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发抖。
第56章
从电梯故障到他们脱险只过去了不到五分钟。
重见天日的那一刻, 虞笙着急忙慌去看菲恩的脸,他的脸色白得瘆人,好在没有受伤, 她刚才摸到的也只是他因恐惧液化而成的汗液。
菲恩被送到了私人医院, 虞笙陪他到了半夜两点,被多琳派来的司机送回了家:“宝贝,相信我,你也需要休息,先回去好好睡一觉, 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以后是什么时候,她没有明确给出范围,身心俱疲的虞笙也忘记问了,听从她的建议离开。
离开前, 虞笙多看了菲恩几眼, 他还没有恢复意识, 一动不动的躺在白色病床上, 低垂的睫毛浓密纤长, 像童话里的睡美人。
第二天上午, 虞笙早早到了病房, 床上却空无一人, 多琳站在窗边,听见动静后, 转过身,笑着告诉她菲恩已经在回德国的飞机上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表情异常平静, 给虞笙一种并非是她不请自来,而是多琳一直在等她的感觉。
虞笙大脑空了两秒:“为什么这么突然?”
“因为他现在更需要的是他的心理医生。”
“特兰斯?”
多琳略显诧异:“他告诉你了吗?”
虞笙点头又摇头, “准确来说,我是先从他的堂兄莱夫那先听到的这个名字,至于具体情况我并不清楚。”
多琳默了默,“他需要特兰斯,有一部分原因宝贝你昨晚见到了,菲恩他很怕黑暗,也有很严重的幽闭空间恐惧症。”
虞笙喉咙传来酸胀的痛感,好半会她边摇头边说:“我不知道,我一直都不知道。”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表现出来,甚至晚上睡觉永远都是他主动熄的灯,当周围陷入一片昏暗时,他会短暂地伏躺在她的腹部,用他温热的唇去描摹她侧腰的蝴蝶纹身。
他还会用含笑的嗓音说:“我迷人的小蝴蝶。”
直到前不久,她才意识到这话是对她本人说的。
他对她的痴迷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
现在听到多琳这么说,她不由再次对自己浅显的认知表示唾弃。
亲吻她,不仅仅因为痴迷,他或许是在汲取她身上的力量,来面对他最惧怕的黑暗。
为什么她一直发现不了呢。
这时,虞笙又想起了一件事,是他们在巴黎的一晚,她起了顽劣心,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躲在人群中。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昏暗的夜色中,失了镇定,借着零星一点亮光,频频去寻她的身影。
她忽然厌倦了这样的游戏,主动从黑暗里走出,还没整理好措辞,就被他紧紧抱住,“我以为你又不辞而别了。”
他那么聪明,应该很快就揣摩出了她的心思,但他没有说破,甚至一点责怪都没有,只长长舒了口气。
多么的讽刺。
他还说:“还好,你还没有离开。”
她愣了下,却没深入想下去。
那时候,爱的概念对她而言,还是朦胧不清的,至于爱本身,则是遥不可及,让她身在局中却始终解不开迷局。
当下只觉得他好看到过分,沉沉夜幕里,他身上有种神秘莫测的气质,被巴黎独一无二的艺术风光衬得无限浪漫。
虞笙敛了敛神问:“是因为什么他才这么怕黑,怕密闭空间?”
多琳没有给出最直接的回答,而是选择从菲恩七岁经历的事情开始说起,这也就意味着,她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菲恩的第一任家庭教师柏妮莎。
“我们选错了人——她让菲恩变得不再像菲恩了,而是像一个流水想工程创造出的精致工艺品。”
无疑多琳对菲恩是愧疚的。
她和丈夫想要给菲恩足够的自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至少让他在一个古板的大家族里能活得自由肆意些,所以他们从来没有去干涉他的生活和学习,只是他们没想到,放养式的教育最终变成了自作聪明的笑话,菲恩也因此变成了这个古老家族虚假又风光的存在。
他人眼中过于优秀的人,总会招来嫉妒,嫉妒深些,甚至能滋生、助长身边的罪恶。
十二岁那年,菲恩遭遇了一场绑架。
在那之后,他开始在睡梦中发抖,开始无法一个人待在黑暗的房间里,甚至无法一个人乘坐直升梯。
多琳希望菲恩能找回自己的情感,这里面当然包括恐惧,但她不希望是通过这种方式,这对于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来说太残忍了。
在菲恩面前,她鲜少提起绑架这事,相处时也尽量营造出轻松舒适的氛围,但她不是圣人,她只能克制情绪,并不能消灭他们。
她想,不管她装得有多自然,只要没到天衣无缝的地步,她含笑的眉眼里包含的忧虑他一定看在眼里。
——因为过早的成熟,他总能轻而易举地洞穿出别人的内心,也最知道如何才能安抚别人起伏不定的情绪,换句话说,他很擅长面面俱到。
然而所谓的面面俱到,其实就是拿自己的积极态度去补贴别人的情绪空洞,怕她难过,他开始百般压抑着自己的恐惧,在不断成长、变得越来越懂事的过程中,反反复复地杀死藏在身体里另一个稚嫩的灵魂。
同样这些,多琳也看在眼里。
粉饰太平是没有用的,总要有人来挑明、来戳破虚假的现状。
出于这种考量,他们才带菲恩去见了心理医生特兰斯。
和预期一样,菲恩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也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对“父母将我当成了精神病患者”的失望和不满,他总是耐心又认真地回答特兰斯抛出的所有问题。
长达十余年的心理辅导,说没有效果是假的,但荒唐又讽刺的是,他们砸下的大把时间和精力,竟然比不上一个突然出现的女孩。
过往的罪恶,在多琳起伏不定的声线里被一点点扒开,说到最后,她已经完全变成了哭腔。
尽管她知道,迟来的悔恨对改变现状而言根本无济于事。
今天的时间过得异常匆忙,等虞笙繁杂的思绪终于归拢,已经是下午五点,十二月中,北半球昼短夜长的时节,日落来得格外早。
余晖穿过窗格玻璃,斜斜地淌进她脚边,分明是没有温度的光束,她的脚却像被烫到一般,猛地往阴影那一缩。
多琳的声音在下一秒响起,“玛雅,你还好吗?你看上去在发抖。”
虞笙摇头说没事。
事实上,不是她的身体在发抖,是她的心,跳动的节奏越来越快,她感觉快要不属于她了。
“菲恩还会回来吗?”她轻声问。
“我想会的。”多琳说,“舍弃你,远比舍弃他自己困难多了,不是吗?”
虞笙默了默,又问他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个问题多琳给不出确切回答,“可能马上,也可能会是一段格外漫长的时间……如果是后者的话,宝贝,你愿意等吗?”
“我不喜欢这样。”
“嗯?”多琳没听明白。
“比起被动地等待,我更喜欢主动。”
她第一次观察到了完整的菲恩,或许用完整这个词不太贴切。
他就像用陶瓷黏成的人偶,因不合理的技法,在最后的烧制过程中产生了数道裂痕,细细密密,不仔细看就发现不了,但你不能说它们并不存在。
这样脆弱易碎的他,她没法站在原地,看着他慢慢自愈。
如果她的出现能让他快乐一点,她会尽可能地延长他在他生命中的出场帧数。
听到她的话后,多琳既开心又忧虑,“我一向支持他自由恋爱,所以我也没有打算要去干涉你们交往,更何况,玛雅,我也喜欢你,如果未来能有一个人和菲恩站在一起,我希望那个人是你,我想在这世界上,只有你才能让他活得如此生动,只有你的爱才能让他变回最原始的菲恩……但是——”
她话锋一转,眉眼的温柔都退却几分,整个人外泄出不可捉摸的深沉,“如果你知道了这些后,选择和菲恩分手,我也不会阻拦,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把它过好才是最重要的事。”
虞笙听出她的意思,她是在提醒她要做好背负菲恩人生的准备。
“我做不到。”虞笙说。
多琳猜测她还有后半句话,于是没有搭腔,安安静静听着。
“我之前这么做过,但是我失败了……我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去背负另一个人的人生,我能做的,仅仅能做到的,只是陪着他把属于菲恩的人生过完。”
少年时代,她一直自负地认为自己勇敢无畏,不论遇到什么样的坎坷,她都能做到不求助任何人,单脚越过,即便在这途中,被人打到面目全非。
但有些害怕避无可避,比如亲人朋友的死亡,她再抗拒也只能面对。
也比如,舍弃过度的自我保护,毫无保留地去爱一个人。
她想试试这么去做一回。
“我会好好去爱他的。”
多琳红着眼眶应了声好。
-
那天下午,虞笙去见了苏又澄当初救下的那女生,然后花了十分钟告诉她她的哥哥是什么样的人渣。
看着对面的表情从震惊到失望,虞笙心里莫名的畅快,尤其在她看到姗姗来迟的蒋博彦一脸焦急地问妹妹有没有受伤,而她的妹妹恐惧又厌恶地推开他后、他流露出的受伤反应。
很难想象会对妹妹露出如此关切的人,会是往苏又澄的心脏戳下一刀又一刀、连带着将她的灵魂都捅得稀巴烂的罪魁祸首。
蒋博彦愣在原地好一会,才回过神,他冲上去质问:“你想做什么?是苏又澄让你来的?”
虞笙摇头说不是,“她已经不在了。”
“什么?”
“她被你逼死了,四年多了。”
蒋博彦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下,“什么叫被我逼死的?”
他眼神飘忽不定。
“她自己想死,关我什么事?”
翻来覆去就那几句没什么营养的话,虞笙听得越来越不耐烦。
就在她准备出声打断前,蒋博闫来了句:“就算是那样,刀子没落在你身上,跟你有什么关系?”
虞笙的嗓音压得有点低,“是没有关系。”
蒋博闫以为自己成功将她堵到无言以对,不免有些沾沾自喜,说话的底气都回来些,“她人死都死了,你现在来报复我,她也不会爽快。”
虞笙忽然笑了,“但我会爽快。”
伤害已经定型,苏又澄也不会回来了,就算她还活着,看见自己这样替她复仇,她想她也不会痛快。
但有些事,必须要去做。
她的音量不算高,却莫名有威慑力,像隔着空气狠狠抽了他一巴掌,蒋博闫沉默了很久,再次开口时还是那句没什么分量的话,“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现在来计较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
“不管过去多久,借来的东西都得还。”
“我借她什么了?”
虞笙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在这跟她装傻,可不管是哪个原因,都成功让她恶心,“当时的快乐,和对未来的期待。”
她眼底结着厚重的一层冰,“我再说一遍,我不是她,我没她这么善良,到死也不愿意伤害你们这群畜生,对我来说,有仇就得报,就算自己也会因此脱层皮,也要不留情面地去报。”
蒋博闫还想说什么,虞笙已经掉头离开,走之前,瞥了他一眼。
他很清楚,那是他经常对着别人流露出的眼神,一种看垃圾一样的眼神。
-
十分钟后,虞笙手机里进来孟棠的消息,她什么也没说,只给出一串地址。
虞笙将车停到路边,点开地址,放大底下的小字:“城南墓园”。
她摁下导航键,开到半程,忽然想起什么,掉头去常去的花店买了一束花。
由红色的大丽花和玫瑰,白色的小手球,绿色的尤加利叶构成。
她点开备忘录,记下,又花了两分钟想下次见面该送她什么颜色的花。
没想出结果,她把手机丢到一边,转了转车钥匙,启程。
回到别墅是五个小时后的事,她告诉孟棠:“我去看橙子的时候,遇到林之确了。”
和孟棠之前形容的一样,林之确已经和她记忆里的大相径庭,昔日风光的天之骄子看上去颓唐到了不修边幅的程度。
虞笙说:“我没忍住问了他一个愚蠢的问题。”
她顿了两秒,“我问他怪不怪橙子,他们明明约定好了的,橙子却一声不吭地抛下了他,对这样胆小的她,他到底怪不怪。”
孟棠问:“那他怎么回答的?”
“他说,如果他不知道她的过去,那他一定会怨她怪她,可偏偏他什么都知道了,知道她的苦、知道她坚持不下去的理由,那他就再也没法去怪她了,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有资格去怪她。”
孟棠极淡地笑了声,“像他的性格会说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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