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们的描述,这一世的项连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且自小与袁兆相识,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谊应当是十分深厚了,否则,以袁兆这外表光风霁月、实则冷面冷心的个性,不可能卖她面子,赴这无趣的雅集。
清懿摩挲着面前的茶盏,若有所思。
不对,完全不对。
与前世相比,这简直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项连伊前世虽也在学堂上过学,却并不如何出挑。反倒是清懿,时时拔头筹,被隔壁公子哥封了个“第一才女 ”的虚名。
至于琴棋书画,项连伊虽有擅长,却并不精于哪一门。
清懿嫁与袁兆做妾十数年,愁苦烦闷时居多,追纹连载纹在扣抠裙八六艺奇奇三三零四只能寄情于书画上,颇有几分造诣。袁兆此人因才华出众,有些目下无尘的臭毛病,而她那几幅画倒难得被袁兆挑去书房挂着了。
项连伊入门后,时时摆着当家主母的款儿,因那副画得了袁兆青眼,她还被罚抄千遍《女训》,罪名是惯用歪门邪道争宠,蛊惑男人的心。
这样刁难暗害之事不胜枚举,项连伊是恨极了她的。
甚至于在她弥留之际,还听见一道似笑非笑,隐隐夹杂疯狂的声音。
“曲清懿,是老天爷佑我……你终于死了。”
“我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你,你的一切都让我恶心。 ”
“袁郎心悦的,一直都是我啊,你不过是他笼里的一只小雀儿罢了。”
清懿手指缓缓放松,不知怎的,觉出几分荒谬来。
就是这样的一个恨极了她的人,今生,却活成了她的样子。
所谓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所谓才貌冠京城,甚至于先遇见袁兆,与他心心相印。
当真是可笑。
是了,还有这一桩。
若她没记错,前世的项连伊生母早逝,从小养在外祖家,十六岁才来京城。如今的项夫人是续弦,也是她妹妹项连青的生母。
换言之,清懿的现状,便是项连伊前世的写照。
自然,她与袁兆也并无青梅竹马的情谊。
袁兆出身高门,母亲是皇后嫡女,端阳长公主。父亲是功臣之后,宁毅侯。
他若不主动与谁相交,旁人想攀附都是极难的。
前世的清懿,也只是在许久之后的御宴上,遥遥见过他一面。
此后坎坷曲折,都自那时开始。
如今看来,一切都乱了。
清懿一时理不清头绪,一面又为自己的烦忧感到可笑。
袁项二人若是长长久久,永结同心,那真是再好不过。
这会子功夫,周围的宾客到了七七八八。
正宴前有小宴,主人家与贵客还未到,几个颇有才名的公子便提议先来玩行酒令,打发时间。
清殊前世虽接受了高等教育,却并未掌握作诗的技能,故而顺理成章摆手说自个儿不会。
众人的目光又游移到清懿身上,其中以一位姓耿的公子尤为热切。
“这位姑娘生得冰肌玉骨,定然是个蕴玉藏珠的才女。”
或好奇,或审视,周围人的目光若有若无都汇聚于此。
清懿却仍旧端坐着,淡淡道:“公子谬赞,我比不得诸位才华横溢,没读过甚么书,诗词更是不通,就不现眼,招人笑话了。”
此话一出,那些酸妒猜忌,通通变成了怜悯或嘲弄,却也无形中减弱了被众人盯着的焦点感。
总之,新来的姐妹俩并不是有才有貌的佳人,也就没甚么威胁,自然不会打破贵女圈子的平衡,她们可不能再接受第二个项连伊了。
那姓耿的公子却愣在原地,进退不得。身旁好友憋着笑,小声道:“美则美矣,却是俗人,你待如何?”
这些公子大多去程家读过书,上次国公夫人寿宴也出席了,自然都注意到了这位惊鸿一现的女孩儿。原本对她有兴趣的不在少数,现下见她不通诗书,便都打消了念头。
女子貌美固然吸引人,可也要有才华,方能入他们这些天之骄子的眼,譬如项连伊那般。
见姐妹二人不参与,众人便自行玩了两轮,清殊托着腮围观全程,只当欣赏孔雀开屏。
行酒令告一段落,那耿公子还不死心,又提议抚琴作画,还特意问清懿有何专长,摆明了想必她露一手,好叫狐朋狗友们瞧瞧,他看上的女子并不是空有脸蛋的草包。
万众瞩目下,清懿作出羞怯的神情道:“谢公子看重,说来惭愧,我琴棋书画无一擅长。”
耿公子不信,“你莫要藏拙,这里坐着的都是坦荡人。要不……大家一同作画,不署名交上来,评个优等,便是你画不好,也不打紧。”
在他的想法里,出身官宦之家的女儿总会画两笔山啊水的,虽不能拔尖,好歹证明自己有那么一技之长。
只是,万万没想到,一沓精美画卷里,有人交了一张白纸。
耿公子作为审阅人,面色一僵,早已猜到画主人是谁。
他悄悄瞥了眼对方,只见那女子怡然自得,不仅有闲心喝茶,还同她幼妹在说笑,脸上哪有半点羞愧。
耿公子终于放弃,接受了佳人是草包的事实。
有个素来心高气傲的才子瞧见这一幕,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声道:“这是何人交了一张白纸,这样的人怎么配来雅集?既是俗人便滚去猎场跑马,何必来曲水流觞败人兴致!”
有猜到内情的人附和道:“若日后的雅集掺杂了这等庸人,那曲水流觞也不必再办了,同武人一道厮混去。”
虽知道姐姐是故意藏拙,可听到这么刺耳的贬低,清殊还是沉不住气,拳头捏得死紧,脑瓜子里转过好几种打脸的方法,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却被陡然转变的形势惊呆了!
只见一支凌厉的羽箭裹挟着劲风,破空而来,直直穿过一整条清渠,飞速冲向那位滔滔不绝的才子!
短短一瞬间,来不及发出惊呼,那人骇破了胆!面目狰狞,瞳孔放大,倒映出那支气势骇人的羽箭!
“咻”地一声,擦过脸庞,有血线飞洒,旋即一缕头发飘落,伴随着羽箭钉入树干的沉闷声响。
良久,“悦庭柳舍”针落可闻,只余惊惧的喘息。
旋即,是一道短促的轻笑,任谁也听得出戾气丛生。
“你,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来人一袭玄色窄袖劲装,手上拎着一把足有六石的长弓,神情傲然。
那才子早已瘫倒在地,冷汗涔涔,还未从死里逃生的惊惧中缓过神来。
此刻一见来人,差点没吓得两眼一番,昏厥过去。
“世……世子殿下,方才张郎君也是情急之下的戏言……并……并不曾有轻视武……武人之心。”有人壮着胆子求情道。
虽是世家,也分三六九等,那位张郎君出身小官门户,平日里恃才傲物,口无遮拦惯了。大家都是文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不会真动粗。
况且,文人动辄就爱骂武人,也是惯常见的,武将们大多不擅长嘴皮子功夫,懒得计较,也就相安无事。
可这会子,他却撞在阎王爷面前了。
淮安王世子晏徽云,何许人也?别看他十三四岁的年纪,人家可是从小养在军营里的主儿,十岁那年还跟着淮安王出征平叛,真正上过战场,见过血腥的。
要是知道这位爷会来,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胡咧咧!
可世上没有后悔药,只见这位小爷勾起唇角,俊美的脸上浮现笑容,一字一句道:“不长眼的狗东西,信不信,爷把你舌头割了。”
作者有话说:
晏徽云:有被我装到吧?
袁兆:谢邀,人在路上,还在打车。
第20章 袁兆
◎姐夫出场啦◎
“恕我来迟,薄待了诸位,这才叫张郎君心生怨怼,一时嘴上没了分寸。千错万错都是我这小女子的错,还望世子殿下莫要放在心上才是。”
一道女声自不远处传来,众人朝那头望去,只见是一位身穿密合色绣云纹罗裙的明艳女子。
明明是略有风情的五官,却装扮清淡,显得极为素雅。
女子上前笑道:“我这有上好的泠香酿,是袁郎自长公主那拿的,我向他讨了几壶。殿下您原先多喝两口,王妃还不让呢。今个儿来我这雅集,我正好拿来招待你,紧你喝个痛快。消消气,好不好?”
“正是正是,项大姑娘行这雅集本就难得,殿下不如留下,一同喝几杯清酒,小恩小怨也就散了。也怪项府酒好,那张郎贪杯,多灌了几壶酒水,嘴上没个把门的。咱们武朝以武立国,太宗驰骋沙场,马背上打天下,焉有不敬武人之礼?”起先那个对清懿另眼相看的耿公子忍不住打圆场,顺着项连伊的话头劝道。
话里话外,是叫晏徽云卖项连伊一个面子。
耿公子自个儿也出身名门,乃承襄伯膝下排行第三的儿子,人称耿三郎。
这耿三郎也是个做惯了领头的主儿,举凡有甚么诗会酒会,大多都由他牵头,众人也愿意卖他个面子,平日里走哪便有人奉承到哪。
可今日得罪这阎王,在场没一个敢吱声,少不得由他这个“领袖”出面调停。再怎么不情愿,也要捏着鼻子做小伏低一番。
耿三郎面上挂着笑,心下却惴惴,偷觑着少年的脸色。
“哦,雅集啊?”晏徽云似笑非笑,低着头恍若未闻,左手还从腰间取出一把匕首把玩,利刃折射出锋芒,只听他懒懒道,“关我屁事。”
“我武朝将士出生入死护卫国门,才保你们一群酒囊饭袋在这里吟风弄月。”他缓缓笑道,“倘或外敌入侵,就叫那个姓张的软骨头举着自个儿的狗屁画作,跪着求蛮子饶你贱命,如何?”
众人俱不敢应声。
角落里,清殊死死捂着嘴巴,生怕笑出声。
太爽快了!没有这更叫人身心舒畅的打脸现场!
只是,旁人可不这么觉得。
那女子,也就是雅集主人项连伊脸一僵,笑容凝住。
耿三郎面上青一阵,白一阵。
果然是年纪小,不通人情世故!都把话架在这里了,寻常人早便顺着台阶下。这位世子爷倒好,没有半点给人面子的意思,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就如此狂妄,不懂得做人留一线的道理,以后迟早栽跟头。
耿三郎还在心下暗暗诅咒,就见晏徽云的目光扫过,顿时背后生出一层细密的汗。
未来得及害怕,救星总算到了。
一位白衣公子仿若走错了院子似的踏进来,不紧不慢四下打量一圈,好像察觉不到里头肃穆的氛围。
项连伊眼前一亮:“袁郎!”
此话一出,方才还低眉顺眼的众贵女纷纷抬头,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顺着众人目光望去,那公子气度着实出尘,鹤骨松姿,如芝兰玉树,甩开在场除晏徽云外的男子好大一截!
怪不得是少女杀手呢,放现代起码是个校草起步!清殊暗暗赞叹,一面却敏锐察觉姐姐的身子僵了一僵,再仔细一看,又像错觉,明明自家姐姐心如止水得很,眼神都没歪一下,只端端正正捧着茶喝。
那头白衣公子忽略一众目光,闲庭信步走到晏徽云面前,语气不咸不淡道:“你拿挽月刃割人舌头,也不嫌脏?倘或皇外祖晓得了,你又要挨鞭子。”
不知想到甚么,晏徽云默然片刻,翻了个白眼,到底是把刀收起来了,冷哼道:“我怕祖父那挠痒似的鞭子?嫌那狗东西的舌头脏了我的宝刃倒是真的。”
白衣公子“唔”了一声,漫不经心道:“好啊,明个儿我正好进宫,定会好好转达我们世子爷的意思。”
“啧!”晏徽云脸色一变。
项连伊赶紧上前打圆场:“你们两兄弟从小吵到大,怎么到了我这还要斗嘴。请你们来一趟可不容易呢。前头有叫世子不愉快的,都是我不好。打现下起,咱们好好玩上一玩,也不枉袁郎百忙之中赏脸。”
二人俱都神色淡淡,不置可否。
项连伊已然利落安排了下去,有侍女扶着张郎君退出休息,又有丫鬟婆子重置了宴席,还在上首增设了两个座儿与贵客。
婆子还待安置一个尊位,项连伊却挥手道:“不必,我坐袁郎旁边儿也是一样的。”
场面渐渐回温,美酒佳肴不断续上,顺着水渠缓缓飘流。有识相的想热络场子,复又提议道:“方才的画作尚未评出优等,既有袁公子驾临,我等哪敢班门弄斧。不如就请袁公子品鉴品鉴,点出个头名来。”
“言之有理!此举甚好!”众人附和。
有小厮殷勤递上那一沓画卷,送至袁兆手边。
耿三郎忙道:“不妥,不妥。咱们可把项大才女落下了,她尚未作画,我等便腆着脸叫袁公子品鉴,赢了也不光彩,诸位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正是,正是,项姑娘画艺超凡,倒把您给忘了。快快请上笔墨,与你们姑娘作画。”
在众人友善的催促下,项连伊挂着温顺的笑,并不忙乱。
“那连伊就献丑了。”
身旁丫鬟把她的宽袖束起,只见她神情专注,纤腕挥毫,落笔每一瞬皆是从容优雅,端的是风华万千,座下众人一时看痴了。
清殊自顾自吃着糕点,漫不经心环顾四周。
身旁的姐姐自打那姓袁的一进来就没抬过头,将存在感降到最低。
上首的晏徽云歪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他身旁的白衣公子袁兆,正在悠然品茶,不时夹一筷子菜。
在场就他们几个丝毫不关心人家画画得如何。
不知过了多久,项连伊终于停笔,两个侍女小心将画举起,向众人展示,只见是一副简洁利落的春日踏青图,其画工老练成熟,寥寥几笔勾勒出神韵,即便落在众才子眼里,也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项连伊笑道:“时间仓促,还望诸位别笑话我才是。”
耿三郎忙道:“项大才女过谦了,倘或你这画都是拙作了,那我们的更是不堪入眼,只能就此罢笔才好!”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项连伊淡笑着回应,并不见多欣喜,直到小厮将画传至袁兆处,她到底目光才显露几分期待。
袁兆搁下筷子,略略扫过一眼,便点头道:“嗯,上品。”
世人皆知袁郎书画一绝,师承大家颜泓礼,七岁能画出琼林夜宴图,乃不世出奇才。
能得他一句“上品”,已然很得体面。众人纷纷投以艳羡的目光,可获此殊荣的主角面色却并没有多惊喜,反倒添了几分失落。
项连伊咬着嘴唇,殷殷望着袁兆,期盼着能从他嘴里再说上些别的,却见袁兆已然翻开起旁的画来。
他看画极快,半盏茶的功夫便瞧完了,又随意用朱笔在那副春日踏青图上点了一个圈,“这副是魁首。”
众人自然没有不服的,其中有贵女虽妒羡,但到底认可项连伊的本事,只能酸酸道:“项姑娘特特举办这雅集,自个儿的画还得袁公子亲点魁首,这般有脸面的事,怎的还闷闷不乐?岂不叫我们这些个没才没貌的更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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