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直觉,也是从许多的有迹可循中寻来的。”他缓慢说着,“我倒是希望,这时候,能错上一次,呵。”
季风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摸不着头脑时候,瞧见城口来了熟人,“咦,秦姑娘这个时辰还出城呢?”
赫连煜的眸光深沉,似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深夜。
他此番离京事发突然,秦乐窈若是真如他所料,他不信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下定这般重大的决心,孤注一掷也要走,那得是提前有所筹划才行的。
也就是说,云州传来的这个消息,能支开他的消息,秦乐窈是早有准备的。
很多事情稍加串联便有了结果,虞陵,罂华,廖三娘。
萧敬舟。
他抛出了手上唯一的筹码,就是为了帮她离开。
“调虎离山。”赫连煜低声嗤笑着,淡漠至极,“兵法玩到我头上来了。”
“跳梁小丑。”
季风从他这简短的几句话中有了猜测,询问道:“那主子现在……”
“去跟着她,不要叫人察觉。”
季风原是斥候兵出身,追踪和反追踪的能力都相当了得。
“是。”
骑在马上的男人入山岳巍峨,神情却是冷峻可怖的,“我倒要看看,他们两个一起,到底能翻出个什么花来。”
在萧敬舟预备的计划中,上京城外环绕的水路众多,从港口登船之后,能借着满载的人群掩盖行踪,也能绕过西郊最大的御林军大营的监管范围。
船只抵达对岸的茨州之后,换上快马,借商道往西北而上,途径中部最大的贸易枢纽站,就专挑着人多的地方穿行,反倒是比穷乡僻壤的更容易混淆视听。
就这样一路舟车劳顿马不停蹄,几天之后,他们总算是又从贸易站中辗转了出来,重新又再换成了水路,登上了前往惠州的大船。
秦乐窈这一路上都闷闷不乐的。
此番出逃,如此狼狈,弃了所有家业,甚至连父兄都不能跟随左右,要靠萧敬舟从中周旋,将他们二人从另一条路线送走。
她根本不是终得自由,而是成了一条落魄至极的丧家犬。
什么都没了,十几年白干。
甘心吗?不甘心。
秦乐窈情绪恹恹,颓废地靠在船舷边上,心里压着事,闷了许久后竟是冒出来一个荒唐念头。
如果她就不走,就跟那赫连煜硬刚到底,他不是在那感天动地情深不能自抑吗,大不了天天闹,让他知道,让他后悔娶了个什么玩意回去。
她阖眼靠在那,心中生出了些许隐秘的报复性的快感,但回归现实之后,最终还是只能长长叹了口气。
不过都只能想想罢了。
赫连煜那种身份地位的人,真要逼急了,有的是法子整治她。再说了,已经都兴师动众地到了这个份上,没原本也没有什么退路可言了。
人活一条命,现在也只能好好向前看,只希望这一路能顺利抵达惠州,不要再横生什么枝节。
入夜,万籁俱寂,甲板上吹着凛冽的北风,呜呜响着,打在门窗上,叫人无法安睡。
秦乐窈一整天都在神游,现下也并没有睡着,她阖着眼,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分情绪就好像极其容易脆弱,委屈地趴在床上捶了好几下,咒骂道:“狗男人,赫连煜,不守信用,臭不要脸。”
子时刚过,外面除了风声和水声之外,传来了些别的声音。
秦乐窈蓦然睁开眼,这个时辰,甲板上不该还有人,她心里第一个念头就是莫不会被赫连煜发现了,他给追来了。
若真是追来了她今天就要冲出去骂他一个狗血淋头,反正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还能有比现在更糟的情况吗,没有了。
尽管心里情绪已然波涛汹涌,但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实际上她还是只能披了衣裳和披风,警惕地问了一句:“谁在外面?”
“乐窈,是我。”萧敬舟温和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睡下了吗?有个东西要给你。”
“来了。”秦乐窈点亮了油灯,将自己简单收拾了一下,便打开了门。
门外竟也是一方明亮温暖的烛光,白i在身后扛着两柄大伞挡风,面前的萧敬舟一手持着烛台,另一只手上端着的,是一碗长寿面。
“生辰吉乐。”他温声说着。
是了,过了子时,便是冬至,她的生辰。
从秦乐窈认识萧敬舟起,他陪着她一起度过了三个生辰,每次都弄得声势浩大,现在这是第四个,也是最寒酸的一次。
“船上东西受限,现在这情况也弄不了什么别的动静出来,委屈你一回了。”萧敬舟语意抱歉,将那碗还在冒着热气的长寿面递到了她面前,笑道:“尝尝看,我不怎么擅长下厨,不过看起来卖相还不错。”
秦乐窈多少是有些愣住了,直到听见他说这话,她才想起来让开身位道:“快进屋吧,外面风大。”
屋内的烛火轻轻晃动着。
那碗里的面汤瞧着叫人很有食欲,上面卧着一个溏心蛋,还有切成薄片的酱牛肉。
萧敬舟就这么安静地坐在她对面,秦乐窈卷起面条吃了一口,香味浓郁,筋道弹牙。
“如何,过得去吗。”他笑着问道。
“公子这是特意学过吧。”秦乐窈朝他勾唇浅笑,“很好吃。”
“好吃就好。”萧敬舟跟着一道满意笑着,又再温声道:“原本是想早上煮的,但思来想去,从前都是在你生辰夜晚的第一时间庆祝,那这次便也不要坏了规矩吧。吵着你休息了。”
“没有,我原本也还没有睡着。”秦乐窈淡声摇头。
萧敬舟问:“有心事?我看你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岸边的火把连成了片,在这种漆黑的夜晚,像从森林最深处燃起的火光,神秘又阴森。
骑兵的铠甲被火光照亮,船只将要过湾,水面被飞架的铁索完全阻拦,为首的将领沉声喝道:“奉骁骑将军手令,尔等即刻停船,若有阻拦抗令者,杀无赦。”
船上的水手力工全都是些老实本分的平民百姓,原本被这番阵仗给吓得不轻,再一听见是官府的在拿人,反倒是松了一口气,纷纷配合地下锚停船。
秦乐窈听见动静出来看了一眼,她站在船舱的栏杆边上,隔着一段距离,与下面岸边骑在马上巍峨而立的男人,一眼对上了视线。
赫连煜一身戎装,还是那顶飞鹰冠,还是一样的蓝眼,在此刻黑夜与火光的映衬下,给人的感觉便完全不同。
像个地府来索命的罗刹。
第66章 修罗场(2)
士兵举着火把迅速上船, 分开两侧占据了所有主要通道,严阵以待。
沉闷而有节奏的脚步声不疾不缓而来,秦乐窈看着他登上甲板的身影, 慢慢逼近,许是因为这些日子心里郁结消极的那口气,现在重新看见这张脸,比起害怕, 更多的反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恨不得能扑上去咬他一口的那种。
赫连煜高大的身躯走到她跟前来,二人相视而立,他攫着她的目光,道:“这个时候看见我, 惊讶吗。”
秦乐窈的神情也算不得多紧张,事已至此,最坏的情况出现,再去害怕紧张, 已然无用。
按照上京与云州之间的距离, 如若不是他出发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一切, 即便有飞鸽传信,绕道来回的时辰,赫连煜能在这个时候在这里将他们拦住, 除非他真是什么战神转世。
但若说是一开始就曾知晓,却是没有直接拦下,还要刻意将她纵这么远, 选在她生辰子时的这个时间出现。
“你故意的?”她问。
赫连煜见她这个时候还能如此镇定,忍不住伏下身子, 在与她视线齐平的位置,仔细端量着她的表情, 沉声道:“窈窈,你没学过兵法,我来教你。”
“这叫兵不厌诈。”
夜风将男人的声音吹入耳中,听不出多少失控的怒意来,但越是深沉,反倒越是叫人心中发}。
即便当时他就将她拦下,也不过是关在府中罢了,他仍然是要远赴云州,还得几日的时辰才能回京收拾她,怎么比得上现在这般当场捉住,来得叫她记忆深刻。
屋子的门没关,赫连煜一眼扫到了桌上那碗动过筷子的长寿面。
然后他看见了秦乐窈身边的萧敬舟,心里那股往上直窜的邪火便再也压制不住,凶狠暴戾地掐住了他的脖子,一把怼上了墙壁。
“赫连煜!!”秦乐窈生怕他直接要人性命,惊悸之下他的名字近乎是脱口而出。
萧敬舟是个斯文人,后背撞上墙壁一声闷哼,因为缺氧的难受,脖颈爬上猩红,也不去试图挣开他的钳制,只微哑着嗓音道:“赫连将军……”
“你有本事,就直接杀了我。”
下一瞬,萧敬舟讥讽勾出笑来:“然后,她一辈子都会记着我。”
赫连煜眸光深沉,手里收着力道,看他窒息快到极致时分,方才终于松开。
“公子!”白i被一群骑兵架在中间,指元由口口裙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收集他们此番带来的护卫打手也全然不是训练有素的御林军的对手,全然是一副俎上鱼肉任人宰割的情形。
萧敬舟咳了几声,弓着腰喘着粗气,捂着胸口喘了好久才终于是缓上了这口气来。
面前的男人几乎是挡住了身后所有的火光,秦乐窈只能看见他的飞鹰冠上镀着一层闪烁金边,他手掌托起她的小脸,冰冷道:“你拒绝我的心意,拒绝我的大婚,你现在要跟他走?”
秦乐窈刚才那一下近乎是心惊肉跳,现在还没回过神来。
她的胸膛起伏着,盯着他,不卑不亢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这跟其他人没关系,即便只有我自己一个人,若是能办到,我也会走。”
赫连煜皮笑肉不笑着:“你不是最在乎你那一亩三分地的家业吗,怎的,为了躲我,什么都不要了,嗯?我到今时今日才知道,原来老子在你心里,真就是有这般可怕,洪水猛兽一样,避之不及。”
“家业?”秦乐窈被他捏着脸,似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那还是我的家业吗?被你强行干预至此,用你的人你的钱你的地方,将我架在幕后无法动弹,有朝一日等你腻味了,不玩这种陪女人过家家的游戏了,我再被你一脚蹬出去,你管这叫家业?”
秦乐窈质问他:“你告诉我,这样的家业,我要不要还有什么分别?”
赫连煜气上心来怒目圆睁恨不能直接掐死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给你出钱出地方想让你松快一点还有错了?就因为这,你就要跟个野男人逃老子的婚??”
“你知道那场仗我是怎么赢下来的吗?老子卯足了劲打,就为了能给你一个名分,你呢?你就是这样出尔反尔的!?”
“你少给我来这套!!”秦乐窈那积压许久不敢爆发的情绪此刻也终于是点炸了。
反正已经成了这副局面,她破罐子破摔冲他嚷嚷道:“你打仗为黎民为天下,为你大将军的威名为皇帝的器重为什么都好,跟我有什么关系?是我叫你去的吗?没有我这场仗你就不打了!?”
“你再给老子说一遍?”赫连煜给她气懵了,甲板上满船的士兵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就只能听见秦乐窈一个人的声音在风里中气十足:“难道不是?你是费尽心思了,我难道又讨到什么便宜了呢?有家不能回,苦心经营多年的这点家当说没就没了,天底下有我这样的冤大头么?”
秦乐窈今日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番话,原本也没准备能善始善终了,他要逼她,总不过落得个鱼死网破,“我本来就不是凤凰,飞不上你那高的枝头,你非给我提上去,要我蹲在上面战战兢兢不敢动,摔死得了,你那破将军夫人,谁爱当谁当。”
赫连煜眸光阴沉盯着她:“这都是你的心里话?”
“是。”她眼睛都不眨地回答道。
“好,好。”赫连煜松开了她,然后一把攥起了萧敬舟的衣领,大力将他往前拖了一段。
“你干什么!”秦乐窈往前追着想阻止他,“我跟你之间的事情你迁怒其他人做什么!?”
赫连煜才不管她的阻拦,拽了麻绳轻易就将萧敬舟踩在地上捆了个结实,“迁怒?秦乐窈,你还没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你是朝廷命官的新妇,拐带之罪是要菜口斩首的,我现在把他扔下去,生死有命,便宜他了。”
北疆人天生的一身蛮力,尤其像赫连煜这样久经沙场的武将,萧敬舟在他手上根本就没有挣扎的余地。
“你别这样,你不许这样!”秦乐窈是真被吓着了,几次三番试图拉动他的手臂,最终被赫连煜轻易推开往后踉跄着倒退好几步。
“我告诉你,秦乐窈,不止他,还有这船上所有人,全都是从犯。”赫连煜单臂将萧敬舟怼在了栏杆外,半边身子悬空出去,他原本之前就被掐了嗓子还没缓过气来,现在喉咙灌了冷风,越发的说不出话。
赫连煜冰冷道:“全部,仗责三十,流放千里。”
疾风将火把吹得猎猎作响,整个船上的水手护卫一听这话吓得咚咚跪地求饶,秦乐窈一个人站在风里,天太冷了,这喧嚷嘈杂的声音让她阵阵耳鸣。
刚才那番不管不顾的愤慨之言有多硬气,现在就有多无力。
赫连煜太懂威胁,她的一口怨气不上不下吊在半空中,哽在喉咙里,难受至极,快要将她吞没。
赫连煜就这么定定看着她,秦乐窈刚想上前一步,他掐着萧敬舟脖颈的那只手就往前抵了一分,眼看着萧敬舟痛苦快要窒息的模样,她又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是的,他就是在威胁她,以这种方式,逼她服软。
秦乐窈心里明白,也痛恨自己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生生叫人这般威胁住。
愤懑,不甘,委屈,还有她仅剩的倔强和骨气,混在一起,叫嚣着想要冲破桎梏,又再被理智生生压下。
她不能这般不管不顾,那些所有被她牵连的性命,他们又有什么错。
热泪在冬夜里烫得眼眶猩红,秦乐窈不是个好哭的人,此时此刻也不想叫人看见这最不中用的眼泪,她不服气地用力擦掉,偏过头去咽了下自己被哽咽住的喉咙,强迫着想让它发出声音来。
然后就去跟他求饶,不管用什么方式都好。再给她一点点的时间,她就能收拾好这泼天的情绪。
可眼泪管不住,越擦越多。
赫连煜早在看见她擦眼泪的那一瞬间就开始心软了,他喉咙跟着动了动,这么两年的时间,他从没见秦乐窈哭过。
倔脾气的人,即便是哭,也都哭得满脸的不服气。
“你……”赫连煜心烦意乱,沉寂半晌,也狠不下这个心去等她主动服软了,拧眉道:“你跟我回去,我放了他们。”
风的声音太响,掩盖了秦乐窈的哽咽声,她不断吞咽着喉咙,让自己快点从这种无用的负面情绪中坚强起来。
几个呼吸后,她强自镇定,发出了沙哑而又淡漠的妥协:“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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