,他该尽最大的能力,从现在开始,去筹划一切。
第二天清晨,天色刚露熹微,秦乐窈大半边身子扭在一起,小腹下压着一团云被,睡得正是香甜的时候,就被身边的男人给摆弄醒了。
她半梦半醒地睁眼,发现赫连煜正把自己抱着翻身。
“怎么还是这样轻,感觉你比刚来无乩馆的时候反而更清瘦了些许。”赫连煜见她醒了,索性也就把人抱进了怀里轻轻掂了一把重量。
秦乐窈睡迷糊了,怔怔瞧着他:“我一般不怎么容易发胖。”
赫连煜心想确实还早,轻笑一声,觉得自己倒是显得有些心急了。
正笑着,唇边的弧度却忽然止住了,赫连煜忽然想起来,前日晚上他不知她有身孕,还硬拉着她去喝了酒,怪不得那时她推三阻四不愿去,其实很多事情早有踪迹,只是他却一直没往这上面想。
男人的神情忽然间凝重起来,秦乐窈的瞌睡也跟着一道醒了:“怎么了?”
赫连煜将她塞回软被里,想起身叫季风去唤个郎中来瞧瞧,又想起来他们还在水上还未靠岸,男人转念一想,转头问她:“这两日可有觉得身子不适,找郎中瞧过吗?”
“身子不适?”秦乐窈给他问愣住了,“没有啊,我这两日一直都跟公子在一处,没找过郎中。为何要看郎中?”
赫连煜话问出口就反应过来她自己是不会承认的,否则只要他稍加追问便会圆不下去,再说了,他们二人这两日几乎是形影不离,即便是有心,她估计也是寻不到合适的机会。
于是男人改口道:“昨日反胃那一下,怕不是吃坏东西了,等会下了船,我让季风带你去找个郎中瞧瞧吧,也能放心些。”
他不跟在身边,想来她才会敢去。
秦乐窈发觉自己从昨日开始就有些听不明白他说话的意图了,忍不住端量着他的神色发问:“公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赫连煜却是摇头,再次避而不答:“没什么,毕竟你是初次到北疆来,怕你有什么水土不服的。”
他起身前去洗漱,秦乐窈盘坐在床上,越想越觉疑窦丛生,赤脚踩在地毯上,慢慢跟在他身后,追问道:“公子昨日说我有事瞒你,今日又叫我去看郎中,不会是认为,我的身体有什么隐疾吧?”
秦乐窈是个市井小民的出身,早年混迹在底层的穷人堆里,后来从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能打上交道的也都是些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她在某些烟花柳巷方面的见识,远比一些规格小姐大姐闺秀要真实的多。
“公子莫非是觉得……”后面的话她有些难以启齿,但这事可非得说开不可。
秦乐窈眼神左右游移着,最后咬牙说出了口:“虽然乐窈从前确实有过一些……一些过往,但也并非是那风尘中的女子,没有公子担心的那种……那种可能性。”
赫连煜期限没听明白她在绕什么弯子,听到后面方才明白过来,蹙眉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下一瞬他扫眼瞧见了她莹白的赤足,这船上的地毯比不得上京城无乩馆中的贡品羊毛毯,薄薄的一层铺在地上,看起来都冷,赫连煜蹙眉教训道:“你这衣裳不穿鞋也不穿的是要干什么。”
他直接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大步回到床边上,重新拉起云被,将只穿了一层单薄里衣的人给裹在了里面。
秦乐窈并没有觉得冷,她急于解释,拉着赫连煜的胳膊接着道:“真的,若是公子介意,晚些便寻郎中来,寻几个都成,当着您的面,好好为我把把脉”
她跟着赫连煜的身形往前移动,在男人起身下床的时候膝盖一下跪空了,‘啊’的一声连人带被子往下栽了一大截。
赫连煜眼疾手快回身将人稳稳接住,他半蹲在地上将秦乐窈顶回床上,怒从中来,忍不住呵斥了一句:“你自己多少也注意些,有身孕的人了赤着脚满地跑,这才几月天,刚才那下真摔着了怎么办。”
秦乐窈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硬在了床上,她不可置信地盯着他,脑子里轰隆一声被炸得久久缓不过神来。
赫连煜见她这副惊恐的模样,知道她此时必然心惊肉跳,软下嗓音安抚道:“我都知道了。”
秦乐窈的天要塌了。
她浑身发麻,艰难发出了干涩的声音:“你说谁有身孕了?”
第47章 闷气
赫连煜叹了口气, 握住她冰凉的一双手,沉声道:“你心中所想所忧,我都知晓, 这件事待我回到上京之后,必会想办法去处理妥当,你自安心养胎……”
“养什么胎――”秦乐窈吓得一把甩开他的手,也顾不得那许多规矩了, 哆嗦着往后远离赫连煜,直到后背抵在了墙壁上,才六神无主地问他:“你、你说谁怀孕了?”
“乏力、恶心害口、嗜睡,这些都是有孕之征兆。我看在眼里, 早已知晓。”赫连煜温声道:“但不必如此惊慌,虽然我原本没有在这个时候想要孩子,但既然事已至此,我许你将他留下。”
秦乐窈的神情丝毫没有释然之态, 反倒是有种崩溃之兆。
赫连煜愣了一瞬, 她这反应和之前自己的猜想怎么完全不同, 男人温声问她:“你自己还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秦乐窈‘哗’的一下从床上站了起来。
她是太紧张了,否则正常情况下是绝不可能以这种放肆的口吻和姿势跟赫连煜对峙,她气得直哆嗦, “你给的药有问题吗?我每月都有按时服用……”
说完这句她视线转向柜子上的行囊,秦乐窈大步跳下床去,赤着脚咚咚跑过去。
赫连煜见她又跑出这么大动静, 又惊又怒一把将人抱起来,“你没完了是吧, 就这样往床下跳?”
秦乐窈赶着将药盒扒拉出来就被他抱回去了,她一把跌坐在床上, 将里面剩下的药丸倒出来数了数,手往他前面一摊:“数量是对的,我没有漏服,你府中医官叮嘱每月一丸,我这月癸水还未到,该是两三日后服用。”
“我知道,我信你不是故意的,就当作他是个意外,但既然上天这么安排,我接受。”赫连煜将她的手包住,握在掌心里,立刻就被秦乐窈给大力挣脱了。
“我不接受!狗老天凭什么这么耍我?”她情绪激荡喘着气,对面的赫连煜也终于是在她这一连串的反常反应中嗅到了些不对劲。
男人拧着眉,气压低沉,极其危险地问她:“你不想生?”
秦乐窈被他冷下去的情绪拉回了几分理智,强压下内心的躁动。
“这不是我想不想生的问题,公子尚未娶亲,便先有一个私生庶子,于公子声誉大大不宜,以您的身份地位,便是天子的掌珠公主也能娶得,何苦为这两年之约的露水姻缘,坏了自己的名声。”
赫连煜眯起眼:“即便是知道有了孩子,你还要坚持什么两年之期?这也是你的孩子,什么名声声誉的借口,你少扯这套,我不在乎。”
秦乐窈张口欲言又止,赫连煜强势至极,就没留丝毫反口的余地给她,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二人之间的悬殊身份,这件事原本就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
见她不语,赫连煜追问道:“你不愿意生,就是因为怕耽误两年后脱身,是吧?”
秦乐窈看着他,坦然承认:“是,这是我们一早就说好的承诺。”
赫连煜勃然大怒:“秦乐窈,这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
秦乐窈被他这怒气冲天的模样惊着了,有些害怕,但仍然倔强道:“若不是在父母双方的期待中降生,公子,草民不过就是那湖水中的烂泥,自己尚且都还没有折腾模样来,如何能为人母。威北王府小王爷的第一个孩子,也不该是有一位这样的母亲,他本该尊贵荣耀一世。”
赫连煜不听她这些说辞,压着脾气拿最后的耐心道:“你说的这些该是我考虑的事情,待回到上京之后,我会择一个合适的世家,认你作义女,然后正式纳你入无乩馆,必不会叫这孩子出生得无名无份。”
“未娶正妻便先纳妾?”秦乐窈无声轻笑,“小王爷,那你还得赶着先去择个妻子,慌慌张张的,值得吗。你若想要孩子,上京中多的是出身尊贵的名门闺女,与你门当户对者,何苦执着?”
“届时你会发现,这孩子的降生不得王爷王妃待见,不得天子朝臣待见,即便自身再如何的出类拔萃,仍然一辈子低人一等,只因有个与之身份不相匹配的母亲。你有为他仔细想过吗?”
赫连煜被她这油盐不进的态度气得不轻,但听着这番话却又一时半会找不出反驳的道理来。
他面色阴鸷,秦乐窈从认识赫连煜以来,就没见过他这般盛怒的模样,整个屋子仿佛阴云密布着。
赫连煜自认征战沙场多年,见惯了血流漂橹,无论是敌将还是己方的龌龊奸佞,死在他手上的性命不计其数。
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一口银牙咬了又咬,赫连煜朝她点了几下,恶狠狠道:“秦乐窈,你有种。”
直到赫连煜抄了衣裳摔门而去,秦乐窈一直立着的那根脊柱才终于是卸了劲,跌坐在了床上。
这一整个上午,秦乐窈都一直呆坐在那。
秦乐窈是个圆滑周到的人,她尚且还要依托于赫连煜的庇佑,原本是不该跟他闹僵到如此境地的。
但这事太大,她不能因为忌惮眼前的处境,就随便将一个无辜的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中来,却无法对他负起任何责任。
她确实向往自由无所拘束,但方才她说的那些话,也并非全是为了自己脱身。
秦乐窈慢慢在自己小腹上摩挲着,“对不住,我现在,暂时还没有做好一个做母亲的准备。”
“我不想这个意外发生,但终究对你不起。再投胎的话,别找我这样的娘了,自己都顾不清楚,牵累你跟着一起倒霉……皇帝若是将公主嫁给他,怕是任何庶出日子都不会好过,所以有得选的话,你还是投在嫡母的肚里吧。”
“我上月癸水不过二十余日,即便有孕,你也应该还只是个小小的人儿,不知道听不听得见这番话。”
秦乐窈叹了口气,有点疲累地放空瞧着床幔顶。
有这么一个症结横在中间,若她真的没法说服赫连煜,自己悄悄将事情给办了,以后的日子,必然会相当难过。
或许他还会迁怒其他,不再庇护她的酒庄,任她哐啷入狱。
秦乐窈做了最坏的打算,所以光是想想,就觉得未来一片黑暗。
只能走一步再瞧一步了。
她躺在床上,正当最灰心丧气的时候,小腹一阵难言的胀痛,坠落的潮意袭来。
秦乐窈一个激灵爬起身来,第一反应莫不是这孩子当真如此灵性听见了她说的这番话自己小产了,而后才终于是找回了这万分熟悉的感觉,心中长长舒出了一口气,有种劫后余生如释重负的喜悦。
她的癸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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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艘游船一路沿着琼青雪山环绕,在最近的繁华城市停靠后,赫连飞情和赫连松凛姐弟俩就被赫连煜给送下了船去。
“原本还想再一道往北走些,但耽误了这么些时日,就不再玩乐了。”赫连煜沉声对二人揖手道:“还要麻烦兄姐此行接着北上,一路游玩,作出我仍与你们同行的假象。”
赫连飞情点头应允:“这个你放心,我们必定将声势做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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