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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钗缘——鲜肉豆沙粽【完结】

时间:2024-01-03 21:30:49  作者:鲜肉豆沙粽【完结】
  这一次,她沉默了很久。
  “所以,我将我自己卖了。”她说,“十两银子,是我的价钱。”
  是一个陷入绝境,求生无门的女子,干净人生的价钱。
  “可我还是没有留住他。”她说,“我骗他说我找到了一个远房亲戚,愿意借钱与我。可是,我还是没能留住他。”
  “他像是看穿我的谎言,又像是没看出来。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将我留给他生活的银子攒了下来,交到我手里。”赵鸳的心好像被一只手狠狠捏住,喘不过气来,“这个傻子对我说,让我好好活着,为自己活着。”
  可她要怎么好好活着?
  那个问题始终围绕着她的人生打转。
  一个女人,究竟要经历多少苦难才能修成正果?
  世道如汹涌波涛,一个弱女子只是其中的帆船。一不小心,就会被巨浪掀翻,沉入海底。
  她要拼尽全力才能做到最简单的两个字――活着。
  在那以后,她写了一份和离书,又仿了他的字迹,交与乡老。
  自此,她这个娼妓与那个清白的小郎中再无瓜葛。他的墓碑之上,族谱之中,不会出现她的名字。
  “那你为自己赎身了吗?”碧儿喉咙有些沙哑,极力忍着悲伤的情绪。
  赵鸳自嘲地笑了笑,“赎不起,也不愿赎。”
  “世人用贞洁捆绑住女子,要她冰清玉洁,又要她风情万种。他们想看她是甚么模样,就用肮脏的笔作出淫诗艳曲描摹甚么模样。可笑我们还趋之若鹜,争相要当他们笔下的玉女。”赵鸳笑得比哭还难看,“凭甚么呢?”
  “同样是人,即便我是娼妓,我为何要照他们的意愿活着。”赵鸳笑道,“我只按自己的心情接客,几时想见我就见,无才无貌的不想见就不见。大不了,烂命一条,拿去就是,死了干净。”
  碧儿沉默许久,才道:“有时,活着比死要难。”
  这句话,让赵鸳的笑突兀地凝在脸上。
  “是啊。活着,比死要难。”她终于露出真实的情感,眼底的情绪排山倒海般地涌来,“我原本以为会这样苟活一世,了此残生。可又偏偏见到了你们的告示。”
  景州城遭灾,城内无论富户贫农都遭了灾。
  赵鸳在逃亡的路上想,就这样死了也好。
  却有不知是哪里生出的不甘心,让她咬着牙关,不愿认命。
  看到那则告示,又进入了织锦堂,所见所闻,都像一柄大锤砸开牢固罩在她头顶的屏障,让她久违地从麻木的人生里清醒。
  “我的小东家曾经告诉我一个道理,或许则适用当下的你。”碧儿突然道,“倘或一个人挣扎在苦难里难以得到救赎,于是唯有麻痹自身才能活下去。你又何尝不是呢?”
  “如果你不能麻痹自己,那与生俱来额羞耻心和悔恨不甘,会将你压垮。”她说,“赵鸳,你足够强大了,没有甚么比活着重要。”
  “如今,你到了织锦堂,你见到了人生还有另一种可能,故而你没有办法再麻痹自己,对吗?”碧儿看向她。
  赵鸳捂着脸,无声地哭泣,泪水从指缝中溜走。
  良久,她的哭声再也忍耐不住。
  “我……”她哭声又带着颤抖,“我好恨啊……”
  她恨这个贼老天,为何偏偏赐给她这样的人生。又恨为何没有回头路可走,为何不能让她早一点遇到织锦堂,为何要让她得到片刻的幸福又失去……
  她有太多的怨恨和痛苦要宣泄,连月亮都不忍心听着这道惨痛的哭声。
  听着她的哭声,碧儿偏过头去,悄悄拭泪。
  难以抑制的共情心让她忍不住悲人之所悲。
  这是独属于女子之间的感同身受。
  织锦堂的月夜,见证了这一刻。
  ――
  自那日起,织锦堂算是立下了根基,随着碧儿妥善周到的安排,纺织院也越发像模像样。
  这些时日里,妇人们跟着浔阳来的老师傅学纺织技艺,一点一点从最基本的开始学。其中属赵鸳最为聪颖,不消月余的功夫,就掌握了十成十的手艺,还做了小领事,继续教旁人。
  见她这般上进,也有那争先的妇人不甘落后,有样学样。一时间,织锦堂众人都铆足了劲儿预备往上爬。
  转眼数月过去,第一件衣裳由她们亲手制成,已然是初冬时节。
  花样款式没甚出挑,只是肯用足好料子,厚厚的一件保暖衣裳拿在手里,颇有些分量。
  妇人们由赵鸳领头,一齐去见碧儿。
  “姑娘,这是我们做成的第一件衣裳。不怕您笑话,自上回您传达东家的话,说要我们做些行动便利的衣裳,我便想着仿北方的蛮子,窄袖大袄,既能利落行动,又能在户外保暖。”赵鸳还有些犹豫,“只是,模样算不得好看,颜色也不鲜亮,怕姑娘瞧不上。”
  碧儿接过那件袄子,细细摸了摸面料,又往身上披着试了试,笑道:“哪的话,这是极好的主意!”
  “咱们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平日里要干许多粗活,宽袍大袖美则美矣,却妨碍咱们干活。再者,京里的冬日向来寒冷,倘或没有几件厚实衣裳,在外头待这样久,可不要冻坏?”
  赵鸳迟疑道:“姑娘……不觉着难看?”
  端看衣裳颜色,暗沉朴素,上头一无花朵点缀,二无云纹修饰,实在没有一点儿美感可言,连寻常店铺卖的最惨淡的布都要赛过他半截。
  “卖相是留给绸缎铺子的,咱们的衣裳颜色暗一些,便是脏了也难瞧出来。正适宜干活穿。就按这个款儿,先做出百来件,待我报了东家,给你们各自分发赏钱。”碧儿笑道,“尤其是鸳姐姐这个出主意的,更要拔头筹。”
  众人一愣,旋即面露喜色,叠声道:“多谢姑娘,多谢东家。”
  赵鸳跟着众人一齐道谢,目光里隐隐带着感激。
  其他的妇人里,不乏有同为景州城逃难而来的,知道赵鸳的底细。
  可是,即便是知道了,也没有人嚼舌根子。
  碧儿当管事的第一日,便传达了清懿的规矩,同为女子,要互帮互助。
  艰难的世道里,活着尚且艰难,她们更是亲身经历过的人,更是明白这个理儿。
  于是,在众人精诚团结下,纺织院越发有模有样。
  第一批冬衣赶制出来后,便被摆进了售卖的铺子里。
  因着冬衣卖得好,织锦堂算是有了小小的立足之地,打出了些许名声。
  与高门大户惯常光临的绸缎铺子不同,织锦堂面对的受众都是平头百姓,因此并未有多少阻力与竞争。
  寻常人家攒些钱买点厚实的衣裳过年,论起价钱来,还是织锦堂的袄子划算。故而,一来二去,街头巷尾的妇人们都知道了这么一家只卖粗布麻衣的铺子,更稀奇的是,里头从掌柜到伙计,一应都是女子,有热络的婆子见她们眼生,一打听才知道都是国公府二奶奶前些日子收拢的妇孺。她们不光能做工挣钱,还包吃住,孩子也有人帮着带。
  这消息经由婆子们的嘴一传,有不少妇人的心思都活络起来。
  她们大半辈子活在一方小院子里,男人在外打拼,女人在内照顾一家老小,平日里除了男人赚的那三瓜两枣,就是帮人做些浆洗缝补的活计赚几个小钱,给孩子添点零嘴还不够呢。就是这样辛苦操劳,遇上那没良心的王八犊子,也是动辄打骂。
  老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既然已为人妇,在夫家有再多的委屈也只能生受着。除此之外。女人的难处还来源于没有立身的根本。
  时下各类行当,无论是做买卖,开馆子还是当郎中做裁缝,但凡抛头露面挣钱的营生,就没有女人当家做主的。没有银钱,就等于没有养活自己的本事,没有吃饱饭的本事,就没有说话的底气。
  有那不服气的妇人也想通了根本,因此一心想谋些赚钱的门路。
  如今听了织锦堂的名头,哪里有不动心的。瞧着那些逃难来的女人们摇身一变,活脱脱就是个土生土长的城里人模样,吃穿住行样样体面,她们愈发动了心思。
  这日,天刚蒙蒙亮。也不知是哪个起的头,有人领着大伙堵在织锦堂门前。
  已然成了小掌柜的赵鸳一开门便被这乌泱泱一大群人震慑住了。
  “诸位……这个架势是要作甚?上一批冬衣已经售罄了,还请各位晚些来。”
  一贯泼辣的胖大婶此刻却脸色通红,期期艾艾道:“好姑娘,我们不是来买东西的,我们是想问,你们这……招工吗?”
  “啊?”面对胖大婶期待的神情,赵鸳难得愣住了。
  ――
  消息传到碧儿的耳朵里。只听她笑道:“这是好事,咱们织锦堂原本就是给女子的活命去处,如今既然有人主动来,自然是再好不过。我原先想着,起码还需再经营一段时日才有这样的光景呢。”
  赵鸳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倒是能体会一两分她们的心境,人要是有了希望,一日也不愿多等的。”
  确然如她所想,那群妇人们在家里等消息,一日急似一日,直到崔婆子上门传话,笑着说:“诸位明日起,便来织锦堂上工罢。”
  此话一出,众人静了片刻,旋即喜上眉梢,叽叽喳喳乐成一团。
  胖大婶笑得见牙不见眼:“明儿就能上工?!就是说,明儿开始领工钱?孩子们也能带去织锦堂?”
  崔妈妈笑道:“自然是。”
  不怪她们有此一问。
  她们这群人大多拖儿带女,家中也没人能照料孩子,丈夫常年甩手掌柜不理家务,一应琐事都要她们操心。
  赚银钱虽是大事,可也没法子在一时之间抛下孩子不管。
  如今正是听说织锦堂还有专门带孩子的院子,才真真是戳中了她们的心病。
  解决了这桩难事,妇人们哪有不情愿的,纷纷嚷道一刻也等不得,今日就要去做活!
  崔妈妈笑眯眯道:“诸位莫着急,一切听主家的安排才是。来织锦堂做活,还会给你们发统一的衣裳,签统一的契,明儿一早来就是了。”
  胖大婶连连道:“那就听妈妈的!”
  一时间,众人热络的情绪都展现在脸上。
  ―
  因为纺织院事忙,趁着回府的空当,碧儿将此事禀告,清懿虽早有猜想,却也没料到进展会这样快。
  “听到这个信儿,我原先也同姑娘是一个反应。”碧儿道,“这些妇人到底也算是天子脚下生活的城里人,按理说日子也不算差,如今竟然也上赶着来咱们织锦堂。”
  清懿略想了一会儿,才笑道:“全天下哪里的女人不都一样么,活在父亲丈夫儿子的荫蔽下太久了,谁都想过一回自己的人生。”
  二人就着纺织院的事儿闲聊了片刻。
  用过晚饭,碧儿预备告辞回织锦堂。
  因为这段时日那头的事务繁多,碧儿已经许久不曾在府中住了。
  这回,清懿特地送她出门。
  一路上,二人并肩前行,碧儿又问了几句商道的事,也不知怎的,话题又回到了纺织院。她问道:“姑娘既然料到有如今的局面,可能推断后头有甚么麻烦,我好早做应对。”
  清懿莞尔道:“我又不是神算子,哪里能事事都晓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你只管放心施为。”
  “再有。”她顿了顿,又道,“我让你弃了商道去管纺织院,并不是冷落你。我只是觉着,以你的柔软的心思,想必更能体贴那群受过苦难的女子,也更能替她们着想。”
  碧儿忙道:“姑娘,我从未这样想过。”
  “我晓得。”清懿笑道:“女子的力量虽然微小,可是,倘或能拧成一股绳,也未必不能撼动参天大树。”
  碧儿读懂她眼底的情绪,心里温暖一片,“所以,这就是姑娘建造纺织院的用意。”
  清懿淡淡一笑,只说道:“好了,时候不早,快些回去罢,路上小心,多带几个家丁。”
  碧儿挥挥手,笑道:“姑娘也快回去罢。”
  二人在中庭分别,碧儿领着一众小厮往角门出去,早有软轿停在廊下等候。
  夜色掩映下,四周有些昏暗,碧儿劳累一日,顾不得看清甚么,便掀帘入了轿。
  青皮小轿一晃一晃走出去很远,平日里借机插科打诨的李贵,不知为何格外安静。
  晚间的微风透过车帘轻轻送来一阵清凉,其间却夹杂着一道熟悉的白檀香味。
  闭目沉思的碧儿突兀地睁开眼,怔愣了许久。
  四四方方的小软轿里,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
  她缓缓伸手,掀开车帘的一角,往后看去。
  有人跟随着轿子前行,深蓝的衣摆被微风吹得轻轻扬起,白檀香味就是从那处而来。
  他沐浴在溶溶月色下,就那么不急不缓地走着。
  “少爷。”
  突兀而剧烈的心跳声中,碧儿知道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她听见自己讷讷喊道。
  “跟着我时机灵,怎么跟着懿儿一块儿就这样不谨慎?”
  轿子没有停下,曲思行也继续从容地跟着走。
  “我回府时正好瞧见你,但是你们贵人事忙,想来没空见我,我只好等在你走的路上。谁知你竟是个眼睛长在头顶的,在你跟前也看不着我。”
  碧儿脸色不大自然,低声道:“等我做甚么?少爷才是贵人事忙,平日里也瞧不见人影,何必拿话讥我?”
  曲思行眼底隐隐笑意,他挑眉道:“到底是哪个投奔了新主就忘了旧主?”
  二人一个在轿里坐着,一个在边上跟着,你一言我一语斗起嘴来。
  你来我往片刻,又不约而同安静了下来。
  碧儿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莺儿伺候得周到吗?可有时时提醒你到了时辰要休息?”
  曲思行愣了一会儿,像是在回忆莺儿是谁,想了片刻才道:“哦,那个小丫头啊。还行吧,话少不烦人。”
  碧儿:“……?”
  这是哪门子的形容。
  碧儿没话可说,发问的又成了曲思行。
  “你呢?”他问,“在懿儿那辛苦吗?”
  碧儿这下答得极快,“不辛苦,甘之如饴。”
  “唔。”曲思行露出一个笑,淡淡道,“看出来了,比跟着我要快活得多。”
  夜色朦胧,碧儿看不清曲思行脸上的神情,可她又没来由地觉得他目光很柔和,蕴含着前所未有的情绪。
  胸腔的那颗心脏好像要从喉咙口跳出来,碧儿死死攥住衣袖,良久,才忍住莫名的冲动。
  “少爷别送了,时候不早了,该回了。”
  借着夜色掩映,碧儿悄悄抬眸看他。
  那人身姿挺拔,面容俊逸,承袭了曲家一贯的好相貌。
  眉宇间的意气风发与眼底的澄澈,一如许久许久前的他。
  这是碧儿一贯偷看他的角度,是恰到好处隐藏自己的心意,又能满足自己小小私心的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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