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现在,睡醒后出现一张打量着自己的全然陌生的脸,心里再震惊,也依旧能克制住没有当着贵妇的面,蹦出一句刺耳的脏话。
女人自称多琳, 是菲恩的母亲。
错愕到极点,反倒更容易接受现实了,虞笙没有再流露出多余的表情,思忖合理措辞的同时, 多看了她两秒。
皮肤很白, 不显松弛, 面部轮廓分明, 岁月的痕迹仿佛礼物一般被她收下了, 成熟女人的魅力一览无余。
虞笙正要说什么, 听见她笑着开口:“宝贝, 你看上去很累……很抱歉吵醒你了, 我想你可以再休息一会。”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本身的亲切气场,这声宝贝不会给人一种故意想要拉进关系的装模作样感, 虞笙听得心柔柔的,险些顺着她的话点头说好了。
关键时刻,菲恩出现了, 拯救了有些彷徨无措的她。
“我在前几天的慈善拍卖会上拍下了一条珍珠项链,我想款式会是你喜欢的, 你愿意现在跟我一起去看看吗?”
多琳笑盈盈地说好。
等她走后,虞笙松了口气。
向来在人际关系中游刃有余的她,第一次犯了难,她不知道怎么应对多琳的热情才是不失礼数,另一方面,她想起之前对菲恩的种种不负责行径,不由又对对方升起一层心虚的感觉。
意外收获一份礼物的多琳心情看上去更好了,再次出现在虞笙面前时,提出一会共进晚餐的邀约,至于餐厅,她已经提前预定好了。
虞笙没有推脱不去的道理。
车停在小区外,距离别墅有一小段路,多琳一个人走在前面,走到半程,虞笙看了眼菲恩,不着痕迹地牵住他的手,他指尖的温度过渡而来,也因距离的拉近,她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清新柑橘味,这成功给了她一种难以言述的安心感。渐渐的,她冰冷的手心也开始回暖。
菲恩用力收紧,一面垂眸看她,无声地问怎么了。
她摇摇头示意无事,等到多琳拿出手机低头看的时候,飞快踮起脚,凑在他耳边,低声呢喃:“其实是我想牵你的手了。”
呼出的气流堪堪拂过菲恩耳际,他的喉结有了不太明显的滚动。
虞笙眼尖注意到了,忍不住在心里想:他可真经不住撩拨,那她要不要趁热打铁,再亲他一下呢?
没给她将这念头付诸于行动的时间,安东尼开的黑色轿车在他们身前停下,多琳则比他们早一步上了另一辆车。
一小时后,三个人在同一地点碰面,多琳换了套衣服,小香风外套,搭配同款包臀裙,里面是一件v领针织衫,一进餐厅,她就摘下了围巾,露出纤长的天鹅颈,优雅又知性。
多琳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点完餐到吃饭的过程中,她时不时会打开一个话题,最开始聊的是菲恩:“玛雅,我一直很想见见你——见见能让菲恩下定决心更改陪伴自己二十六年的中文名的女孩是什么样的。”
虞笙抓偏重点,“菲恩原来的中文名不叫周祈安?”
多琳笑着说不是,“周是我母亲的姓氏,菲恩出生后,我和他父亲延用了这个姓氏给他起了中文名,之前他每次来中国都会用这个名字跟别人往来,这次来中国前,他突然心血来潮改成了现在的名字。”
虞笙一脸好奇:“他原来叫什么?”
菲恩清咳一声,多琳装作没听到,保持着神秘的笑容,隔了几秒才说:“周菲恩。”
“……”
虞笙在心里哇哦一声,接受到多琳求夸赞般的眼神后,脸不红心不跳地竖起大拇指,“很有西方艺术气息,和古老的中华文化结合得非常完美。”
短短一句话,说到多琳心坎里去了,她朝虞笙投过去赞赏的一瞥,露出迷人的笑容,“我也是这样觉得……亲爱的,感谢你让我知道我的文化审美并非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
她这话就真诚多了,虞笙略感心虚地挠了挠鼻尖。
快要结束时,虞笙去了趟洗手间,在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后,多琳放下刀叉,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双手交叠拖住下巴,依旧是笑着开口的:“宝贝,特兰斯告诉我你们上次的对话很愉快,那你们具体都聊了些什么呢?”
菲恩听出她话里若有若无的试探意思,但没有表现出一些的不耐,相反他的语气无比雀跃欢快:“很多,比如那天德国各地区的天气,路面的结冰风险是否有所降低,绿党民调支持率跌到谷底后会引发的一系列的改革措施……另外,我还告诉他我已经做好了回溯过去的准备,不过他没有同意。”
这些多琳早就从特兰斯那知道了,但听到菲恩亲口承认,还是不免感到错愕。
她收敛情绪,又笑了笑,由衷道:“宝贝,你看上去心情很好。”
“我没有不好的道理,不是吗?”
多琳不置可否,然后将话题拐回到虞笙身上,“跟你说得一样,她确实是个很有趣的姑娘。”
有趣是多琳能看到的最直观的特质,她想这大概也是菲恩能被吸引的最重要因素。
菲恩点了点头,补充道:“但我最喜欢的是她的生动。”
“所以是她的生动,让你有勇气追溯过去?”
他再次点头,“我想我是时候真正做出改变了,毕竟死气沉沉的人是配不上她的。”
他认为他的爱已经固若金汤,虞笙的回馈也足够他塑造出一具全新、完整的躯壳,一点风都漏不进。
多琳认真看他几秒,纠正道:“宝贝,我认为你的女孩并不会这么觉得。”
菲恩没应。
多琳长长叹了声气,“妈妈确实跟你说过,自卑是男人最好的嫁妆,当然这也是我当初为什么看上你爸爸的原因——抱歉,扯远了……我的意思是,菲恩,你可以在某些方面产生类似自卑的情绪,但千万不要事事自卑,尤其在对待感情时,不能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无限低……”
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哪个母亲,会愿意看着自己的孩子,总是在一段感情里低声下气的。
“这种情绪产生得太多,它就会像邪祟一样入侵你的身体,时间一长,不仅容易侵占你的人格,还会对你的女孩造成难以抹除的精神污染。”
多琳真情实感的一番长篇大论,得到菲恩再平淡不过的反应:“我听不懂您说的这些。”
多琳喉咙一梗,偏偏这时他抬眼看过来,收敛了方才的漫不经心,眼神看着真诚不少,她彻底无话可说了。
桌上放着一对铜质烛台,在摇曳的烛光里,多琳忽然想起了菲恩在第一次接受系统的家庭教育后,呆滞古板到老气横秋的模样。
两周后,她才知道菲恩那位家庭教师柏妮丝都向他传递了什么样的理念,比如他存在的意义是为了给弗罗伊登伯格家族增添风光和荣耀,其他孩子可以痛快地玩笑哭闹,但他不可以。
多琳心疼地亲吻了下小菲恩的脸颊,“宝贝,如果你不开心不愿意再接受她的辅导的话,是可以提出抗议的。”
当时菲恩的仿佛是遇到了一个创世纪的难题,他慢吞吞地扬起脑袋,看着多琳问道:“什么是不开心?为什么要不开心?”
该是懵懂烂漫的年纪,他的眼底却波澜不惊到什么情绪都装不进,连困惑都表露得不够彻底。
多琳心里涌上一阵惶恐,她只知道他的孩子变得不爱笑了,但万万没有想到传闻中德高望重的家庭教师套在他身上的枷锁,已经收紧到将他原本独立鲜活的人格都桎梏得面目全非。
她当然爱自己的儿子,但她不爱菲恩在刻板的教育下,为了满足周围人期待强迫自己变得完美,所付诸的行动。
她提出辞退这位家庭教师,菲恩的祖父没有过多询问原因,也可能是他也注意到了菲恩那段时期的变化,并且认为这不是什么好征兆,才爽快应下。
从洗手间回来的虞笙第一时间察觉到了餐桌上的气氛变得不太对劲,显然是多琳说了什么。
就在她心不在焉的时候,听见多琳开口,应该是对着她说的,但她没听清,只知道是个问句,她干巴巴地点了下头。
其实她能感觉到多琳对自己的喜爱是真的,心存戒备也不假,毕竟她在饭桌上曾多次试探自己对菲恩的真心里是否存在着几分假意,又或者在权衡比较究竟是真心占了上风,还是假意更盛。
估计最后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她才对自己流露出了完完全全的真诚笑容。
虞笙不太喜欢这种被人试探、被牵引着走的感觉,数次想要开口,可能是因为她是菲恩的母亲,也可能是其他原因,总之她生生忍下了,千言万语归结成一句:“我喜欢菲恩,只喜欢过他一个,我想未来也会是这样。”
说这句的时候,菲恩并不在场。
多琳问:“亲爱的宝贝,我能问你一句,你喜欢他什么地方吗?或者说,你是因为什么才喜欢上他的?”
虞笙没怎么犹豫:“脸和身材。”
她稍顿后补充:“我想一见钟情是没法窥探到对方的灵魂的。”
在初见还窥探不到对方的灵魂时,外形和气质是一个人最直观的反映,无疑菲恩符合了她对伴侣外形气质最高的要求。
没有高山雪那么冰冷孤傲,也没有天上月一样的遥不可及。
他的一切都显得刚刚好,少则亏满则溢。
当然最重要的是,在酒吧那晚,在那场漫长的对视后,她心里隐隐升起一种感觉,这男人是真的对她心动了。
所以她才会接下他一次又一次大胆的主动。
——她就是这样一个谨慎、自私又贪心的人,绝不可能去喜欢一个不喜欢她的人。
相处下来才知道她招惹错了人。
这人,和她之间交往的算不上男朋友的男人截然不同,他大度到能允许她渣女一般拍拍屁股不负责地走人,也能小肚鸡肠到见到她把关注点稍稍放在其他异性上,转瞬就能倾泻出自己的醋意。
可她就喜欢这样的菲恩。
听到她的回答后,多琳先是一愣,随即开怀大笑:“玛雅,你果然很有意思,这下我是真的能理解菲恩为什么这么喜欢你了。”
轮到虞笙愣了下,分别后,她问菲恩:“你还记得我回来后你妈妈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抱歉,那会我走神了。”
菲恩摇头,坦诚道:“我也没有注意。”
虞笙顿了下,难以置信的目光递过去。
他故作平静,“她滔滔不绝的时候,虞笙,我一直在看着你。”
这话一说完,两个人的视线对上,不约而同地弯唇笑,默契十足。
“那我离开的时候呢?我想那会母亲一定跟你讨论起我了。”多琳应该会头头是道地分析点评她是个什么样的女生,但最后不管她给多琳留下的印象是好是坏,她猜想多琳都不会干涉自己和菲恩的交往。
菲恩毫不隐瞒,“我的母亲她说我的女孩迷人又有趣。”
这主语用得太犯规了,鬼使神差般的,虞笙反问了句:“你愿意跟我母亲见面吗?我想如果她见到你,一定会称赞你是位优雅迷人的绅士。”
菲恩思绪发散得很快,然后在某个节点上,跟被输入固定程序代码的机器人突然卡顿了一样,他的表情也滞住了,当然和抗拒无关,有的只是惊诧,回过神后,他略显懊恼地说:“可我还没有准备好求婚戒指。”
轮到虞笙愣住了,见他脸上藏着几分期待,她也不好直说她其实还没想到结婚这事情上,至少目前是这样。
“Chill out.(放轻松)”
她说,“就先见个面……怎么样?”
“我没有拒绝的道理不是吗?”
他马不停蹄地反问,生怕她反悔,“你想什么时候呢?”
随口一提的事,非要她立刻给出个结论,她也做不到,问题还得考虑叶尔澜是否腾得出玩乐的时间见面,“我得先去问问我母亲那边的安排,跟她商讨后,我再告诉你具体时间。”
回别墅的路上,虞笙想起放在工作室还没来得及拆的快递,提出要绕路回去取。
她没问菲恩愿不愿意陪他一起,毕竟答案不难猜。
两个人没走观光梯,而是去了员工通道。
工作室在二十五层,电梯运行得格外漫长,在灯跳灭前,虞笙吻上了菲恩的唇。
还没来得及加深这个吻,忽然响起一声巨响,剧烈的摇晃过后,电梯停下了。
逼仄的空间里一片昏暗,虞笙勉强站稳,抹黑去寻菲恩,一面喊他的名字,没有任何回应。
空气安静到可怕。
只能听见在耳边缠绕着的急促的呼吸声,她分不清是谁的。
黑暗容易放大招人的恐惧,时间被拉扯得无限漫长,明明只过了几秒,虞笙却感觉像过去了一个世纪那般。
终于,她碰到他的腕骨,嶙峋的像被海浪反复拍打的礁石。
“菲恩。”她顺着他的手臂摸到了他的脸,上面一片濡湿,心跳瞬间漏了几拍。
无措中,她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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