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懿沉吟片刻,缓缓道:“既如此,就不必留喘息的机会。她想留货,可她顶上的人,却未必能信任她。”
“离间计。”碧儿转瞬便明白了意思,踌躇片刻道:“姑娘急于拿下程家,是有甚么要紧的筹谋吗?”
清懿颔首,手指轻轻敲击桌沿,“若是想要拓宽消息来源,有甚么比拿下对家更快的办法呢?”
夜间的天空阴云密布,月亮被遮盖得严严实实,不透出一丝光亮,如缜密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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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放晴的第二天,各府的粥棚陆陆续续撤了。
平国公的摊子却不减反增,还在一旁增设了棚子,多供一顿餐食。
也不知是谁传出的消息,说这是程家二房奶奶曲雁华的主意。一时间,二奶奶活菩萨的美名传遍城郊。
这日,一顶软轿自山道尽头而来,一众丫鬟媳妇和护卫围随在侧。
众人定睛一看,正瞧见一个美貌妇人掀帘而出。
侍奉在一旁的赵妈妈上前道:“诸位辛苦了,我家奶奶心慈,特来恩令,打今儿起,咱们棚子里除开施粥外,一顿再加两个馒头。家里有老弱孩童的,可加领一份。”
此话一出,道谢声此起彼伏,难民们跪成一片,叠声叫菩萨。
美貌妇人缓缓开口,嗓音如三月春风般温暖,“不必拜我,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们凡夫俗子,倘或有余力,略略搀扶贫弱也是应该的。”
众人瞧着她神仙妃子似的容貌,更是热泪盈眶,啼哭不止,“夫人是菩萨仙女托生!”
延绵的感激之意传出很远,美貌妇人笑容温婉地看着眼前一切,转身离开之际,眼底的笑意被漫不经心替代。
待到软轿离去很远,赵妈妈才凑上帘边,低声道:“奶奶,都打点好了,可以去了。”
轿内,曲雁华美目微垂,手里缓缓拨弄着佛珠。
她大张旗鼓出城,自然不全是为了扬名,更重要的是掩人耳目,去做旁的事。
“奶奶,您嘱咐我瞒着大爷他们,我可是一个字也不曾透露啊。我也不知他们如何知晓的,现下逼得咱们还要亲来见那群泥腿子。要是老奴能替代奶奶,也不必奶奶遭这份罪,您金尊玉贵的,绣鞋哪里沾过泥啊。”
轿子停在一座偏僻庄园外,丫鬟侍从停在原地,只有赵妈妈陪同在曲雁华身侧。
一路上,赵妈妈偷瞧着她的神色,生怕她怪罪,事先就絮叨了一堆,将罪责揽在自个儿身上。
曲雁华哪里看不出她的小把戏,只是懒得理。
见她不说话,赵妈妈越发慌了,急切道:“奶奶要是怪罪我,狠狠罚我就是,千万别气坏了贵体!”
眼看她又要嗦个没完,曲雁华冷淡道:“妈妈只管住嘴,跟着我就是。我不是甚么贵体,这双脚既沾过泥,也下过田,苦活累活都干过。”
赵妈妈讪讪闭嘴,不敢多言。
总算安静下来,半盏茶的功夫,管事所在的大厅近在眼前。
早有候在此处的一大批管事交上一大本账簿,乡野粗人只早早行个礼便请曲雁华上坐。
曲雁华细细翻看了账本,又问了管事几句话,就将情形知道的差不离。
又有人带她们去库房查看,这一环,曲雁华足足耗费了半个时辰。
她一路边走边看,自始至终却甚么也没说,只有眼底暗沉的光昭示着她没有一刻不在思考。
直到离开庄子,赵妈妈按耐不住,再三询问,曲雁华才淡淡道:“一月之内卖完,绝无可能。”
赵妈妈:“可是……可是大爷给咱们的期限就是这么久……”
曲雁华脸上流露讽刺的笑:“程善均不过是个酒囊饭袋,满以为上下嘴皮子一碰,银钱就会落在他的肚子里,可笑。”
赵妈妈叹道:“说到底,咱们却也是借他的名头做事,他如今听信小人谗言,以为奶奶要独吞这笔钱,这才着急。他也不想想,您跟他一条绳上的蚂蚱,能怎么独吞?”
“独吞?”曲雁华细细咀嚼这两个字,眼底闪过意味不明的笑。
倘或是从前,她顺势压着货在手里,确然有独吞的心思。可是就现下情形看,这批货恐怕真成了拖垮她的累赘。
赵妈妈问道:“奶奶瞧出甚么名堂?”
“一则,因着暴雨,好几条运货的航路都断了。二则,咱们的盐庄,制盐的人比贩盐的要少许多。再者……”曲雁华顿了顿,“你瞧最后送咱们出门,跟咱们搭话的那几个油皮贩子,并不是专做贩盐生意的自己人,而是程善均原先不知从哪处招募来的二道贩子。一层一层剥削下来,咱们的盐价不知高出旁人多少倍去。”
“我先头吩咐定的价,想必他们阳奉阴违,私自抬高不少。于他们而言,慢慢地贩卖,总能获利,于是便做了假账簿来糊弄我,可做账目的人水平不到家,骗不过我去。”曲雁华的声音越发冷,“倘或没有暴雨成灾,还有程善均这头蠢驴,我未必回不了本,如今看来,倒真是难上加难了。”
赵妈妈一面心惊,一面又佩服,“奶奶真是女中诸葛,我竟都不晓得里头的门道,都是书上学的?”
提起这个,曲雁华眼神一顿,有些怔忪。
“是,我的老师是一位出身寒门,心怀天下的才子。”
那人有经世之才,本该是举世无双的实干能臣。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再不肯开口。
软轿复又前行,一方昏暗狭小的空间里,美貌的妇人闭目养神,手里的檀香木珠串不断发出有规律的拨弄声,好像一颗泛起波澜的心。
没有人生来就是所谓的女中诸葛。
曾几何时,她也曾趴在某人的桌前,听他念“广道德之端,抑末利而开仁义。”
简陋的院落里,只有一两株芭蕉平添几分碧色。
初春的日头并不十分暖和,间或吹来几许凉风。少女冷得打了个寒噤,也顽固地不愿关窗。
被训斥了只是笑道,“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这是你与我的第一个春天,我当然不愿关窗!”
一番话理直气壮,叫人辩驳不得。
那人执着书卷轻敲她额头,语气一贯的老成持重,“那就去加衣服。”
片刻后,少女穿着长出一截的宽大袍子,故意晃到他眼前,笑容胜似春光无限,“裴先生,盐铁论我没听明白,你再同我讲一遍罢。”
那少年冷淡地看她一眼,便极快地移开目光,“既如此,便好生听着。”
尘封许久的记忆如开闸的洪水,关于盐铁论的一字一句,关于书里的诗词曲赋,还有……少年那故作镇定,却暴露了情思的通红耳垂,恍如昨日般清晰。
“奶奶,回府了。”
赵妈妈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扯回来。
帘外,国公府的牌匾如巍峨高山,如这世间最让人贪恋的权势,教人心折,教人迷失,又教人厌恶。
曲雁华缓缓睁开眼,在众丫鬟媳妇的侍奉下,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那个愿得一枝春的少女,永远留在浔阳城、水源村、裴家私塾的那方小小院落里。
而眼角攀上细纹,美艳逼人如熟透的牡丹一般的国公府二奶奶,却只能顺着那条通天的台阶,一步一步往上走,绝不能回头。
第60章 初心
◎姐妹俩更新啦◎
暴雨季彻底结束, 已经是天气转凉的时节。
这日,停课许久的女学重新筹备开课,裴萱卓提前一天来了园里备课, 程习真得了信,也赶来作陪。
忙活了大半日, 正午的太阳透过窗棂投射在书房里, 晃眼得很。
程习真从书里抬头, 伸了个懒腰, 瞧着已经是午时,于是说道:“今儿个还没正式开课, 膳堂也没有厨子,你来我家里吃吧, 我吩咐小佩做几样你爱吃的。”
裴萱卓没什么意见, 头也未抬,手中的笔也未停, “嗯”了一声以示回应。
程习真也不介意,笑着上前抽出她手中的笔,嗔道:“甚么时候写不得, 还有大半长日呢, 用饭才是头等大事。”
“停课好些天,那群小家伙落了不少功课。”
“不急这一时,走走走。”
裴萱卓无奈摇头, 没法子,只能顺着她的意出了门。
她一贯不爱逢迎,程习真早就习惯她的性子, 倒也不介意, 还恰到好处的找话来闲聊。
“自上回小聚之后, 我母亲就不曾见到你,特特问了我好几回。今儿一大早,知道你要来,嘱咐我说要你今晚就在家里住。”
裴萱卓脸上神情淡淡的,“多谢夫人厚爱,我不便叨扰。”
程习真见她不咸不淡的,又殷切道:“这些时日因着城外施粥,我母亲忙得脚不沾地。即便是这样,她也特意叮嘱我好生招待你。看在这个份上,你好歹赏赏脸。”
“我又不是什么贵客,何至于夫人这般大费周章。”裴萱卓眼底虽有礼貌的笑意,说的话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夫人以往资助我的恩情也已经够多了,我如今也已经有了谋生的手段,不必再劳烦她了。”
程习真神色有些复杂,迟疑片刻才继续道:“罢了,只要你记得咱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谊,至于旁的,由着你自己的心思来吧。”
裴萱卓没再应声,二人沉默了一路。
程习真心里突然有了百般滋味。
有些人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放在旁人身上,却被弃之如敝履。
曲雁华的关怀,之于裴萱卓,之于她,就是如此。
平心而论,曲雁华已经是个极好极称职的母亲。对待各小辈,乃至于她的亲生儿子,也没有甚么格外的厚爱,都是一视同仁。
可是程习真却有自己的私心。
程家庶女众多,习真自小就不甘于人下,样样不输嫡女。可即便是这样,她也真切地知道,她成为不了曲雁华心尖上的人。
唯有裴萱卓是不同的。
程习真隐约记得,在她五六岁那年,母亲突然领来了两个孩子,正是裴家兄妹。哥哥叫裴敏知,妹妹叫裴萱卓。
一贯让人摸不着真心的二奶奶,好像只有对裴家兄妹才会流露出不同的情感。
世间造化偏偏这样弄人,习真将这样的关切视如珍宝,可在裴萱卓眼里,却一文不名。
简单地用了饭,才瞧着曲雁华的人影出现在游廊尽头。
美艳妇人莲步微移,华美的裙摆在风中摇曳出优雅的弧度。
见她来,程习真与裴萱卓起身见礼。
“母亲安好。”
“夫人安好。”
曲雁华微笑地搀扶起两位姑娘,“免了这些虚礼罢。”
略寒暄了两句,她的目光落在裴萱卓身上,“萱丫头好像清减了不少,前儿个打发人送去的吃食,可有如数收到?你兄长现下在做些甚么?读了甚么书,家里花用够吗?”
这一连串的问句满满的关切,裴萱卓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只听得语气一贯的淡然,“吃食都收到了,太过贵重的我都还与赵妈妈了。兄长仍在家中苦读,我们少,开销不大,日子不算艰难。故而,奶奶送来的银钱,我悉数留着,得了闲都还与您。”
曲雁华笑容黯了黯,并未说话。
程习真想打圆场,瞥见二人的神色,到底没开口,只寻个托词便退下了。
一时间,屋内只剩曲雁华与裴萱卓相对而坐。
合上的门扉掩盖住最后一缕日光,如裴萱卓脸上的神情,彻底失去柔和,只剩冰冷的尖锐。
“好了,夫人不必再装了,一年里不知要上演多少遍,你不累,我都累了。”
“倒是我的不是了。”曲雁华的表情如完美的面具,连微笑的弧度也不曾改变,“三年前,你只收我一半的资助,两年前,你一分也不再收。如今,你已经开始还了。萱丫头,倘或你真要同我算个干净,却不是这样的算法。”
良久,裴萱卓发出一声讥讽的笑,“怪不得我伯母说,你是这世上最冷漠无情的女人,没人能从你手里白得好处,你总要一分一毫清算干净的。所幸,我悔悟得不迟,否则我可真要痛恨愚蠢的自己。”
少女一贯冰冷淡漠的外表好似裂开一道缝隙,透露出里头深而沉重的情绪。
没有无缘无故的怨恨,所有强烈的情感起始都是温暖与爱。
一个出身小城的乡下孩子,第一次被带到不属于她的世界。
那个美丽妇人拉着她的手说,“萱儿,从今以后,你便如我亲生的女儿一般,只管把我当母亲,把这里当你的家。”
幼年的裴萱卓还没有养成现下这样冷清的性子,那时她家里人都已亡故,兄妹二人孤苦无依,于是内心十分敏感,不由得问:“夫人,我家在水源村,你为何要当我的母亲?你认识我家里人吗?”
美貌妇人停顿了许久,才笑道:“你是我一位故人的亲眷,照料你们兄妹,也算还了他的恩情。”
裴萱卓问:“是我家的谁?”
这回,她停顿得更久了,窗外有清风拂过,裹挟着她的轻语,“是你的二叔。”
裴萱卓人虽小,却极其敏锐,她眼睛里藏着疑惑:“我二叔过世许久,夫人是他的甚么人?”
甚么人?
这个问题好像真的难住了对方。
美貌妇人沉默许久,这些年万水千山寂静里成一段无法言说的故事。
“陌路人。”她好像弯唇笑了笑,“我与你二叔,是相识日久的陌路人。”
彼时,懵懂的裴萱卓无法明白她话语里的大片留白,到底藏着甚么样的过往。
她单纯地觉得,二叔裴蕴教过那么多学生,其中或许就有这位夫人,人家投桃报李,也未尝不可。
她接受了曲雁华的好,直到长大了一些,这才恍然惊觉,那样无微不至的照料,不该只是所谓“投桃报李”,甚至是涌泉相报,都难以形容。
在她成长为一个亭亭少女的漫长岁月里,曲雁华填补了她所有缺失的关爱。
兄妹俩出身水源村,自懂事起,便跟着二叔裴蕴生活,寻常的亲戚也不常走动。
直到二叔去世,他们短暂地被孀居的伯母照料了一段时日。再就是突然被接到京城,进了国公府,在这里长大。
她短短的人生里,真正留下成长痕迹的,就是这两段时光。
二叔为她开蒙,教她“人之初,性本善。”
曲夫人给她关怀与爱护,教她成为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原以为未来就会这般顺遂地过下去,直到断了音讯的伯母突然找上门,静好岁月戛然而止。
伯母嘶哑而尖利的嗓音犹在耳畔。
“曲雁华,整整六年,没想到我会找上京城罢?你背着我抢走两个孩子,以为施舍几分虚情假意就能赎罪吗!如果不是你,二郎怎么会死?他膝下无儿无女,唯有这两个孩子承他衣钵,替他报仇!你将他们带到身边,不怕遭报应吗?”
“旁人怕你夫家权势,我裴家妇,孤家寡人一个谁也不怕!你嫁你的富贵郎君,过你的快活日子,二郎几时打扰过你?!你们程家的那群畜生,却偏偏不肯放过他!”她声音似哭似笑,说到这里,哽咽得近乎嘶哑,“他那样一个如珠如玉,满心抱负的人,竟落得……那样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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