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连伊僵了僵,暗里咬着牙忍了,脸上却盈着笑意道:“谢袁郎赞赏,我自知多有不足,还想请袁郎指点一二才好呢。”
耿三郎从前是项连伊的头号拥趸者,听了这话赶忙道:“我看这画毫无瑕疵,这样短的时间里有这等笔力,哪还有甚么不足?”
他这话太托大,脑子清楚些的不免替他尴尬。再如何上品的画,焉有完美无瑕的?
一旁闭目养神的晏徽云发出一声嗤笑,完全替诸位表达了内心的腹诽。
项连伊也不恼,更殷切道:“还请袁郎指点。”
虽知画无完美,但凭在座诸位的水平,却瞧不出问题所在,都伸着脖子等袁兆发话。
清殊前世是设计出身,不精于古代的山水写意画,看不出其中乾坤,于是悄悄道:“姐姐,你瞧出名堂了吗?我也看不懂那画有何瑕疵?”
方才那画传阅到她们这边时,清懿略看了两眼,那笔触画风很是熟悉,是她惯用的写意法,却没有十成十的神韵,虽是佳作,但无法再上一个台阶。
见妹妹好奇,清懿只好启唇道:“有其皮肉,无其骨相,是个空壳子。”
与此同时,一道清朗男声也与这句批语重叠,落入众人耳中。
项连伊脸一白,强笑道:“没有骨相?袁郎……袁郎不是还赞我那副寒梅傲雪图有风骨吗?”
袁兆垂着眸专心喝茶,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样,听她提起“寒梅傲雪图”,他才略抬眼看过去,定定看了对方半晌,似疑问,又似轻声感慨,他勾着嘴角道:“我也好奇,你为何只有那副画形神兼备?”
作者有话说:
袁兆:谢邀,刚下飞机。
第21章 破绽
◎姐夫贩剑啦(不是)◎
寒梅傲雪图?
清懿眉头微皱,手指不自觉蜷缩,攥紧了衣袖。
这是她前世在冬日里信手而作的一幅画,后来不知怎的被袁兆拿了去,挂在书房,只说是应个景。
天底下没有这般巧合的事。
技能、才艺、甚至于穿着打扮……项连伊简直称得上是将她复刻了。
这副寒梅傲雪图一出,清懿心底更是警惕万分。
一个令她心生寒意的猜想浮上心头──项连伊,或许也重生了。
按着这个猜想推断,那此番宴请,绝无可能是她妹妹项连青的主意!
时值仲春,悦庭柳舍清风吹拂,空气里夹杂着日头的暖意,却无端地让她觉得冷肃。
“椒椒,你记住,接下来无论如何发生甚么,都不许张扬出头。”
没来由的,清殊察觉出姐姐的异样,她从未听过姐姐用如此凝重的语气说话,难得正色道:“怎么?姐姐发现甚么不对了?”
清懿没说话,第一次抬眼,望向上首那个穿着素雅衣裙、笑容温婉的女子,目光暗沉。
良久,她轻笑了一声,淡淡道:“还记得我同你说的,齐鲁之战,鲁国避其锐气,而后伺机反扑的典故吗?”
清殊脑子转得极快,“自然记得,以弱胜强,自然先避其锋芒,再一鼓作气拿住敌方!”
“嗯,聪明。”清懿莞尔道:“女子读书能学到的不比男子少,在内宅里谁说用不到兵法?现下就是这个理儿,敌明我暗,敌强我弱,自然要权且忍让,韬光养晦。假以时日,等我们成了气候,也再不必忍她。”
虽不完全明白姐姐的话语里指代了甚么,清殊也不多问,老老实实照做了。
于是后半场的宴会里,二人俱都不作声、不出头,一心当个透明人。
宴至尾声,众人都尽兴了,再有半个时辰便可散席。
因着这雅集没甚规矩,众人吃饱喝足起身赏赏景,三五好友聚在一起吟诗作对,喝酒聊天。姐妹二人随大流,缀在贵女后头走走停停,倒比独独坐在座儿上要合群些,不那么扎眼。
她们这一群人年纪都不大,既融不进大姐姐们的圈子,也参与不了公子们的玩乐,只好聚在一起碎碎嘴,聊聊八卦。
原本也是十分融洽,却有那老熟人麻秆儿拿眼斜了斜姐妹俩,挑起刺来:“我说,某些人脸皮也忒厚,因着自个儿不成器,交了白纸,叫张郎君遭世子殿下好一通发难,怎的还有脸跟着咱们玩?”
画画之事都是一个时辰前的老黄历了,若不是麻秆儿提及,众人也快忘了事情的源头,有被她带偏了方向的小姑娘立时露出鄙夷的神情。
清殊挑了挑眉,难得不想生气。
满以为今日会圆满结束,却有人半路横插一脚,存心找不痛快。
想来也是,这雅集原本就是鸿门宴,来之前便想好要受些小罪的。可那项连青不知怎的,这么久都未出现,实在是不对劲儿。
现下那麻秆儿出面找茬,清殊心下反倒不诧异了,只觉得理所应当。
清懿更是平静,脸上还挂着羞怯的笑,面庞微红,“我们小地方来的,粗鄙不堪。不比众位姑娘们出身世家,从小便书香墨染,养得文雅大方。我自小连画笔都没握过,真真儿是怕下了笔,羞煞人啊。再来,我也没甚么见识,实在料不得后头会惹出这等祸事来。”
到底都是小姑娘们,话才听一半,心肠就软了,有个良善些的圆脸姑娘忍不住安慰道:“别听旁人浑说,惹恼世子殿下的罪哪能叫你担?分明是那张郎君自个儿说话不像样儿,你们姐妹俩只管安心跟着我们玩就是。”
清懿垂眸,再抬眼,眼圈都红了,只听她柔声道:“多谢这位姑娘。”
美人梨花带雨,端的一副叫人怜惜的柔弱模样。
即便是见过世面的京中贵女们,也不得不认,单论颜色,无人能胜过这曲家大姑娘。
只可惜,是个草包美人。
麻秆儿见众人倒戈,气不过:“是,你们都是菩萨,那我就当一回恶人,与你们撕开脸皮子说说道理。”
为清懿出头的圆脸姑娘呛声道:“你说!我看你说出甚么理来。”
麻秆儿冷笑道:“先头是谁说此番赴雅集,若能得袁公子指点才不虚此行?你莫不是忘了,袁公子最厌憎不学无术之徒罢?你同一个书画不通的粗鄙之人交往密切,难保袁公子不将你们视作一类人,届时更是一个眼神都欠奉。”
这话倒镇住了圆脸姑娘,她面色涨红,一句话也驳不了。
因着这位袁公子,恃才傲物是出了名的。他面上虽然总是挂着浅淡的笑,看上去好亲近。可若真是没眼力劲儿攀附上去,便能见识到这位公子的不好惹。再没分寸些,他便会笑着让你吃个闷亏,还得磕个头说谢谢。
原先有一桩出了名的官司,说的是宁毅侯的长兄、袁兆的大伯父,千里迢迢来京城求画,不惜豪掷万金。袁大伯父草包一个,平日爱卖弄些狗屁不通的文才,此番虽打着品鉴艺术的旗号,实则是为了有拿得出手的礼,好送出去做人情。原想着袁兆的画再怎么难求,那也是别人,他好歹沾亲带故,是他嫡亲伯父,哪怕看在宁毅侯的面子上,也得通融一二罢!
谁承想,这位爷开口就拒了,说是手断了,画不了。这骗傻子似的话术自然不能叫袁大伯父心服,左求右求,又说随便画个花啊朵的就好,还搬出祖宗家法软硬兼施,都没法子,最后只能请出长公主逼他画一张。
好不容易动了笔,擎等半个多月,袁兆才施施然递上一个漆封的锦盒。袁大伯父满心欢喜带回了任上,临到送礼前,他到底有些不安,拆开锦盒,打开一看,差点叫他背过气去。
里头哪有甚么花啊朵的!
那是一张钟馗伏魔图!青面獠牙的鬼怪好似要扑面而来一般,逼真得叫人不敢直视!袁大伯看一眼,就吓得连做数日噩梦,哪里还作礼送?怕不是好没讨到,反要得罪人!
这事传到京里,众人对袁兆这脾性可算有些了解,轻易不敢冒犯。
即便不清楚内情的,也知道袁兆最恨草包。
麻秆儿顺着这势头,劲儿更大了,还翻出那张白纸,得意洋洋指证清懿是个草包。
她尚在口沫横飞,白纸挥舞在空中,身后却晃荡来了一个白衣公子。
她对面的小姑娘们一瞧见来人,登时失语,眼睛都瞪圆了,只余麻秆儿尖利的嗓门扬在空中。
“……找甚么托词?连一笔都画不了,称世上也没得这般现眼的……”
“哦? ”一只手截过那张白纸,旋即是一道男声,“那也叫我见识见识 。”
麻秆儿吓得回头,见到来人,顿时蔫了,“……袁……袁公子。 ”
袁兆充耳不闻,拈着那张白纸左右翻看。
半晌,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看向那个自打他出现,就缩到角落里的姑娘,淡淡道:“纸张平直不皱,没有墨点,坐于渠边却没叫它沾上一滴水…… ”
他这话颇有些不着四六,且只说一半,不像评画,倒像评纸。
众人面露疑惑。
清懿的心却顿时一沉,她脸上的羞怯仍在,手指却紧紧蜷缩。
她知道,袁兆看穿了她的藏拙。
作画者大多是爱画者,平日里保养书画的习惯怎么也改不掉,尤其是最为脆弱的纸张。总之,若她是个真正的庸人,绝不懂此道。
心思急转间,清懿仍垂着眸,作出惭愧的神情道, “我从前习字不曾用过这上好的宣纸,今日见着了,不免分外爱惜,叫公子见笑了。 ”
她话说得诚恳,旁人虽不明白这番对话的缘由,却已然信了她大半,那圆脸姑娘也帮腔道:“袁公子莫要怪这个姐姐,她来京里的时日不长,虽现下……才艺疏陋了些,可她如此爱惜纸张,想也是个上进的。 ”
袁兆不知听得哪一句,突然笑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清懿藏在袖子里的手。
旋即,直直对上她的眼睛,目光里夹杂的兴味,他又极轻道:“ 才艺疏陋?”
几乎是同一时间,清懿立刻将袖子拉下,遮住整只手──不露出画画时磨出的薄茧。
“袁郎在这同姊妹们聊甚么? ”一道熟悉的女声传来。
旋即,是一道更为探究的目光落在清懿身上。
项连伊瞥见袁兆手里的白纸,眼神顿了顿,故作纳罕道:“莫不是袁郎从一张白纸里也能瞧出灵气? ”
只是简单的问句,却叫清懿心头一凝。
若袁兆如实说,必然引来项连伊的忌惮。
清懿不动声色看向袁兆,试图读懂他的意图,却撞进他的目光里。
袁兆恰好也看向她。
那是一个极有兴趣的眼神。
其中熟悉的意味,叫清懿一个恍神,好似回到久远以前。
御宴时,偷溜出去透气的两个人不期而遇,清懿尚未从撞见外男的惊诧里回神,那人就轻笑道:“哟,做逃兵竟还遇知音。 ”
…
那时他眼底带笑,与现下如出一辙。
作者有话说:
袁兆:我也就狂这么一时
第22章 纤纤
◎姐姐遇对手啦◎
袁兆好似读懂了她的意思,却又不想轻易如她所愿,故意迟迟不说话。
“ 灵气甚么?还要拿这张白纸羞辱我们到几时?我们才疏学浅本不该来这现眼,可请柬是项大姐姐送来的,如今拿话刺我们的也是您,我原想着项大姑娘温柔贤淑名声在外,即便我二人再不好,也不会纵容旁人欺辱我与姐姐。可如今……我……呜呜呜……”
斜刺里,突兀冲出来的小孩儿叫众人措手不及,一番连珠炮似的呛声,眼泪珠子不停掉,哭得小脸通红,好不凄惨的可怜模样。
姐妹俩默契十足,清懿顺势接戏,眼眶湿润,泪珠要掉不掉。
颇有仁义心的圆脸姑娘也不管甚么怕不怕了,赶忙掏出帕子给小孩儿擦眼泪,一面嘟囔道:“一个柔弱姐姐,一个可怜妹妹,尽叫你们逮着欺负,黑心烂肺的玩意儿。 ”
被欺负的可怜小孩儿泪汪汪地伏在圆脸姑娘肩头,不时怯怯地瞧那袁兆和项连伊一眼,然后又恐惧地缩回去。
一时间,袁兆与项连伊这对坏人男女形象算是坐实了。
项连伊露出一个笑容,刚想开口劝慰,就见一个跋扈的主儿到了。
“ 谁弄哭的?”晏徽云皱眉环顾一圈,语气不善,落在项连伊身上的目光很是冷峻,连带着袁兆都遭了一眼狠瞪。
项连伊忙道:“世子误会,我方才瞧见这头热闹才来,话还不曾说两句,只见着袁郎拿了张白纸品鉴,觉得稀奇罢了。”
晏徽云又看向袁兆。
袁兆一摊手,语气悠然道:“来鉴赏大作的,细看,果然是错觉,没甚名堂。 ”
清懿低着头,拭泪的手一顿,心下便知,这是替她遮掩住了。
晏徽云冷漠着脸,“ 你是吃太饱了。”
他才懒得听这些弯弯绕绕,劈手夺过那张白纸,撕个稀碎,漫天一扬。
周围都是小姑娘,经不得他警告般地瞪上两眼,俱都吓得鹌鹑似的不敢作声。
清殊惯是会看人眼色,知道这位爷是来解围的,立刻哭唧唧地迎上去,仰着头看他,好不委屈:“世子哥哥……”
才初初有个少年人模样的晏徽云,被这声哥哥叫得一愣,他挑了挑眉,面上难得有些不自在。
又瞧见那小人儿眼睛红肿,满脸泪痕,晏徽云有些烦躁,忍不住凶道:“我都来了,你还哭个甚么?”
他往后一招手,老熟人白胖内监领着几个小厮上前来。
晏徽云:“跟我走。”
清殊眼睛一亮,赶忙拉上姐姐,屁颠屁颠跟着。
白胖老内监扶了一把,嘴里不住地说,“哎哟我的小祖宗,怎么哭成花猫了,可怜见儿的,慢些走,别摔了。”
晏徽云熟门熟路地领着她们进了一座院子,里头座椅摆设,一应俱全,是有人住的样子。
清殊一进门便松快下来,顶着一双兔子眼睛到处转了转,好奇道:“殿下常来吗?”
晏徽云疑惑地看她一眼,嗤笑道:“你问的甚么蠢问题,这别庄是我姑姑的产业,我自然是常来。”
晏徽云的姑姑,便是袁兆的母亲,端阳长公主。
清殊纳罕:“那你们是赴哪门子宴?都是看腻了的景。”
晏徽云挑眉,接过白胖内监递来的茶喝了一口才道:“谁说我是来赴宴的?”
清殊眼巴巴等他继续说,那大爷却懒得动口了。
白胖内监笑眯眯地接话道:“他哪是个做雅集的人?原是那项家姑娘同公主讨了院子来待客,她又嘴甜,哄的公主连连答应了。我们家这个同袁家小主子早便约了今日来跑马,等到了这才知项家在做雅集,又有那姑娘三请四请的,少不得出面应付则个。”
清殊心下登时了然,与一直沉默着的清懿对了个眼神,俱都看出彼此眼中的揶揄。
那些人在外头吹得有鼻子有眼儿,说是请来袁兆赴会,谁知竟是个有心算无心,早想好了要把人架过来充个场面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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